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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惨重,战马长嘶着倒地,战士们的尸骨挂在了枪尖上。可是离军依然毫不介意损失,强行避开敌人要和嬴无翳的本队汇合。而后突围的队伍稍做整顿,分散撤向东南方向。
嬴无翳的刀举起时,就像黑夜中唯一的星辰,召唤他忠心耿耿的武士们。此时他是这里唯一的巨人,他的威严覆盖整个原野!
“他是不计死伤,要强行突围!”古月衣忍着疼痛,低声赞叹道。
“我们来不及阻挡,已经是败了。”冈无畏长叹。
息衍没有说话,他看着那面云卷般的赤旗,旗下长刀指天。他微微打了一个哆嗦,发现自己手心里尽是冷汗。
缥缈录Ⅲ 第三章 殇阳血 十二
更新时间:2008-8-3 15:26:59 本章字数:4739
兰亭驿,下唐军辎重营。
“看了离公才觉得自己始终还是小孩,我这样子的人,也不过是在北陆当一个牧羊人的材料,”吕归尘坐在姬野的床边,有些呆呆地看着蜡烛的火光,“可是没办法,哥哥们还是觉得我也是个威胁吧,因为我是阿爸的孩子。我有时候就想,人生下来,路不是自己选的。我们再努力,也不过是一个人,可是其他人,很多的人,他们都推着你去那条你不想走的路上。就算想逃,也是没有用的。”
“我不知道,我也不去想这些。我就知道我不要这样默默无闻,被人看不起,被人欺负……管他多少人要推我挤我,我不想走的路,我绝不会走!将军说我会摘下嬴无翳那种乱世霸主的人头,阿苏勒,我相信的。我比雷云正柯,比方起召彭连云,比昌夜……我比他们所有人都强,为什么最后的赢的人不该是我?”姬野平躺着,眼睛眨也不眨的看着军帐的顶蓬。
“其实我也想啊,以前特别想和阿爸那样,变成个人人都敬畏的男子汉。可是,上了战场,看到那些死人,心里忽然就很难过。”吕归尘摇头,“将军也说过的,一将功成万骨枯。也许你哪天变得很强,打败了无数的敌人,连离公也被你一枪杀了,和将军那样传名千里。可那又有什么意思呢?”
他低低的叹了一口气:“有时候看着将军,觉得将军也是一个很孤单的人啊。”
姬野默默地看着他的朋友,隔了很久,他低声问:“阿苏勒,你觉得什么是敌人?”
吕归尘愣了一下,摇了摇头:“又有谁跟谁是真正的敌人呢?”
“方起召、彭连云他们算不算?”
吕归尘又是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方起召、彭连云、雷云正柯,还有那个永远被作为秘密埋在了地宫中的幽隐,此时像几个幽灵般在他心头浮动,但是吕归尘不知道这些人是不是他的敌人,虽然这些人在南淮城里就像他们命里的冤家一样,任何一刻都可能跳出来面目狰狞的找他们的麻烦,可是吕归尘还是不觉得他们是那种你死我活的敌人,如果过马一刀让他杀了他最讨厌的方起召,他可能还是下不去手。可如果这些不是他们的敌人,那么战场上那些被姬野杀死的人更不是敌人,他们甚至只是见了第一面,仅仅因为是在战场上相遇,就要拼个你死我活。
姬野拉动嘴角笑了笑,笑得骄傲又冷酷。他用尽力气扭过头去看他的朋友,抬起那条未断的右手指着自己的脸,一个字一个字地说得分外清晰:“我觉得他们就是我的敌人,因为我不对付他们,他们就会踩我的脸。”
面对那双黑得生寒的眼睛,吕归尘浑身上下打了一个寒噤。他记得自己和姬野的第二次相遇,那是在东宫里无人知晓的巷子里,月色昏晦,咆哮声被压在喉咙里,孩子们扑杀对手像是野兽一样。那些人抬起脚对着姬野的脸狠狠踩下去,一脚接着一脚。可是黑眼睛的孩子却不求饶,他始终瞪大眼睛,目光从者群中透出来,燃烧着没有温度的火,烧得吕归尘心中一片彻寒。
“我不想管那么多,”姬野低声说,“他们该死不该死,跟我无关,我不想让人踩在我的脸上,所以他们就是我的敌人。上了战场,也就是这样,不管我们面对的是好人还是坏人,你不忍心,他们就冲上来杀了你。”
吕归尘低着头,他的心里纠结着难过。他能够体会到自己朋友心里的愤怒和孤独,像是一头年幼的狼在月光照不到的黑暗里独自舔着溃烂的伤口,狼毛四乍起来,它在发誓再也不要受这样的屈辱和伤痛。这种深藏的愤怒让吕归尘觉得不安,可是他却不能承认姬野说的都没错。如果那个夜里东宫的搏杀不是以姬野的胜出为结束,幽隐和他的兄弟们会不会打断姬野的肋骨、砸碎他的膝盖骨、甚至捣烂他的眼睛?吕归尘能够体会到方起召他们对于姬野的凶恶,这样的事情在别人看不到的时候,方起召他们未必做不出来。他们既然可以猥亵的要求带羽然走,那么废掉他们最讨厌的姬野,也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
吕归尘想到这里恶狠狠的打了一个哆嗦,他忽然觉得坐立不安,他无法忍受他最好的朋友被人打断肋骨砸碎膝盖和捣烂眼睛,他可以想到如果看见这样的姬野躺在他面前,他也会愤怒的冲出去,急欲报复。只是一瞬间,他心里的不安消失,一股坚决压过了一切。
“我不想死人的,”吕归尘缓缓的说,“不过我们是好朋友,只要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他们踩你的脸!”
看着吕归尘认真的样子,姬野呆了一下,忽然有点想笑。这个软弱却又善良的朋友,也会说这种大包大揽的话,他连自己青阳世子的位置都保不住,被送到远离家乡的地方,成了身不由己的人质。就算吕归尘真的想,他又能帮自己多少?
不过姬野却没有笑,他点了点头,说:“那就一言为定!”
