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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州缥缈录049

年对魅冷笑了一声,回头走出了院子。
魅的脸色变了变,他忽然扔下了那只皮口袋,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院子。
院子外隔了很远的一片空地上,少年坐在堆满了黄金的大车上。在繁华的宛州,几千两黄金的交易日日都有,可是真的像这个少年一样拉牛粪一样拉着黄金交易,却不用金票的却根本没有。
“八千两黄金,”姜子桉说,“我按你出的价钱给你。我带了一万两来,还好你没有要得更多。”
“公子……”魅惊慌地看着他。
“宛州所有的银铺银楼都是我的产业,我知道我开的金票可以取信你,不过我想我最好还是支付你黄金。带着黄金离开这里,我想你没有机会兑换金票了。你今后一生一世都将在逃亡中度过,因为你卖出了那把剑。”
“你最好不要对任何人说你还曾经意图占有那个羽人的身体,”临去的时候姜子桉笑了笑,“否则无论在青阳还是燮国,你都毫无疑问的将被绞杀而死。”
羽人静静地站在院子里,很久她才用颤抖的手捧起了皮口袋。
皮口袋里是一柄乌黑的短剑,没有剑鞘,乌黑的剑身上星星点点的蓝色,仿佛星辰的碎片。
“是你么?”羽人抚摸着剑,轻声地说。
她把依然娇嫩的面颊贴在了冰冷的剑身上,又把无鞘的剑紧紧拥在怀里:“是你么?我在这里。我们在一起了……”
月下的枝头上坐着轻盈的羽人,她怀里抱着剑身,擦过脸贴住了剑柄。退去了黑袍,她身上只剩下雪白的长裙,漫长的裙角坠在树枝下,随风起落。
云丝遮掩着月流过天空,远处那个孩子脸的少年悄悄地叹息。
密室里,姜子桉坐在银盆前。
“她拿到影鳞了么?”
“拿到了,我还见到了她,她真的很美。”
“依然美丽么?”水镜对面的人说,“是否像当年呢?”
“只是美丽么?就因为她美丽么?”
“至少对于我,并不仅仅因为她的美丽。”
“对于吕归尘呢?”
“我不知道,我们中他最不喜欢说话,我们都不太了解他的心思。”
“他是不是很傻呢?”姜子桉笑,“每一次我念那一首《召南·草虫》给他听,他都只是傻笑。”
“他不傻。”
很久都没有姜子桉的回答。
水镜对面的人似乎叹了口气:“你在哭么?”
姜子桉再次推翻了银盆,托着脸呆呆地坐在那里。发髻散落,凌乱的长发垂下来,衬着那张皎皎如玉,有些孩子气的脸蛋。
燮王端坐在太清阁上,下面七彩的舞袖起而复落,千娇百媚的宫女们将一只胡旋舞到了将近天明。
最近宠爱的妃子觉察了燮王似乎有了一晚上好心情,她一只柔荑透过燮王的铠甲去抚摸他肌肉结实的胸膛,一边羞红了脸蛋撒娇说:“陛下,我想要个人陪我。”
“缺宫人么?”燮王不动声色地看着宠妃。
“不,我想要个小孩子陪我,”妃子只好说了。无论如何在千万佳丽的大燮宫里,不能怀上王子就没有前途,一朝红颜老去晚景便是凄凉。
“是么?有空让你生一个好了,”燮王在笑,却笑得很冷淡。拥有神武王称号的燮王是个冷漠而薄情的人,宫里都那么传说着。
燮王捏了捏妃子的脸蛋:“有点像啊……是真的像,还是我已经记不清楚了?”
北斗的光辉忽然强了一些,燮王的目光猛然被吸引过去。愣愣地看了很久,燮王竟欢畅地笑了起来。他指着星空温和的对妃子说:“看啊,爱卿,看见北斗了么?”
“北斗光芒大盛,是陛下的武德。”
“不,我是让你看破军旁边的那一颗小星。”
“小星?”妃子不解,“北斗七星怎么多了一颗?难道是大王又要新添一州的国土?”
“不,”燮王笑着起身,“那颗小星平时是看不见的,叫做‘辅’,是暗杀者的星辰。”
“暗杀者?”
“是那颗星带我登上了王位,”燮王大笑,“传钦天监!”