吕归尘从铺上起身,默默的走到帐门口,面对着军帐青灰色的毛毡门帘。远处地狱杀场的声音依然没有断绝,听得久了,就有一种错觉,觉得那不是在五里外,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天边。战场上金铁交击的声音、马嘶的声音、惨叫的声音,被风卷着直上青天,又被风带到自己的耳边。
他不敢想这一战到底要死多少人,他也不愿掀起那扇门帘,厚实的毛毡帘子像是他仅剩的一层保护。吕归尘抬起手,手指有些颤抖。他轻轻触摸着帘子的内侧,像是可以感觉到对面沙场上有形有质的肃杀之气和悲哀绝望。
马蹄声由远及近,速度极快。吕归尘愣了一下,此时的辎重营中仅剩下不堪上阵的驮马,可是这蹄声如雷,是绝顶神骏的烈马。
他没有来得及做任何事,青灰色的毛毡帘子整片的脱落,像是一面倒塌的墙壁,压向他的头顶,几乎是同时吕归尘抬起了头,看见了铁青色的战刀。
铁青色的刀光裹在门帘里,对着吕归尘的顶门全力劈落,一匹赤红色的战马双蹄踩在悬空的门帘上,它背上的赤甲武士浑身都是血渍,仿佛忽然由虚空中化为真实的恶鬼。
“是雷骑!”姬野的咆哮还没有结束,外面已经响起了辎重营军士的凄厉哀嚎。
“雷骑!雷骑!”外面也不知道谁在大喊,喊声却被猛地掐死在喉咙里。
吕归尘全无准备,他的身体全力一拧,本来要将他从中劈为两半的一刀只从他肩膀边上擦过。他没有披配重铠,随身的裘革软甲的护肩连着一片血肉被削落。剧痛令他血管里的那股怪力瞬间爆发出来,他一拳击在战马脖子的侧面上。沛莫能御的力道连雷骑兵跑疯了的骏马也无法承受,被他的拳劲生生平推出去一尺后,骏马狂嘶一声,口吐白沫摔到在地。吕归尘跟上一记膝击,立刻震昏了衰落的雷骑兵。
他回头看向帐外,零星的雷骑从远处本来,踏入毫无守备的辎重营,而后密度越来越大。这些精悍的雷骑兵胯下一色火红的骏马,全身上下无处不是斑斑的血迹,多数都带着箭伤,但是依旧以刀背振击马臀,大吼着疾驰,遇见逃跑的下唐军士,矮身就是一刀,而后也不回看一眼,踏过兵营向着南方逃离。
有传令的雷骑目不斜视地奔驰过去,在马背上用力吹动牛角军号。
“我军……败了?!”吕归尘浑身战栗。
他想殇阳关下已经彻底败了,白毅息衍的绝杀之阵未能拦住离军,如今离军的战线已经肆无忌惮的突破到了五里外的兰亭驿。
可时间不容他战栗,几名雷骑已经发现了他所在的帐篷,他装束和所有唐军都不同,立刻引起了雷骑的注意。那几骑一齐带转战马,扑向了吕归尘所在的方向。
他没有古月衣面对雷骑时的冷静犀利,他也没有转身逃走的机会,扑近的几名雷骑以一个接近半圆的阵形堵住了他逃走的一切可能。吕归尘退了几步,几乎绝望,最后一瞬间,他脑子里电光火石般一闪。他猛地跃起,扯住军帐顶篷,狠狠的一拉。整个军帐彻底崩溃,落下的顶蓬像是一张巨大的青色幕布,遮住了吕归尘的身影。
雷骑们猛提缰绳,战马腾跃起来,在倒塌的帐篷上跃过,马刀纷纷斩向脚下的帐篷。一刀刀光几乎是贴着吕归尘的鼻尖劈下,砍裂了帐篷。刀的寒气像是留在了鼻尖,吕归尘缩在帐篷下面不敢动弹,手却猛地一抖。
他感觉到手里有一件东西,恰好是一件武器——那柄不祥的长刀“影月”——传说它只在杀人瞬间光如满月。握刀的手心满是冷汗。
马蹄声乱了,刚刚冲过去的几匹战马似乎是调转了方向,又奔了回来。雷骑并未准备轻易放过这个身份与众不同的年轻人,回转来只要马蹄践踏,便不难踩死藏身在下面的人。
钉了铁掌的蹄子在周围发疯一样地踩踏着,踩到身上任何一处,骨头立刻会断裂。吕归尘觉得心跳得快要突出胸口了,他死死的抓着泥土将身体贴近地面,怕自己忍不住跳起来,就会暴露了位置。
“杀了!”雷骑中为首的什长忽然下令。
“杀了?”吕归尘怔住了,他想自己已经被发现。
他呆了一瞬,忽然明白了那名什长的意思,他一直忘了一件事——这个帐篷里还有一个人!
不能动弹的姬野。
吕归尘哆嗦了一下,憋在身体里的冷汗像是打开了闸口,瞬间都排了出去。他猛跃起来,站在月光下,正看见一匹红马高扬起前蹄,就要踩下去。而铁蹄下的脸,就是那个瞳子漆黑的少年!
如此的相似,根本就像是那一次在东宫的窄巷中相遇,那一幕重新上演。姬野的眼睛里烧着寒冷的火,吕归尘觉得自己被封冻起来。
“这就是敌人了?”吕归尘问自己。
“这就是敌人了!”他听见自己的心里有一个声音在吼叫。
他还记得仅仅片刻之前自己的诺言,那个诺言像是在他心里被某个人放声朗诵,声如洪钟:“不过我们是好朋友,只要吕归尘?阿苏勒?帕苏尔还有一口气,我就不会让他们踩你的脸!”
他觉得自己胸膛里沉重的心跳忽地轻快起来,与此同时血气带着漆黑的甜意从背脊窜入头脑中。
他不由自主的往前冲去。
他冲锋!拔刀!咆哮!可是他自己甚至听不见自己震耳欲聋的啸声!
雷骑什长首先是被一声“嗡”的震鸣惊动,他敏锐的感觉到那是一柄武器在出鞘,而后是可怕的吼叫从脑后传来。他正要看着敌人脑浆迸溅,战马却被吼声惊动,在空中弹动双蹄没有踩下去。什长大惊回头,仰天望去,看着天空中一轮明月,在几乎是圆满的月轮中,一个影子大鹰一般扑落。
那人手中的武器泛着隐隐青辉,光如满月!
“人怎么能跳那么高?”这个念头在什长的脑海中只是一闪,他的人头就已经和身体脱开了,连带着的是那颗巨大的马头。
战马和人的尸体沉重的栽倒在姬野的身边,溅得他满身是血。他仰面正好可以看见提刀而立的吕归尘,那双褐色的眸子中一片空白。
滚热的血粘在手上,好像全身都是粘粘的。那颗人头还在他脚下,眼睛没有闭上。吕归尘狠狠地打了一个寒噤,缓缓地看向手中的长刀,蒙着一层滚烫的血,这柄邪异的武器似乎真的泛起可怕的月光。
“这么简单……就杀了一个人……”他跌跌撞撞地退了几步。
不是畏惧也不是欢喜,他只觉得自己已经无力再想,沿着漆黑的深渊落了下去,永远也不能到底。
“阿苏勒,背后!”姬野大喝。
吕归尘猛地惊醒。五年的修习,青阳的大辟之刀、息衍的双手刀剑之术、帘子后那位老师的切玉劲,凌厉的杀人之术早已深种在心里,仿佛渐渐成长的妖魔,一旦破了这层障碍,就再也没什么可以阻止它们。吕归尘旋身挥刀,一记平斩,长刀狠狠的陷进了背后那名骑兵的马腹中。吕归尘毫不停留,一沉气,双手按住刀柄全力一推!战马被整个的开膛破腹,那名雷骑的一条小腿落了下来。
“阿苏勒!”姬野的呼喊中,吕归尘提着影月鹰一样再次飞掠而起,凌空斩向下一名敌人。
他冲杀出去,不再回头。
缥缈录Ⅲ 第三章 殇阳血 十三
更新时间:2008-8-3 15:29:29 本章字数:3887
赤潮在嬴无翳霸刀的指引下撕破了联军的防线,抛下数以万计的尸体,仅有五成的离军得以顺利突围。剩下的五成默默的躺在战场上,和联军的尸体肩肘相依,却象是并肩死战的朋友。
一批又一批的离军在嬴无翳身边编队,分散成数百人一队,向着南方撤退。战场上最后挣扎的离军已经为数不多,然而联军也并无实力再做出强硬的追击,机动最强的风虎骑军和出云骑军损伤惨重,而楚卫国的重装枪士虽然还能保持队形,却是根本不可能用于追击的。
“王爷!苏元朗还没有撤出来!”张博焦躁的兜转战马。
“人在哪里?”
“那边。”谢玄薄剑指向殇阳关的城墙下。
嬴无翳的突围,以雷骑居前冲锋,而苏元朗独自率领一支赤旅在最后列阵,守住了后背。楚卫国山阵枪甲向前方推进的时候,将苏元朗所部死死的逼退回去,和大部隔离开来。赤旅是步卒,没有雷骑军的速度,无法绕过山阵和本阵汇合,只能以惨重的伤亡拖住了山阵。而死伤之后,这一部赤旅已经再没有力量发起新的突围了。
“哪里?哪里?我带一千人!杀回去带他们出来!”张博更加焦躁,嘶哑着嗓子吼叫。
“混帐!”嬴无翳忽地低吼。
“王爷!”张博瞪大眼睛,“要看着苏元朗死么?”
“你去了,再也不要想有命出来!”嬴无翳狠狠的一鞭子抽打在张博脸上,“要去给他陪葬么?”
“陪葬也好过在这里看着!”张博少有的放肆起来,对着国主发怒。
苏元朗那个默不作声的男人,是和谢玄、张博一样最早投效嬴无翳的人,张博无法忘记最早的时候在总是雾气缭绕的九原城,他和那个方脸无须的沉默年轻人相遇在一支混杂了南蛮部族的新军中,后来这支军队被称作雷骑。那时候的张博、谢玄和苏元朗都还没有今天的名望,是死了也没人多看一眼的小人物,连嬴无翳也仅仅是一个离国侯的公子,很不被父亲看重。而就是这些男人聚集在一起,终究击溃了一路上各种凶狠的敌人,紧紧握住了权力,让整个东陆都不敢小看他们。此时张博远远的看着苏元朗带着最后的一小股赤旅,即将被楚卫方阵逼死在城墙下,他一向什么都不装的心里有一种被割裂的剧痛。
他知道他就要失去这个朋友了,他马刀再利,也无法改变什么。他只能徒然的瞪大眼睛,和自己的主上对峙,似乎要在这种强横中证明些什么。
嬴无翳看着他满是伤痕的脸,忽然语塞,默默的摇了摇头。
“公爷,苏元朗退入城中了。”谢玄低声道。
张博和嬴无翳一齐抬头去看,苏元朗带着最后的十几名步卒退进了燃烧的殇阳关。片刻,一面残破的红旗在城头上升起,所有人都默然。那是苏元朗引兵登上了烈火熊熊的城墙,他竟然再次升起了离国的大旗。
苏元朗拉开了衣襟,像一个真正的南蛮人那样袒露着肌肉虬结的胸膛,挥剑大吼。
隔得太远,嬴无翳听不清他吼着什么,只看见他挥舞着佩剑,用尽全力。整个东陆最强大的六国联军就在他脚下,所有人都仰着头看他挥舞佩剑,放声呼吼。张博记忆中这个男人从来不曾这样肆无忌惮的说话,苏元朗是个说话太少的男人,有时候让人不明白他心里在想着些什么,他和谢玄张博比又更加冷静,每每说几句话,也是最稳重保守的。张博甚至恨过苏元朗的婆婆妈妈。而这个时候,张博不需要听见苏元朗在吼些什么,就已经明白了一切。那吼叫的样子是如此的纵横挥阖无所顾忌,根本像极了年轻时候的嬴无翳还有醉酒高歌的谢玄,这个石头一样的人此时似乎要把自己一生积下的话都对着他所蔑视的六国联军吼出去。
张博忽地记起初相遇的时候苏元朗那句话,张博问起他为何要参加这支由一个年轻公子招募的盗匪一样的新军,苏元朗说:“今天是盗匪一样的新军,明天可未必是。”
张博忽然明白了这句平淡的话里的意思,沉默的苏元朗一样有在这乱世里征战的绝大的梦想,他后悔当初没有更直接地问苏元朗,问他说:“你也想要天下人都知道你的名字,骑着战马所向披靡么?”
苏元朗想必也会回答说是。不同的人,血管里流着相似的血,所以他们终究走到一处。
一支羽箭飞射,准准地扎进了苏元朗的心口。他的身子震了一下,剑脱手了,和他的身体一起,栽下了九丈六尺的接天城墙。
后世把谢玄、张博、苏元朗称为“离国三铁驹”,而苏元朗这匹沉默无言的铁马,以他的激昂的死亡终结了这场惨烈的殇阳之战。事后白毅用一面“箭破蔷薇”的白氏家徽战旗覆盖在苏元朗的身上,浇上火油焚烧,给了他一份极大的敬重。
塔楼上,凭栏的息衍望着这一幕幽幽地长叹了一声:“白毅,你现在该知道为何你的军阵和谋略都在嬴无翳之上,我们今日还是不能封死他了吧?你楚卫国的枪士,可能如此为你效死命?”
“不能。”
张博远远地看着剩下的军士跟着苏元朗一起跳下了城墙,已经说不出任何话了。
“走吧!”嬴无翳猛地转过了头。
他所在的这个千人队,已经是离军最后一支。此时战场上已经空阔起来,只余下满地的尸首。张博也没有再看,率先驱动战马,奔驰在马队最前方,向着南面退去。他用里以衣袖拭面,转头的时候没有和嬴无翳与谢玄照面。
“不知道能否用金钱换回尸骨,”谢玄低低叹了口气,“苏元朗是公爷旧部,我们所剩不多的最初的战友,如果尸体都不能收葬家乡……”
“不必了,”嬴无翳挥了挥手,“有朝一日我取下东陆,哪里都是离国!哪里都是家乡!葬不葬在离国又有什么分别?”
他猛地挥刀一振,带马奔驰起来。最后一支离军也跟随嬴无翳,踏上了去往离国的归程。
殇阳关上的火还在烧着,白毅一身白袍被火光染红,息衍的黑甲上也仿佛抹了一层血。两人都望着离军远去的背影。
“你已经尽了全力。”息衍笑了笑,却并无喜色。
白毅没有回答,也没有任何表情。
“弓!”他忽然断喝一声。
敏捷的黑衣军士立刻捧上一张银背的角弓。那张角弓竟然长达四尺,弓身和弓弦都泛起一种银灰色的光泽,不知道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与弓配套的还有七枚银灰色的箭矢,比普通角弓用的羽箭长出一尺。
白毅掀起长衣,闪电一样掠下塔楼,旁边早有人牵上了他的战马“白秋练”。他单骑出阵,仿佛御风而行,竟然不带任何亲兵,单骑追赶嬴无翳的大队骑兵。息衍脸色微微一变,跟着下楼,跳上自己的黑马墨雪,紧紧追着白毅。
雷骑的战马跑得已经疲惫,而白毅一人一骑有如电闪,片刻间,距离嬴无翳本队只剩下六百尺。他张弓搭箭,瞄准那一袭火色的大氅。离军却全没有注意到他的逼近,
“白毅!”息衍追在他背后,压低声音喝道。
白毅稍微迟疑,依旧张着弓,却不发射,却是微微合上了眼睛。
“公爷!”息衍忽然放声大喝,“请接白大将军一箭!”
他的暴喝声逆风直送出去,一时竟然压倒了千万的马蹄声。就在话音出口的瞬间,白毅睁开了眼睛,目光灿然逼人,羽箭划出一道银灰色的光痕,直射嬴无翳的背心!
古月衣在塔楼上,目光正好捕捉到这一箭的痕迹。他以弓术成名,却不敢相信世界上有这样的箭,那根本就是一道洞穿黑暗的银灰色光线!
“公爷!”谢玄也是大吼。他一转眼,那道银灰色的光线已经近在眉睫!他不曾见过这样可怕的箭劲,飞跃五百尺后,羽箭的去势依然毫无衰竭。他看见白毅睁眼,目光到时候,箭也就到了!
谢玄不顾一切地探身出去,要用身体挡下这一箭。他完全没有把握接箭,只能赌上性命。
来不及眨眼的瞬间,变化徒生!谢玄摔下战马!刀光劈空斩落!