钦天监的铜瓦殿中,白色头发的少女正透过镂空的屋顶观测星空,屋顶是可以旋转的,每一个缺口对应一颗星辰。
“难道要来了么?”少女喃喃地说。
她忽然跑进了铜瓦殿地下的书库,在无数搜集来的古旧星辰物典中翻寻。最后她捧起了一张羊皮卷宗,看着看着,她开始苦笑。
“陛下传钦天监西门博士。”上面的声音传来。
“传我还有什么用呢?星辰诸神的意愿如此吧。”
少女慢慢登上地面,把一个卷子扔给了侍卫的首领:“告诉陛下,西门要走了。我能为他做的,已经写在了这上面。”
早上忽然暴降的雹子还没有停息,大如鸡卵的冰块几乎要敲碎太清阁上的铁瓦。
远处,帝都天启一片苍茫,眺望的人居高临下,黄袍披甲,像太清阁上又一重山峦。
“煜侯,你可知道我有一个弟弟?”燮王说。
“晋王昌夜,天下皆知,”太清阁中独对棋盘的违命侯忽然觉得惶恐,起身小心作答。
“如果即位的是他,你大概活不过明冬吧?”
百里煜在震惊中失礼地站了起来:“陛下才称王七年,为什么要传位?”
“你,”燮王指着百里煜,“不是燮国的人。”
百里煜脸色惨白。
“所以,”燮王缓缓道,“你可以听这个故事,只是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听我说。”
两个时辰后,百里煜已经惊恐地趴在了燮王脚下:“微臣该死,微臣该死,微臣不该听啊!”
“没有关系,是我要讲给你听的,”燮王随意地挥了挥手,“只要有我在的一刻,你就无事。”
“陛下受满天星辰所眷顾,断然不会有意外的!”
“钦天监的西门博士已经离去,他留下的书信中说,星气寒冽,必然在今天落雹。如果落日时分冰雹可以停止,那么我还有机会,如果不能,我最好整理一下该做的事情。”
“陛下!”
“来,陪我下一局棋,等到落日的是时候,你就可以退去了。”
远处的云板终于响起,冰雹依旧纷纷落下。云板声响入天霄,寂静,百里煜手一颤,棋子落进了茶盏中。已经是落日时分。
“呵呵,”燮王起身,“煜侯,你还想见小舟么?”
百里煜跪了下去:“想。”
“昌夜即位,我的故人必然全部遭遇不测,所以西门才会离我而去。我唯一能保全你的办法就是放你回旧唐的封地,可是你的旧臣一定回图谋以你的名义起兵再次对抗我的燮朝,你性格懦弱,根本制止不了。”
“我只是想再见小舟一面。”
“没有了舌头和手,你就不能再当帝王,”燮王微笑着拉着百里煜的手,“可是我会留下你的眼睛,你还可以看见她,甚至还可以亲她,然后和她一起老去。装上木肢还可以继续写诗呢。”
“陛下是说……”
“如果你愿意留下舌头和双手,我就放你回旧唐和小舟在一起。如果你不愿意,你就必须留在天启。可是我想昌夜不会放过你的。”
百里煜呆呆地跪在那里。
“我知道你很胆小,所以我不逼你,一切由你自己决定。”
过了很久,百里煜起身整理衣袍,又跪下:“谢陛下。”
燮王扬了扬手:“带违命侯回府,截断他的双手和舌头,等待我的诏书。”
“陛下,”百里煜离去的时候没有下跪,像以前那样站着对燮王说话,“真的是最后一次见了么?”
“也许不会,如果我明日还在,你的舌头可接不回来了。”燮王大笑。
一阵疾风,阴云四合中呲啦一声响过,燮王微微花白的长鬓被风截断。
燮王一笑,将断发扔下了太清阁的高台。
“晋王到!”
燮王坐在太清阁上饮酒,挥手令晋王坐在自己身旁。
“今天是十月十日,冰雹下到了夜里,”燮王低声说,“西门的话也许对了,燮国是你的了。”
“哥哥……”晋王惊慌地起身,双膝一软就要跪下。
燮王强有力的手挽住了晋王推回椅子上:“我们兄弟之间,从小就了解得一清二楚,不必这样。你九岁就可以为了一只栗子踢断我的胳膊。你府里蓄养了几十个星相的师长,每天夜里都计算星象,等的就是这一天,何必故作悲伤呢?”
晋王含着泪光的眼睛中掠过了寒意:“不错,那你还有什么可说的?”
燮王猛然起身,持剑拖着晋王直趋太清阁下,在宫人的恐慌中,利剑落在了晋王的脖子上。晋王脸色惨白,双膝颤抖着:“哥哥不要啊!”
燮王凝视着剑刃,目光很平静:“不要小看我,昌夜,你懂我远不如我懂你懂得多。记住,无论如何,不要轻易动青阳用兵,除非吕归尘已经死了。永远不要想侵犯辰月教的领地,那一点小小的土地对我们大燮毫无意义,可是你的寿命绝不可能长过那个人,你的才华又比他差得太远!”