银灰色的长羽箭在空中被分为两段,断箭的去势不绝,分别刺入了炭火马两侧的土地中。嬴无翳斩马刀扬起,望着远处停马了白毅和息衍:“好。”
那个瞬间,嬴无翳是单手扯着谢玄把他扔了出去,而后挥刀劈箭。发箭,破箭,都是短短的一刹那,快得不可思议。
有如鬼神张弓,而后鬼神挥刀。
“公爷快走!”谢玄爬上马背,惊魂未定,“白毅弓箭,天下无二!”
嬴无翳摆了摆手:“不必了,已经对了一阵。我听说用弓箭的好手,仿佛刺客,杀人务求一击必中,不成则立刻退却,瞬息千里。白毅一箭不中,不会再射。”
“可是……”谢玄带马阻挡在嬴无翳的身前,还是万分警觉。
“我听说你有七支箭!剩下的,留给将来吧!还有我麾下将士的血,白毅,你我之间,没有那么容易结束!”嬴无翳放声大喝,而后霸刀一挥,雷烈之花的大旗渐渐在黑暗中隐去。白毅果真没有再追赶,任凭他们远去了。
“你如意了。”他转过来看着身旁的息衍。
“你真的要杀他?”
“我早就告诉过你!”白毅低声喝道,“早已不是当年!白毅和天驱再没有瓜葛!”
“是么……我倒也不是不知道。”息衍悠悠叹了口气。他早知这个答案,却还是不愿亲耳听到。
静了一会儿,白毅摇头:“这是我平生第一次失箭。”
“嬴无翳都说了,你的箭真的只有七枚?”
“只有七枚,”白毅轻声说,“等到有一天我射完了这七枚箭,也许就是我战死的一天。”
息衍微微愣了一下,不知该说些什么。他想要带马回去,却忽然脸色大变:“我忘了兰亭驿的营寨!离军撤退必经那里!青阳世子还在营中!”
缥缈录Ⅲ 第三章 殇阳血 十四
更新时间:2008-8-3 15:29:37 本章字数:2199
兰亭驿。
吕归尘一脚踢飞了面前的尸体,长刀带着血光从尸身中脱了出来。他毫不停顿地转身,双手握刀全力推出,刀锋瞬刹间突进背后那匹战马的前胸。战马的冲劲还未消失,硬生生推着整柄长刀没入了自己的胸口,更将持刀的吕归尘推得退后一丈。吕归尘松开刀柄,拾起地下一杆骑枪,单臂一送,枪锋扎穿了雷骑的咽喉。
“姬野!姬野!”他环顾左右,放声大吼。
没有人回答他。放眼望去,无数赤红色的影子狂奔着向着他而来,又狂奔着离他而去。撤退的雷骑在马背上吹响三短一长的号角,无论骑兵还是步卒,所有离军都被号角声催促着,全力向着东南方前进。兰亭驿的整个下唐军营已经被踩烂,栅栏被撞倒,军帐纷纷坍塌,雷骑顺手投出火把,将能烧的一切都化为熊熊烈火。
绝望伴随着恐惧,笼罩了吕归尘,他已经记不得自己杀了多少人,似乎每杀一人,那恐惧就淡去些。辎重营仅有的数百名守备军士似乎已经全部战死,那些搬运马草和修理大车的民夫同样看不到人影,他放眼看到的,只有敌人、敌人,还是敌人!
他想找姬野,可是无论他怎么喊,也听不见姬野的回答。
马蹄声在背后传来。吕归尘猛地回头,马上的雷骑平端骑枪,枪尖扫向他的咽喉。足长一丈二尺的长枪在强横的膂力带动下,扫出虎虎生风的扇形。吕归尘全力挥刀,迎着枪杆劈斩出去。枪头飞旋出去,无头的枪杆却在空中一震,反向挥舞回来。此时吕归尘已经快速踏上一步,长刀挑起。
他的判断失误了,踏上的一步恰好将他送到了敌人的攻势下,枪杆呼啸着击打在他的背心。吕归尘感觉到裘革软甲下那面护心铁镜仿佛铜钟般的轰响,他吐出一口浓腥的血,随着枪杆送来的大力滚了出去。
他想自己终于是要死了,可是他还没有找到姬野,不知道姬野是否还活着。
“阿苏勒!阿苏勒!”有人在耳边喊他的名字,可是声音细微。
吕归尘听不清楚,他觉得自己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和周围隔开来了,一切都被屏蔽在外。他感到胸腔里可怕的跳动又激烈起来了,一阵一阵的,除却猛烈的心跳,更有一种古怪而强烈的节奏逐步控制着他的身体。那是什么东西,和心脏一样在跳动,却远比心跳声来得可怕。两个完全不同的节奏,仿佛要撕裂他的身体,又仿佛两个人以不同的频率挥舞拳头,从内部狠狠砸着他的胸腔。
狠狠的一个巴掌扇在他的脸上,疼痛把那种可怕的节奏忽地镇压下去。整个身体轻松了许多了,吕归尘猛地坐了起来。
“姬野!”吕归尘看清了他朋友的脸。
姬野就在他身边,两人都背靠着一个巨大的马草堆。狂奔中的离军大队没有多余的丁点儿时间顾及这两个年轻人,他们或者乘马,或者奔跑,从草堆边快速闪过,并不回头多看一眼。姬野和吕归尘也只能看见他们的背影,如今他们仿佛是两个藏在礁石后的人,看着狂潮在这个礁石前分裂,又在后面激起了的水花。
“你……你在这里……”吕归尘的胸口剧烈地起伏。
“我还有一只胳膊,当然能爬,”姬野说,“刚才喊你,你怎么不听?”
“你……你喊我?”吕归尘惊异地瞪着眼睛。
“我就在这里喊你,喊得很大声,你在那里都不看我一眼,”姬野指着前方那匹被影月贯穿前胸的战马,相隔不过一丈。
“我……我没有听见……”吕归尘茫然地摇头。
现在看来当时他距离姬野只有一丈,他不明白出了什么事,可他没有听见姬野的声音,战场的嘈杂并不足以压住这么近距的呼喊。而那时吕归尘却能清楚的分辨逼近的马蹄声、战刀挥舞撕裂空气声,斩马时候甚至可以感觉到马的心跳声。
长刀从他无力的手中落了下去,吕归尘重重地靠在马草堆上。姬野看见他眼中泛起一片可怕的空白。
姬野小心地把影月拿过来,插进草堆里,不让吕归尘再握到它。他说不清自己这么做的原因,可是他觉得吕归尘拔出这柄刀的时候,整个人都变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围才最后安静起来,人流都已经离开了,遍地的狼藉。姬野依旧握着防身的青鲨,觉得全身的伤口都在迸裂流血。他全身锁在一套固定用的木枝中,又被紧紧地缠裹,本来根本难以挪动分毫。当时是那股强大的求生本能驱使着他,以单臂爬过十几丈,避到这堆马草的背后。
“阿苏勒,好像没有人了。”姬野低声道。
“阿苏勒!”
吕归尘没有回答,他依旧靠在姬野身旁,目光呆滞地看向南方。
一个人影忽然从旁边闪出,他身上的血污已经彻底遮蔽了衣甲的颜色,提着缺口的重剑。对方来得毫无声息,吕归尘却象一只惊醒的豹子般跃起,他没有摸到影月,顿了一瞬间,劈手夺过姬野手中的青鲨,一踏地飞身而进,半旋身子,带着腰劲挥斩。
重剑和匕首交击,两人各被震退了一步。息辕和吕归尘呆呆地看着彼此,两个鲜红的人,有如刚从血池中爬出的恶鬼。朋友们再相见的时候,手上都已经流满敌人的鲜血。
两柄雾气一起落下,吕归尘坐倒在草堆下,息辕跌跌撞撞退了几步。
黑马奔驰而来。息衍翻身下马,看着满营仅剩的两个活人,长长舒了一口气,回身大喝道:“医官!”
“将军,我们败了么,”吕归尘低声问。
息衍微微愣了一下:“没有,只是撤退的离军从这里经过。不过我们也没有胜。”
缥缈录Ⅲ 第三章 殇阳血 十五
更新时间:2008-8-3 15:29:58 本章字数:2184
九月二十八日,晨,帝都,天启城。
博山炉爇着极品的水沉香,香气在寂静的宫室里一丝一丝弥漫开。
早晨的这一刻,天启的天空极高极淡,纯净透明。远处传来古钟悠悠的鸣响,已经是卯时。鸽子越过高入天空的宫墙,轻盈地落在了窗前。一双涂了豆蔻的手解下鸽子脚上的竹筒,取出里面的桑皮纸。
“嬴无翳逃了。”
白衣少年恭谨地跪在阶下聆听。
“昨天午夜,白毅以炬石车抛掷木材烧城,发起总攻。嬴无翳出城决战,双方战死不下四万人,还是让嬴无翳杀出了包围。你怎么以为?”
“嬴无翳对于联军多有杀伤,一旦突围,现在白毅想要追赶也力所不能及,前面剩下的几个关卡不足以克制他,再没有办法可以阻挡他归国。不过嬴无翳此次损失同样惨重,必然要休养生息,几年内不足畏惧。而诸侯慑于离国主力尚存,少不得还要继续依附皇室,正是我们得以发展的良机。一切都在长公主掌握之中。”
长公主冷冷一笑:“你真是越来越讨人喜欢了。这一次分明是我失算,叫你说起来却象是我运筹帷幄。”
“嬴无翳年过四十,再过几年必然雄心衰退,公主不必为他伤神。”
“哦?”长公主幽幽地说着,拾起桌上的银镜自照,“你这么说来,我的年纪是否也太大了呢?”
“公主恕罪,公主恕罪,”少年手脚并用,惊慌地向后退去,“宁卿不敢,宁卿不敢。”
“哼!”公主冷笑一声,“你知道楚卫有一个公主,叫小舟的么?”
“我听说楚卫国主没有公子,唯有这一个公主,国主爱逾珍宝。周岁时候陛下赐以白金小舟,所以又名小舟公主。嬴无翳离开帝都的时候,他的先锋恰好截住了公主的车驾,这位小公主应该正是被囚禁殇阳关里。”
“嬴无翳突围,没有带着这位公主,如果这场大战还没有要了她的小命,还有些好戏看。”长公主冷笑,“好!那你猜猜破关之后,谁会夺得这位公主殿下?”
“宁卿听说小舟公主此行正是要去下唐国充当人质,难道……”
长公主笑着抓了一把碎米去喂信鸽:“如果我请陛下下旨,将小舟公主许配给别家诸侯呢?”
“公主这是要……削弱楚卫和下唐的联盟?”
“你以为白毅就是真的忠君爱国之辈?白毅在楚卫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军政大权集于一身。连国主都要上表皇帝,保荐他为舞阳侯。楚卫国国主不过一个公爵,白毅自己倒是侯爵了。白毅不过三十多岁,已经身临绝顶,他若想再进一步,恐怕只有……”
“乱世之中不容羔羊之辈,小白,你说是不是啊?”长公主轻声笑着,温柔抚弄着那只叫小白的鸽子。
长公主靠在桌子上,虽然韶华不再,可是皇室特有的雍容华贵依旧。那件柔软的丝绸睡袍下,身体的曲线还是玲珑有致的。可是跪在阶下的宁卿似乎根本没有看见这些,依旧半低着头,小心地跪在那里。
“啊,畜生!”长公主忽然惊叫了一声。原来那只信鸽啄食米粒的时候不小心啄伤了她的手,一道细细的血痕留在虎口上。
盛怒之下,长公主一把抓起那只信鸽的脖子,硬生生捏折了它的脖子把它扔出窗外。几片雪白的羽毛散落在桌上,如果不是亲眼看见,谁也无法想象那双修长的手竟然有这么大的力量。
“公主……”宁卿心惊胆战,小心地询问着。
“没事,”许久,长公主恢复了平静,“一只鸽子,做错了事情罚它就行了。你不要怕。”
迈着细碎雍容的步子,她走到卧榻边,揉着乌云般的长发:“唉,倦得很。本以为这一战足以颠倒东陆的时局,至少也可以削弱诸侯的势力,结果才死了四万人,才死了四万人……何时才能叫那些尽是不臣之心的诸侯死得干干净净?”
“倒是还有一条消息,夜里的急报,当时公主正在小憩,未敢打搅。”宁卿小心地禀告。
“是当阳谷的那只老虎有动静么?”
“不,是说不日有位客人要来访。”
“客人?”长公主微微皱眉,冷冷一笑,“什么样的客人不是来我的玉阶前求见,却要提前通知我他的驾临啊?很大的威仪嘛。”
“只说客人姓雷,从离国而来。”
“雷!?”长公主猛地振作起来,转而沉默片刻,忽然放声欢笑,“怎么忘了?怎么忘了?原来碧城先生终究没能忍住不动啊!来得好!来得真好!本来以为要落幕的大戏,如今看来不过刚刚开始!”
“公主谋略,万无一失!”宁卿急忙赞颂。
长公主却忽地收了笑容,冷冷地靠在卧榻边,沉思了一会儿:“你绝世聪明,又会看女人的脸色,真是不可多得的尤物。不过这个雷碧城却不是我谋略中的人,他这个人,实在太难算准了。”
她再次沉默,久久地望着窗外,似乎微有不安。
“唉!该来的终会来,倒也不必急于弄明白,人生在世,得享一刻安逸是最要紧的。为了白毅和嬴无翳这一战,搅得我一早晨未睡。宁卿,过来。”长公主慵懒地招手,声音中有一丝媚意。
青衣少年磕了一个头,小步靠近了卧榻。长公主侧身躺在绣着金色玫瑰的织锦牙床上,摘下发钗,解开了胸前的带子。半边睡袍滑落,略显苍老的肌肤暴露出来。
暖炉中的栗炭爆起一个火星,男女缠绵声中,锦绣精致的宫室中弥漫着一丝暖洋洋的春情。
缥缈录Ⅲ 第三章 殇阳血 十六
更新时间:2008-8-3 15:30:05 本章字数:1283
殇阳关下,天色蒙蒙地亮了。
微凉的晨风吹过原野,带着浓重的灼烧气味。一列辎重大车缓缓地开向城门,吕归尘疲惫地倚在车轼上。放眼望去,无处不是尸首,互相重叠起来。血被干燥的地面吸干了,大地满是鲜红。
旗杆从一名离军士兵的背后刺穿了他的胸膛,他半跪在那里面朝南方,头颅深深地垂下,有如祈祷。
战场的正中央,一支长达两丈的楚卫国铁甲枪被深深插进土里,直指天空的枪头上,挑着一颗人头,像是一种古老的血腥图腾。血缘着枪杆漓了下去,染得一片褐红。人头还瞪着眼睛,仿佛是低眼俯视这片残酷的沙场,脑后一把长发在风中幽幽地起落。
经过的时候,吕归尘抬起胳膊挡在头顶,仿佛还有鲜血从那颗人头上滴落,令他不由自主地遮挡。
远处的一处山峰上,年轻人正背着双手眺望,白衣飘飘。他选的位置很好,从这里看下去,整个战场和那座古老的雄关被他收入视线中。
殇阳关里腾起袅袅轻烟,透过烟柱往北看去,是茫茫的帝都平原,再远的地方就是天启城,而后是淳国的边界,而后是天拓海峡,再然后,是北陆浩瀚的草原。他的目光仿佛已经越过了上万里,一直去向天涯海角,将整个九州大地收在视野中。
他的背后,是一名小童正捧着书板。书童和公子都带着陈国式样的遮雨高笠,脚下缠着草绳。小童是一身方便的蓝短衣,公子高挑欣长,一身朴素的白袍,染了污泥的长摆盖过脚面。爬了半夜的山让他看起来有些狼狈,不过临风观战,他还是保持住了自己傲然不群的气宇。
“项公子,回去吧!早晨那么冷,还死了那么多人。这打仗,有什么好看?”书童受不住冷,劝道。
他受雇于这个姓项的主顾,中午就从小道登山,一直等在这里观望。如这个翩翩公子所预料的,一场大战果然在入夜之后爆发。不过兴致盎然的只是公子而已,书童并不想顶着寒风熬夜观看一场血流成河的大战,在这么高处看出,下面的人杀人仿佛蝼蚁的对决一般,既不好玩,也不悲伤。
“刚才说的你可记下来没有?”项公子回头一笑,“成帝三年九月二十七日夜,楚卫、下唐、晋北、淳、休、陈六国联军战离国于殇阳关,尸体相籍,血流遍野。离公嬴无翳破阵南归,殇阳关门户已开,白氏帝朝换姓改元之期可待矣。”
“记下了,记下了,公子我们下山去吧。镇子上吃一碗加蛋花的糊辣汤,解解寒气。”
项公子摇头:“改朝换代,是国家大事,比不上你一碗糊辣汤重要?你且仔细看看这卷地图,帝朝七百年来,还从未有如此规模的诸侯大军踏入殇阳关,进逼天启城。如今门禁彻底打开,天南三国都有入主帝都的机会。北方淳国也已经卷入霸主之战,北陆蛮族难保不会趁机挥军南下,晋北若是要联合羽族,西越锁河山,一月之内就可以穿透陈国占领天启城。呵呵,玫瑰凋零,阵云纷起,白氏没有未来了,可到底是谁能拿下这片神州?”