燮王以剑戳雪,放声大笑:“好自为之。”
燮王转身登上太清阁,对所有宫人大喝:“上酒,歌舞!”
五军破阵乐,千载之下,雄歌不绝。燮王拍着桌案大笑:“好!又是十二年前!”
“封门!”大燮宫外的晋王冷笑着下令,“明天早晨早早的来接我。”
雪衣千幻,醉眼朦胧的燮王斜靠在桌案前看着太清阁下五百个身着雪白轻纱的少女轻歌曼舞,好像无数白羽的鹤。
有那么一只鹤舞得高绝冷艳,竟然让周围四百九十九个绝色的宫女都为之失色。燮王的酒似乎已经醉得太过了,他神色迷离地看着那只雪鹤舞蹈着登上了太清阁。那个纤纤的女子就站在了燮王的面前,她清澈的眼睛凝视着已经三十九岁的燮王。作为人类,已经是开始衰老的年龄了。
燮王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看着她冰雪一样的脸蛋:“是你么?很多次我都以为看见你了,醒来才知道抱着一个陌生的宫女……”
魁梧的燮王扑向了女子:“让我抱你一下。”
就在他扶住女子肩膀的时候,流溢星辰光芒的短剑刺进了他的胸膛,滚烫的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衣。
“真的是你?你带着他来杀我了,”燮王木然地说,“为他报仇么?”
“是,你很快就会看见他了。”
“我们五个中他死得最早,”燮王忽然笑了,“可是他最幸福啊。”
看着燮王灿烂的笑容,羽人忽然觉得恐惧,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了什么致命的错误,难道燮王并没有中剑?
燮王扑向了羽人,全力地扑了过去。他自己的力量让那柄魂剑噗的一声整个穿透了他自己的胸膛。
羽人感觉到燮王滚热的鲜血温暖了她的胸口,燮王紧紧地抱着她,像一个怕失去母亲的孩子。燮王的嘴唇轻轻地贴在她温润的双唇上,渐渐消失的温暖让她想到十一年前那个深夜中的密林。
她不顾一切地抱住了燮王,抱住了曾经在鹿台上纵横歌舞的少年。
大燮王朝开国之王姬野死了,死得离奇,正史说他死于国政的劳累,野史说他死于刺杀,甚至有人说晋王谋划了整个过程。
可是怎么能有人可以潜入戒备森严的大燮宫杀人呢?野史说传说中操控心灵的羽族最高武士姬武神行使了刺杀。据说姬武神是羽族鹤雪团中最神秘也最具荣誉的武将,她们是歌唱的少女,她们有飞天的双翼。那个刺杀的姬武神就是在刺杀后展开了藏在背后皮肤下薄薄的雪翼飞上了天空。喜欢道听途说的人们甚至说如果不是最后受伤的燮王发疯一样砍杀自己手下的神弓武士,他们就已经射下天空中的姬武神风干成标本了,那时候他们已经射伤了她的胸口。
总之,结束战国时代的最强武士“神武王”姬野死了。燮国举哀三个月,宛州的富豪们庆贺诸神星命结束了残暴的帝王。
他的谥号是羽烈,燮羽烈王姬野。大臣们本来准备用武烈,可是神秘消失的钦天监西门博士却出现在议事堂上。
“用羽烈吧,他会喜欢的。”西门说。然后这个在整个大燮历史上最出色的星相者永远消失了踪迹。
宁州,七夕,这里是羽族的领地。
每到这一天,所有羽族的成年男女可以生出雪白的双翼翱翔天空。女子们穿上最轻最白的纱衣,仿佛一只只无暇的羽鹤。
黑袍的来客在海滩边抖去了漆黑的袍子和大半年的旅尘。在第一缕阳光中她展开雪白的翅膀和那些快乐的男女们一起飞上了青天。她的舞姿最轻盈也最寂寞,许多羽族竟放弃了飞翔只是在岸边呆呆地看她。其中有一个人的眼睛是呆滞的。
那个人自己并不在看,用他的眼睛观看的是数千里外的另一个人。漆黑的古宫殿中,一身黑袍在俯视银盆中的水镜。那只是一身黑袍,黑袍中是一团空虚。
“原来有四双眼睛,现在只剩我还在看了。”他喃喃地说,声音好像在铜铁的腔中回荡。
她翻转在天空中,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直到远远地离开了其他飞翔的羽族。也只有那双呆滞的眼睛还通过某种深层的密术观察着她。
雪白的羽翼折叠起来,她轻盈地坠落在波涛上,浪花一卷,只剩下叠叠的海浪。
黑袍推开了银盆,在两行火把夹出的道路中走进了深深的宫殿。
沉重的铜门上绘制着星辰和月亮的图案,在他面前缓缓张开。铜门边的银盘里,一颗干瘦的头颅说:“教主,三百年后唤醒您么?”
黑袍走进了铜门中,门无声地封闭了。
燮羽烈王七年,从那一年后,九州大陆上再也没有关于姬武神的传说。
解释说明:基本上是为设定服务的,也就是历史设定,涉及九州大陆某个历史时代(第一次战国结束后的大一统时期)。此时燮国和青阳都刚刚创建,双方的国主也都是开国的君主,燮国还在努力扩张,刚刚用暴力迫使繁华宛州的商会屈服并且交纳大量的金钱。
整个故事构建在开国的历史上,此时英雄们开创和平的乱世同盟已经崩溃,而青阳昭武公自己就是这一同盟的成员。那个同盟的主要人物基本都会在这个故事里登场,除非他已经死去,但是有些人可能只是寥寥的几笔。事实上我也不知道和平开创的故事是怎么样的,这个故事也很模糊,并不直接涉及乱世同盟的细节。大家如果看了有兴趣可以自由地发挥。
至于姬武神,是传说中的一种武士,他们结合了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力量,同时是控心术的歌唱家。虽然无法和术师比较法术,也无法和狂战士比较力量,可是在操纵心灵上他们有着绝对的优势。
战国结束后,姬武神的传说再也没有继续过。(当然你也可以让它复苏)





燕子焚 燕子焚
更新时间:2008-8-3 15:59:57 本章字数:2842

“尘土……随风而逝的尘土;
马蹄,敲打着外面的世界;
寂静……最深处的寂静;
孩子,余烬中的微红。”
一袭黑袍裹着瘦小的身子,蜷缩着坐在牛皮帐篷下阴暗的角落中。前方简单的土路上,骑士们纵马奔驰来往,暴烈的马蹄声似乎要敲碎整个世界。马后的烟尘高高扬起而复落下,细细的黄土积淀在那个陌生人的黑袍上。
这是燮敬德王二年,燮朝旧主姬野驾崩的第二个年头,新君姬昌夜撕毁前盟,再次陈兵海峡。浪花滔滔的百里海峡两侧,蛮族青阳国驻扎殇州的十万雄兵和大燮朝天驱军团的精锐隔水对峙,烽烟再次弥漫在多灾多难的九州大陆上。
星相师们茫然地仰望星辰:“这一次星辰的主宰们将把胜利赐予哪一方呢?”
青阳主吕归尘已经把诸部贵族和三军将领从国都北都城迁到了毗邻海峡的离都归望城。归望城中忽然聚集了十万精兵铁骑,整日都有戎装整齐的骑兵奔驰在城内外的道路上交换岗哨,富裕的人家早已驾着牛马远离了是非之地。留下来的住户如果不是为了追随青阳主吕归尘大战燮朝,那么就是因为穷困了。蛮族民风豪烈,可是平静了很长时间后再次嗅到战争的气息,那些血淋淋的往事又从他们的记忆中苏醒,暗地里人心也有些慌乱了。
这就是乱世,远没有结束的乱世。
在这乱世中,谁也没有注意到那个隐藏在黑袍下的人。她悄悄地来,默默地停留,像一只流浪的小猫。谁都可以践踏她的生命。
一双脚停在了那袭黑袍的前方,脚上是未曾硝过的粗牛皮靴,再往上则是最简单的粗麻布衣服,来人用一根鼠尾草茎搓制的细绳束发。他身上所有的衣饰都是他亲手制作的,除了胸前的一面铁镜。那面光亮的铁镜标志了他镜武士的身份,来自青阳主吕归尘的恩赐。
蛮族的镜武士或许不少,可是在所有的镜武士中颜静龙依然饰独一无二的。因为颜静龙根本就不会武术。在格斗上他甚至比不过一个最低等的革甲战士,但是他却拥有一个镜武士的身份地位。颜静龙是个星相师。蛮族诸部的星相学远不如燮朝发达,可是太古流传的星相典籍中依然包含了很多高深的智慧。可惜蛮族尚武的风气使年轻人不喜欢花费时间在智慧术上,所以蛮族的星相师也是逐年地没落,直到颜静龙的出世。