“管他谁能拿下,和公子又没有关系,难道要改朝换代,就不喝糊辣汤了?”
“糊辣汤是要喝的,”公子笑,“不过改朝换代,很快就会跟我有关系了!”
(上完)
缥缈录Ⅲ 第四章 无还之土 一
更新时间:2008-8-3 15:38:59 本章字数:9949
有时候所谓一生的奋武,只不过为了曾在年幼时看见的那个凝固在思想深处的侧影。——江南
胤成帝三年九月三十,帝都,天启城。
池上莲花已经落尽了,只剩下黑色的枝条纠结在水面上,水上秋风萧瑟。长长的步桥都是用取意天然的木板搭建,通往远处的水阁。青衣的年轻人独自站在步桥的尽头,双手抱在袖子,微微躬身,静静地等待着。
马蹄声由远及近,伴随而来的还有沉重的铁靴声。裹在黑氅的老人雷碧城在步桥前轻轻拉了拉马缰,那匹仿佛铁铸的骏马便在年轻人面前默默地立住,一双没有眼白的巨大马眼笔直地盯着年轻人,雷碧城也在看年轻人。换了别人,看着这样的一匹黑色神骏和三名巨神般的黑衣从者站在面前,总不免惊惶不安,而年轻人却丝毫不为所动,他依旧拢手躬身而立,嘴角带着一丝笑。那笑容淡泊和善,令人不由自主地生出亲近的意思,可是看长了却又觉得有些木然,因为那笑容仿佛是刻在年轻人嘴角边的,久久的,也没有任何改变。
“是雷碧城先生么?我奉长公主的命令,已经在这里等候了一个早晨。”年轻人朗声问询,声音清润温和。
一名从者趋前跪在马鞍下,雷碧城踏着他的背下马:“是长公主的使节?如果我没有猜错,是宁卿公子吧?”
年轻人彬彬有礼地鞠躬:“正是。我姓百里,有个小名叫做宁卿,长公主和身边的人也都那么称呼我。雷先生不见外的话,叫我宁卿就可以了。”
“百里?”雷碧城略略有些惊讶,“那么公子和百里长青先生怎么称呼?”
“是宁卿的父亲。”宁卿依然含笑。
雷碧城环顾四周,水面开阔,河岸上遍植柳树,无边无际:“这座府邸,本来应该是百里家的产业、百里氏主家的故宅。百里长青先生以擅权干政的罪名下狱之后,家产没收,这座府邸才被赐予长公主殿下作为夏季的凉宫吧?”
“正是。我小的时候,还经常和父亲一起在湖上泛舟。家母早亡,父亲为了寄托哀思,经常折纸船作河灯,有时候一夜就在船上过去,几十盏河灯在水上飘浮。”
“百里长青先生绝世之材,皇室重臣,却因为小人的诬陷而获罪处死,已经是不可思议的事。却没有想到百里长青先生唯一的儿子,最后却效命于杀死他的白氏。”雷碧城这么说的时候,踏上一步,冷冷地看着这个年轻人,目光中藏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气势,似乎想要从百里宁卿的眼神里逼出些什么来。
百里宁卿却随着雷碧城的进而微微退却,他像是一根浑然不着力的柳条,将雷碧城咄咄逼人的势头无声地化解了。他依旧带着笑:“雷先生这么说,大概也是责怪我这个未能尽孝、也背叛了家族的无用子孙吧?不过我是个没什么大用的人,小时候长在父亲的羽翼之下,失去了庇护就活不下去。承蒙长公主的关怀,令我可以存活,好比覆巢之下保住了唯一的完卵,这是莫大的恩典,宁卿此生,不得不报答。况且,假使父亲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更想看见我好好地活下去,而非为他报仇血恨吧?”
雷碧城微微愣了一下,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年轻人,点了点头,退了半步:“好,不愧是长公主身边的人。你这番话,无懈可击。不过你不是没用的人,在我所遇的人中,能够不避我的目光而坚持那么久的人,你是唯一一个,绝无仅有!”
宁卿听到这里,忽地捂住嘴轻笑起来。
雷碧城长眉微微一挑,冷冷地看着他不说话。
“我感觉到雷先生的敌意了,”宁卿撤去手,还是温雅地浅笑着,“不过我笑并非嘲笑,而是雷先生绝世的人物,却被我无意中骗了。”
“哦?”雷碧城问。
“我生来就是一个瞎子,这双眼睛是废的,从不曾见光。只是我的耳朵因此敏锐,所以刚才都是借着听力和雷先生应对的。我也听说雷先生身怀神术,与人对视威若神临,可惜这些对我这个瞎子偏偏都是没有用的啊!”宁卿轻声道。
“瞎子!?”雷碧城惊疑地看着对方那双清澈的眼睛,只觉得那双眼睛里也带着些温和的笑意,令人自然而然地对这个年轻人生出好感来。他看了许久,直到隐约觉得百里宁卿的眼神确实显得有些空虚无着,像是始终聚焦在空无一物的远方,这才有些相信了。
“这样的俊才却天生目盲,令人惋惜。长公主在百里氏主家覆灭的时候保护公子,想必也是看中公子的才华。好,相逢幸甚,”雷碧城对这个年轻人也多了一分礼节,“请引路。”
“长公主已经在池中水阁里等待半日了。雷先生从殇阳关而来,此时距离白毅将军克复殇阳关不过两天,雷先生的马真是快。”宁卿转身而行。他看不见东西,这是这条步桥是他幼年开始就天天行走的地方,所以方向没有丝毫差错。雷碧城不带从者,跟上了他的脚步。
这条步桥长达半里,行至桥中便如踏在水面中央,除了一条窄窄的木桥在脚下摇晃着,放眼看向周围,只有一片平静的水,风来的时候波纹细碎。雷碧城停了一步,放眼远眺,轻声而漫长地叹息了一声:“真是难得少见的胜景。只是这样的幽静,也太深了,显得孤独。”
“这是父亲所喜欢的,这里广种莲花,可惜现在都已经凋谢了。父亲在世的时候,每当花开最盛的时候,他就独自坐在水阁里,整日地赞叹惋惜,为莲池写下的诗文,可以编作厚厚一本集子。他把盛开的白莲称为‘千衣雪’,赞叹它‘寒华哀婉’,当时几位诗友却都说莲花花形盛大丰润,并非哀婉的意境。父亲解释说,白莲盛开的时候,也是由夏转秋的时候,花形最盛大的时候,也是在风中摇曳,即将凋落的时候。所以它纵然华贵,却像仕女身上披着轻纱,轻纱之上覆着白雪。这种华贵,华贵得让人觉得寒冷。”宁卿道。
雷碧城沉思了片刻:“百里长青先生所说,是盛极必衰的道理吧?”