颜静龙从小就表现了对自然的热爱,他喜欢凝视着一根花草去沉思,也喜欢仰望天空的星辰。在他十三岁的时候他夜观星相的变化,脱口说出了一句话——“兵灾到了”!仅仅三个月后,燮羽烈王姬野挥军北上,战吕归尘于归望城。
……
片刻,武士小心地捧着孩子走回了内帐。
“怎么?”吕归尘挑了挑眉锋。
“殿下说她和大王成婚两年,自己还没有生育,不能抚养别人的孩子。”
“请殿下来。”吕归尘沉思片刻才说。
稍顷,貂裘曳地的美貌少女踏着轻缓的步伐走进了吕归尘的内帐。像她这样娇美而弱不胜衣的蛮族少女极其罕见,分明王母在为吕归尘挑选妻子的时候也费了很多的心思,照顾了他的喜好和性格。可惜,毕竟有些东西是无法弥补的。
吕归尘的正妃远比他小了十多岁,可是她也是蛮族贵族的后代,蛮族少女性格又刚硬,所以明知道吕归尘是因为不满她的无礼而召唤她前来,可是王妃依然满脸倔强的神色,很不情愿地跪在那里。
出乎意料,吕归尘只是笑了笑,挥手让她起身。
王妃这才有些诧异,她记忆中的吕归尘素来寡言,而且很少会笑,偏偏吕归尘现在不但在笑,而且笑得有些凄凉。她这才发现成婚两年来,她并不真正了解自己的丈夫。
“王妃,”吕归尘亲手把孩子放进了她的怀抱里,“我让你抚养这个孩子,并不是想给你一个负担。我也知道作为女子,你想有自己的孩子,可是我希望你能帮我。”
王妃不解地看着吕归尘。
“我要为这个孩子找最好的母亲,”吕归尘说,“身边的人,我只能相信你。”
“他是大王的骨肉么?”
“不是,”吕归尘缓缓说道,“可是我爱这个孩子,希望你也能爱他。”
“是……”
吕归尘轻轻把孩子放回了妃子的怀抱中,他的手指拈起孩子脖子上的指套,那枚苍青色的铁指套被一根银链悬挂在孩子尚且稚嫩的脖子上。
“这个指套,对你太沉重了吧?”吕归尘的手指点了点孩子的小脸。最终他没有摘下那枚指套,虽然他并不想把那个过于沉重的使命留给睡梦中憨笑的婴儿,可是总是要有人继承勇士的理想。
“在我有生之年,我将用我的剑与血捍卫你的幸福。从今天起,你是我的女儿!”
瀚州的海崖上,烈风如刀一样割着吕归尘的脸。
火云静静地站在海风里,背上是青阳国主和黑色斗篷里小小的身躯。面纱后那双黯淡的翠绿色眼睛眺望着大海的对面,看不见陆地,只有低飞折回的海鸥。
“对面就是中州,”吕归尘说,“虽然我们看不见,可是中州就在那里。”
“他说,很多年以前,他在这片大海上漂流了三天三夜,为了看一个朋友。”
“是啊,”吕归尘说,“那时候我们还是朋友,而且是最要好的朋友……”
“曾经我们都是朋友……做了很多对不起你的事情,你恨我么?”
“曾经我们都是朋友……”吕归尘低声说。
滔天的巨浪以摧毁一切的力量拍击在山岩上,无数水花飞升而起去冲击阴霾的天空。水丝和泡沫迷乱了她的视线,她忽然伸出手指着大海上空的虚无说:“看啊,看啊,我又看见他了。”
不知道是什么力量点燃了她的精神,已经衰老的身体挣脱了吕归尘的控制。黑色斗篷裹着的小小身躯向那片虚空中跃出,她说:“等一等我啊!”