“其实我至今也没有完全体会,”宁卿轻声道,“不过也许是因为想起了我母亲,便觉得母亲留下的一切,包括这池莲花,都有亡人之思。”
“原来最早种这池莲花的是宁卿公子的母亲。”雷碧城微微点头。
“我父母,本该是相依靠着在那间水阁里一起老去的两个人。可惜母亲去世太早,父亲也不该入世。雷先生说得是,他确实是孤独的人,自比莲花,无欲无求。”宁卿低声叹息,“我还记得父亲安慰我不必在意自己是个瞎子,他说,‘藕根也没有眼睛,可是这天下最洁最净的花,却是藕根上开出来的。你看不见,却不必拘泥于别人眼中所见,只要写出自己心中所想。有眼睛的人,下笔之初终究还是临描他所见的,而世上的至美,却偏偏在人心中。你可明白?’至今这些话都在我心里,一个字都不会错的。”
雷碧城默然良久:“百里长青先生真绝代了。”
“请。”宁卿比了一个手势。
雷碧城登上台阶,走进了古雅的方形水阁。这座精致却朴实的建筑坐落在水中央天然的一块巨石上,完全以不上漆的方木搭建,甚至看不见一枚铁钉,像是搭一件巨大的积木那样垒了起来。它的年代已经很久了,色泽已经黝黑的木材上依然可见古朴绚丽的花纹。水阁四周无墙,风从水阁中穿行而过,撩动挂在中央的一垂金色纱幕。
雷碧城闻见了极淡的水沉香气息,隐隐约约看见纱幕中一人长衣广袖,静静地端坐着。
他微微点头,也不拘束,撩起黑氅坦然坐在纱幕对面的一张无腿竹塌上,和纱幕中的人相隔不远凛然对视。他的平静中自有一股不可抗拒的威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宁卿走到雷碧城身边,拢手在袖子里,默默地侍立。
纱幕里传来女人低低的笑声:“碧城先生,我们之间有多久没有见了?”
“十一年,十一年之前,长公主还刚刚变成长公主的时候,我们在帝都见的面。”雷碧城也微微地笑。
“那时候嬴无翳还不是令人畏惧的雄狮,我们白氏的疆土也想铁桶般稳固,我敬重碧城先生的才智和上通神意的修为,想请碧城先生留下来为皇室出力,可是碧城先生说神意已经选中了另外一个人,所以纵然我屈膝恳求,碧城先生也不肯留下,而是执意要去效忠于那人。后来我才知道,这个人叫做嬴无翳,他便是我白氏最大的敌人。”长公主的声音转冷,“而今日嬴无翳已经威震东陆四州十六国,便是白毅也不能将他阻挡在殇阳关下,碧城先生得偿所愿了。可是贵为离国的国师,碧城先生却又回来找我了,让我受宠若惊啊。”
雷碧城端坐不动,神情坦荡:“长公主这番话,是说雷碧城是一个不知进退的人,该留下的时候没有留下,不该回来的时候却又回来,又或者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咯咯地轻笑起来:“好,碧城先生果然是不为名利所趋使的人,我这些话,别人听来或者难堪,碧城先生却不会。我既然今天在这里苦等碧城先生一定要见这一面,自然不会因为当初我们未能成为朋友便记恨到如今。我相信碧城先生,跟十一年前没有任何区别,只是我要明明白白地知道,碧城先生这次是为了什么而来,总不该是嬴无翳的使者吧?”
只是这淡淡的一笑,仿佛寒冰遇火,方才森冷的语调全都融化在了甜润妩媚的笑声中。
“我想十一年前我已经说得很明白,我们只是跪拜在神的脚下,奉从他旨意行事的人。我们如果是使者,也只是神的使者。神选中嬴无翳,我们便效忠于离国,神选中长公主,我们也可以是长公主驾前的猎狗,任凭驱策。”雷碧城在竹塌上略略躬身致意。
长公主掩着嘴抵笑,“在我们这些凡俗的人看来,碧城先生这样的人,便和神也没有什么区别了。哪敢说‘驱策’?不过凡俗的人,也有凡俗的人的立场。”她的话锋一转,再现锋芒,“敢问碧城先生,您所侍奉的神为何选择嬴无翳那样的逆贼,又为何会重新选择我们白氏?”
“这太复杂,长公主不信奉我们的教义,我无法向长公主解释。不过我倒是有几个问题,想反过来请长公主为我解答。”
“知无不言。”长公主在纱幕中探出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来,向着宁卿招了招,“既然是长谈,难免口渴,给碧城先生奉茶。”
“不必,”雷碧城摆手阻止了宁卿走向水阁一角陈设的茶具,“我已经二十年不动食水了。”
“不动食水可以得长生么?”长公主问。
“不,只会加速死亡。”雷碧城微微一笑,笑意深玄不可测。
他整理黑袍正襟危坐:“我想知道的第一个问题是,当白毅已经拿下殇阳关,占据了通往帝都的门户,白氏皇族就欣然看着这件事发生,而毫不在意其中的危险?”
“危险?”长公主问。
“自从蔷薇皇帝开国以来,殇阳关就是帝都的门户,羽林天军守卫的重镇。第一个占据它的诸侯是嬴无翳,第二个就是白毅。此时殇阳关里有六国的联军,如果算起来白毅在突围战中死伤了四万人,白毅手里还有六万精兵。我的第二个问题是,如今的东陆,还有谁能够阻挡统帅六万精兵的舞阳侯白毅白将军?”雷碧城的话锋无声无息地锐利起来。
长公主思索了片刻:“天下第一名将,六国的六万精锐,这样的兵团东陆无人可以阻挡,即便此时的嬴无翳也不堪和白毅再战。虽说,白毅也挡不住他归国。”
雷碧城冷冷地一笑:“那么如果白毅有上逼帝都,胁持皇帝的心思,他就是第二个嬴无翳!是不是这样?”
“这种猜测未免嚣张了!”长公主的语气再变,冷然带着怒意,“碧城先生是离国的国师,嬴无翳所倚重的人,如今不但忽然到访,而且以这种无中生有的话来游说我,不觉得有离间皇室和忠臣的嫌疑么?我所认识的碧城先生,应该不是夸夸其谈的说客和谣言惑众的小人!”