吕归尘没有阻止,他静静地看着一袭黑色的斗篷落进了雪白的浪花和泡沫中,就像一只投水的黑燕子。海浪的力量卷着她不断地捶击礁石,吕归尘策马的手微微颤抖。
“火油!”吕归尘喝道。
“大王,”远处的精骑急忙驰近,“我们没有带,大营中或许有……”
“火油。”
没有迟疑的余地,青阳主的号令一路传了下去。五里外的大营开始,上千袋的火油被骑兵们肩扛着运输到海崖上,又被倾入大海,巨大的油斑覆盖了周围一片的海面,乌黑的油层随着波浪滚动。
吕归尘将火把掷入了大海,冲天而起的烈火中,他策马转身而去,再也不回头一顾。
水与火之间的黑燕子最终化为灰烬。
来于虚无,归于虚无。
那是燮敬德王二年,后世传说星相圣典《天野分皇卷》在那一年被悄悄传入蛮族。在蛮族一代星相大师颜静龙的努力下,后来蛮族星相术的发达竟然远远超过东陆,隐约证明了传言的真实。
不过后人关心的只是那本神秘的古籍,故事中的人物和他们的悲欢却已经被埋葬在历史的烟尘下。
(完)





外传·狮子白雪 一
更新时间:2008-8-3 16:00:35 本章字数:6299

“终于可以回家了。”这是她最后一句话。
那是胤成帝七年的十二月,僻处东陆之南的离国竟然下了雪,她就是融在那片渺渺茫茫的细雪中。
“君侯,第一个拿下天瞑阁的,必将是我们离国的雷骑了。”黑甲黑氅的年轻武士一振马鞭,扫过前方硝烟弥漫的修罗场。
铁灰色的天空沉重的压在人们头顶,骑在马上,似乎就离天空更近了一丈。拖曳着火蛇的箭雨一泼一泼投上了天空,划着千万条零乱的弧线落下,将秋叶城的城墙淹没在火海中。早晨的北风将呛人的浓烟远远送来,其中还杂着焚烧肢体的焦臭。
弓箭手雁翼大阵的后方,被称作君侯的武士罩在火铜的重铠中,褐色的眼睛里蕴着冷硬的目光。呼喝、哀嚎、兵器砍斫的声音、羽箭破风的声音,一切汇成了血肉沙场恢宏的背景。对战的双方有一方到了强弩之末的时候,这战场的声音就低落下去,耳边的喧闹中留出了一片空白,就像这冬天的旷野一般,荒芜、辽远。
君侯默默地竖起了右手。背着红旗的传令军士们一跃上马,沿着雁翼大阵向两侧奔去,在马背上吹起了沉浑的犀角号。号声在清晨的战场上远远地扬播,层层相叠,有如在山谷中回荡。
守城的士兵从燃烧的木栅后小心翼翼地探出了头,彼此交换着眼神。离军的火箭忽然停了,异样的平静让人别有一种惊惶。离军的石炮已经打碎了城上的所有塔楼,宽可四匹马并行的城墙上,找不到一条完好的城砖。他们与其说是守城,不如说是躲藏在一片碎石乱砖的废墟中。而曾和他们并肩守城的士兵以各种各样的姿势匍匐在城头的垛堞和木栅上,身上的火苗尚未熄灭,尸体的焦臭味此时在鼻端分外的清晰,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呕吐,虽然他们已经足足一天一夜没有时间进食了。
“弓箭手停下了。”有人低声说。
“难道是离人的箭用完了?”这个声音里分明带着一丝侥幸。
“都趴下!”守城的千夫长喝道,“小心离人诡计!”
“我……我看见离军撤了,”一个年轻的守城战士忽然站直了,指着远方离军列队的弓箭手,“离军撤了!离军撤了!”
“离人撤了?”
“离人真的撤了?”
“莫非是北山大营的援军来了?”
“离人撤了!”
越来越多的战士不顾律令,从避箭的木栅后直起了身子,瞪大眼睛眺望着敌军的阵营。随北风而去的浓烟遮蔽了离军的雁翼大阵,但是眼神好的战士们还是看见黑衣的离军射手们拔起插在土中、尚未射完的箭枝,扑灭了引火的柴堆,整齐有序地背向退了出去。雁翼大阵渐渐缩聚成防守的鱼鳞阵,离军射手营的三千强弩渐渐隐没在尚未散去的黑烟中,只剩下三骑停留在方才列阵的地方。
“离人……真的撤了?”最后连千夫长自己站了起来。他怔怔地望着北风吹散了黑烟,渐渐露出初冬荒芜的原野。眼前的一切叫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差一步就可以将秋叶城北门化为灰烬,离军竟然悄无声息地撤退了。
除了神迹,再没什么可以解释眼前这一幕的了。
“天神佑我晋北啊,”千夫长颤抖着拔刀指天,“雪天之神,雪天之神啊!”
幸存的战士们欢声雷动,一个魁梧的百夫长大喊着冲向了垛堞边,将素白色的晋北大旗向空招展。被血迹和烟熏的痕迹包围着,象征晋北的淡青色雪菊花又一次盛开在秋叶城的上空。
一面漆黑如夜的旗帜几乎是在同时扬起,就在离军射手刚刚撤去的阵地上。当战场的风将黑旗拉开,一个有如鲜血浇成的赤字仿佛从黑旗上自己跳了出去,变作了天地中无法束缚的狂龙——“嬴”!