雷碧城幽幽地长叹一声,抚摸着自己的膝盖:“长公主,我们既然已经坐在这里了,何不坦诚一些,对彼此都有好处。”
两人都是沉默。片刻,长公主再次咯咯地笑了起来,仿佛春风化冻,鸟语花香般的煦暖:“碧城先生说得对,我那些作态,不过是女人的一点曲折心思,但是瞒不过碧城先生的眼睛。”
她也是幽幽地长叹:“其实早在离国攻入帝都之前,我们白氏对于东陆的控制已经无从谈起。风炎皇帝在位的时候,诸侯还对皇室保有敬畏,可是如今的皇帝,一代不如一代,我这样的宗室之女,虽然焦虑却没有用武之地。嬴无翳不过把皇室虚弱的一面彻底暴露在天下人面前而已。现在嬴无翳刚走,白毅所带诸侯联军却掌握了帝都的门户,若是白毅果有不臣之心,变生肘腋,防都来不及。这其中的危险,皇帝和亲近的臣子间也早有议论,可是如今还没想出什么办法,只能期望祖宗的英灵保佑,或许我白氏不该绝于此处。”
“皇室现在还有多少兵力可以调用呢?”雷碧城问。
“四万,原本羽林天军一共三万骑甲,卫戍帝都。嬴无翳擅自裁减为两万,而且将羽林天军的主营移到城外七十里的承恩镇。我于是劝说皇帝,以皇室内库的钱养了一支世家子弟充作金吾卫,这些年来这支金吾卫的人数年年增长,如今大约又有两万人。这些事我想碧城先生的主上离国公也看在眼里,不过他倒没有威逼皇帝裁撤兵马,我想是金吾卫的威胁还不在他眼里,这些世家子弟,娇生惯养,虽然也痛恨逆贼乱党,可若是放在两军阵前,可能三千赤旅也可以叫他们全军覆没。”长公主恨声道,“有时候我也是恨铁不成钢,又觉得中了离国公的设计,耗费了大量的内库钱财,却只得到一支徒有其形的军队。”
“跟我估计得完全一样。”雷碧城微微点头,“不过,徒有其形得军队未必不能作战。”
“作战?”长公主声音里透着疑虑,“跟谁作战?”
“长公主以为,两万羽林天军和两万徒具其形的金吾卫可以和谁作战?”
长公主迟疑片刻,摇了摇头:“以现在的规模和训练,只怕这支军队不要说和离国的劲旅抗衡,即便是诸侯中的下唐、楚卫、晋北、淳国也都可以轻易地击溃之。”
“不错。恕我直言,”雷碧城道,“长公主可以劝说皇帝调用皇室的大军,可是这支大军跟诸侯的兵力相比,就像一头瘦狼和一群猛虎。它若是骤然冲进猛虎们搏斗的战场上,也许立刻就被撕碎了。”
“虽然这话不好听,但也要承认真是实话。”长公主的声音里终究还是透出了沮丧。
“不过,”雷碧城话锋一转,“如果猛虎们已经陷入了不可停止的搏杀,瘦狼窥伺在旁边,却可能轻易的咬死胜出的那只猛虎。这支猛虎已经身受重伤,而其他的猛虎已经丧生在它嘴里了。这就像长公主设下庞大的计划,引发嬴无翳和诸侯联军决战,希望从中取利。这个招数再用一次,怎么样?”
雷碧城双目忽然神光如炬,仿佛可以洞穿一切般的亮。隔着纱幕,依然可以看见长公主身子一震,像是被这话惊住了。
“再用……一次?”她迟疑道。
“猛虎们已经厮杀过一场了,现在彼此都受了伤。可是他们之间还没有完全地分出胜负来,长公主只要再逼他们一次,让他们再战一场。到时候必然会有一只死去,即使还剩下一只,也不足以和长公主在帝都的兵力抗衡了。”雷碧城幽然道,声音飘忽,高深难测。
“怎么逼?”
“不准任何人踏上帝都的土地!而白毅请求觐见皇帝的表章,我想已经在路上了。”
“不准他踏上帝都又如何?”
“很快,第二场战争就会开始。不!这场战争还远未结束!”
“哪一只老虎……会死?”长公主的声音因为克制不住的激动而颤抖。
“白毅。”
“白毅?”
“白毅、息衍、冈无畏、费安、程奎,还有古月衣。诸侯的名将们将和他们的大军一起葬身!殇阳关会在他们的面前变成囚牢,他们踏了进去却不能出来,那是我为他们准备好的,无还之土。”雷碧城微微眯起眼睛,抬起头目光从纱幕上方飞越出去,仿佛直到天地尽头,已经看见了那一战的落幕,名将们的头颅被悬挂在枯朽的老树上,周围无不是尸骸。
长公主沉默良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碧城先生,真有这样的把握?”
“在东陆,要杀死白毅和息衍这样的人,谁都不敢说自己有把握。我能做的,也只是试一试,只看长公主是否愿意跟我一起做这次尝试。”雷碧城淡淡地笑,“而我,既然是挑起这场战争的人,我会作为人质留在这里,直到战争的结束。长公主如果觉得有需要,任何时候都可以拿走我的头颅。”
一阵风来,像是萧煞的空气从战场上忽然来到这里,凉得令人忍不住哆嗦。纱幕飞扬,雷碧城的黑袍也鼓着风,勾勒出他瘦骨嶙峋的身形,他手笼在衣袖里扶着竹塌两侧得把手,挺直腰背巍然而坐。一只手忽地从纱幕中透出,纱幕被掀起,长公主衰老中依旧透出绝艳的一张脸暴露出来,她瞪大黑白分明的眼睛,紧紧盯住雷碧城,许久不发一言。
“能这样则是上天赐予我们白氏转机,”她终于说话了,缓慢清晰,声调毫无起伏,“这是碧城先生的神赐给我们的么?神对碧城先生的旨意到底是什么?他希望嬴无翳取得天下,还是我们白氏国祚绵长?相比白毅可能带来的危险,我们白氏和嬴无翳之间,更是你死我活,决不能共存的关系!碧城先生是希望我协助嬴无翳杀死白毅,那么白毅死了,谁来保障我们的安全?”
“当我把我的计划全部告诉长公主,这个问题自然就被回答了。当这场战争最终落幕的时候,无论嬴无翳或者白毅,都不再能撼动长公主的地位。长公主也无需再靠任何人去保护。至于我所信奉的神,它并不偏袒长公主,也不偏袒嬴无翳,长公主被它选中,只是长公主今时今日的地位和目标,恰恰是它所需要的。所以它差遣了我来,把它巨大的力量赐予长公主使用。”
长公主和雷碧城对视,两个人都不肯移开丝毫,甚至根本不眨眼,像是要把全身的力量凝聚在这次注视中推过去压倒对方。他们的身形绷紧,仿佛即将扑向食物的豹子,看不见的獠牙毕露。
最后终于长公主无法抗拒雷碧城眼里那种神降般的威严,喘息着后仰,重新合上了纱幕:“碧城先生的目光,还是十一年前那样的可敬可畏。可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如果仅凭这番话,未免显得我太可笑了一些。”
“敢问长公主,在皇室衰微的时候,你一个女人,为什么要顶着历代祖先的遗志站出来?”雷碧城声音平静,问题却锐利如刀。
长公主并不因为这个问题的无礼而动怒,反而是沉思了片刻,才谨慎地回答:“因为谁也不甘被别人左右自己的命运。我们白氏,蔷薇皇帝不甘心,风炎皇帝不甘心,我是他们的后人,虽然是一个女流,也不能甘心听从摆布。”
“那如何才可以不受摆布?”雷碧城如影随形地追问。
“力量,”长公主回答,“必须拥有属于自己的力量,便如军队,便如金钱。”
“那么长公主,什么是世间最伟大的力量?”
这一次长公主沉吟了许久,她像是忽然领悟了,高声道:“是人心!得人心者,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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