“嬴……”千夫长不由自主地念出了这个字。
战场上仅剩的三骑中,黑甲黑氅的武士打起了这柄大旗,他身边背着四面赤红色靠旗的武士从腰间拔出了修长的马刀,而裹在火铜铠中的君侯自马鞍上提起他的武器,赫然是刃长六尺的斩马刀。离军仅剩的三名武士一齐抬起眼睛,眺望着晋北的城头。
风声忽然紧了,冷瑟的北风忽然变得刺骨,带着啸声从城头上擦过。更强的风势将战场上的黑烟卷上的天空,烟气散去的时候,灰色的原野上竟是一片赭红,一片起伏的赭红,有如波涛。
“杀!”君侯拉下面甲,忽然高举起他的斩马刀。
“杀!”整个原野都在应和离国君侯的命令。仿佛拉开了闸门,那片蓄积以久的赭红色流水激荡盘旋,倾泻在战场上,漫过了大地的每个角落,直扑向晋北的城门。在这场声势逆转北风的冲锋中,一切人的声音都被吞噬了,只剩下千夫长有如呻吟般的一声……
“赤……潮!”
远处的喧嚣逼得更近了,成千上万的呼喝声汇聚在一起,远远听着就像山间的风,让人误以为是秋天。一只晶莹剔透的手将斜切下的白梅插进素瓷瓶里,细而黑的笔直长发垂在梅花之畔,梅花越发白得惊心动魄。
“听声音,似乎是南门的离军先破城了。离国的赤潮,毕竟是世间数一数二的悍兵啊。”
“枫……”
“虽说早就有为晋北而战,至死无悔的心,可是听到这样地狱般的喊杀声,还是不由自主地会战栗呢。”
“枫……”
“公主殿下,到了我也上战场的时候了,”蓝衣佩刀的武士忽然自坐席上半跪而起,“那么,就此诀别吧。”
对面的女人低着头,嘴唇翕动,却没有说什么。
年轻的武士双手按住右膝行礼:“国家的祸乱,是武士们履行忠诚和责任的时候。能有为国尽忠的机会,是西越枫的荣幸。可惜没有时间报答公主的恩遇和赏识,是我毕生的憾事。如果果真还有来生,希望还有机会去清冶湖边,聆听公主的箫声。”
“我也准备好和秋叶山诀别了,来生的时候,会去清冶湖边吹箫。”
“这样么……”西越枫的脚步在门边迟滞了一下,“那么,再见了。”
他转身拉上了门,按刀而行,走廊中响起他从容不迫的脚步声。
屋中只剩下插花的女人。她低头看着水盆倒影中一尘不染的人。太过白皙的皮肤就像一张细致的绵纸,上面写意般地挥出两痕青翠的眉。慢慢的,泪水从近乎透明的肌肤上划过,落在水盆中,倒影就此碎了。
脚步声渐渐地远去了,纵然是绝别,西越枫的步履还是雍容沉静,就像当年他觐见父侯的时候。她最初喜欢上这个衣蓝佩刀的武士,并非因为他闻名的美貌和诗才,而是因为他的步伐。那样轻微而节奏分明的脚步,让人觉得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即使山在一侧塌下来,他也会为你顶住它。
“西越是个可靠的男人,那就嫁给西越吧!”那天夜里,父侯饮着碗中的酒,漫不经心地说。
她没有说话,以折扇遮面,放下了自己身边的竹帘。西越枫如山一般端坐在下方,一动不动地按着腰间的长刀,直视灯烛。父侯无声地笑了。
“我的女儿会喜欢什么样的夫婿呢?”晋侯曾经试探着问她。
她手持一管长锋兔毫,点了墨,在纸上临写洛辉阳的《深谷抄》,不作回答。指尖大的小楷秀丽悠远,就像天边的群雁。晋侯看着女儿的笔锋停滞,而后脸颊染上了酡红。
“清水静山,流云白鹤?”晋侯拾起那张素笺弹了弹,苦笑着收进自己的衣袖中,“即使走遍东陆,又有几个清水静山,流云白鹤的年轻人呢?找到他,难如登天啊。”
“不过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我的女儿,”晋侯起身离去了。
晋北国秋络公主十七岁束发,名扬于东陆公卿。颜若冰雪,眉目如画,一笔洛辉阳的昭阳体,一枝吹透秋寒的九节箫,好吟哦古风长调。雪国冰姬的名字一直震动了天启城的皇帝,传说皇帝手持公主的书法,挑灯夜读,感慨有梅香暗来。
自此,在天瞑阁觐见晋侯的贵族年少总被晋侯以一种异样的眼光打量着,其中就有幸运的人被赐宴席。据说宴席中总有一扇竹帘垂在一旁,后面人影暗香,令人浮想联翩。
十八岁那年,第七个贵族武士觐见晋侯,被召竹里馆赏雪,更蒙晋侯的恩宠赐给家宴夜饮。她端详灯下的武士良久,没有说不。那个年轻武士的名字,叫做西越枫。
“下雪了……”西越枫踏出竹里馆的精舍,仰头看着天空。
今冬的第一场雪,竟然在秋叶城覆灭的清晨降了下来。漫天的白茫茫,园中小径的尽头,一株白梅树虬枝横斜,仿佛画纸上几道粗疏的墨迹。西越枫看着梅树,远处的喊杀声渐渐不闻,周围静得生寒。
“我生轮回一甲子,鹤羽飘霜六十年。”
此时他想起的竟是这句小诗。六十年前,晋北一代名将和文匠司马秋寰看着窗外的飘雪,写下了这句辞世诗。两年前晋侯在松涛馆的小园中宴饮,他即席以折扇击掌,唱颂这句哀歌。满座喟叹良久,晋侯背后的竹帘掀起了一线,愁眉下柔若春水的一瞥落在了他身上。
人生的六十年,不过是六十度飘雪。生死的匆匆,逆旅的寂寞,是西越枫自幼感喟的,直到灯下的公主将手轻轻搭在他的手背上说:“匆匆六十载,愿若此相依。”一丝久不褪去的暖意罩在了西越枫心头,两人在那年冬天的初雪中持手对坐,一起看着窗外挂雪的梅树。
惊悸电闪一样掠过,他忽然扭头,赤红色的战马静止在园子口。马背上的武士提着双刀,刀尖上的红意一滴一滴打落在雪地上。对敌的双方都不曾预料到这场遭遇,隔着茫茫的雪幕,两人竟是平静地交换了眼神。
平静瞬间就被打破了!西越枫猛地矮身,人眼已经无法捕捉他拔刀的速度,蓝衣的人影带着雪亮的刀光冲杀出去。赤红的战马在同时猛蹬地面,马上的武士雷霆般地大吼,一人一骑带起的疾风撕破了雪幕。
白梅树梢的积雪簌簌地落下了几片,几点温暖的红意溅在雪上,慢慢地弥散开来。
“枫,园子里的梅花开了么?”
“采了梅花晒干,配上雪水和新茶,会很香吧?”
“茶有一丝甜味呢。”
“真好……”
那些温柔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每个角落传来,好像是许多人同时说话,却是一个人的嗓音。许许多多的声音层迭在一起,又渐渐的离开了耳边,让人不知道说话的人到底在哪边,只知道她越来越远。
西越枫努力地扭头去看那株白梅,看见它竟然盛开着耀眼的红花。没有疼痛的感觉,只有自心腹而起的凉意慢慢地吞噬了他。
“死,一点都不痛,只是很寂寞。活在世上,原本就很寂寞……所以,不必害怕,”他的刀术老师曾说。
此时他才真正领会到这种寂寞,带着恐惧的寂寞。贵族武士优美而凌厉的刀术在敌人沾满鲜血的马刀下不堪一击。马刀斩下,带着浓重的血腥味,就像剁一块生铁那样裂开敌人的肌骨。
真正的杀人之术,竟是如此的么?垂死的寂寞,竟是如此的么?一种绝大的战栗仿佛把他的身体彻底撕开了,西越枫猛地转身,对着小园另一侧的精舍大喊:“秋络,快逃!”
离国千夫长张博住战马,诧异地回头,看向自己的对手。他静静地站在庭院中央,扭头去凝视那株梅树,仿佛丢了魂魄。而后他忽然转身,将手伸向了小园的一侧,张大嘴要喊什么,鲜血从他嘴里呛了出来。
张博什么也没听见,他那一刀,已经干净利落地切开了敌人的咽喉。
敌人扑倒在积雪中。
女人的心忽地颤了一下,瓷瓶中的白梅零落几瓣,落在她与梅花同色的手上。她握住了小桌上那柄朱鞘的短刀,扭头看向自己的侍女。年轻的女孩一手倚在窗口,有如沉睡着,另一手握紧了一只小瓷瓶。一丝蚯蚓般的血痕蜿蜒着爬过她的嘴角,滴落在素色的坐席上。从打开的窗口,可以眺望到无数的火箭如同着火的蝗虫扑向了恢宏的天瞑阁。
晋北国都秋叶城的王宫,雪国的骄傲天瞑阁,也要在离军火蝗般的箭雨中没落了。
“此心托江水,思君无断绝;此心付山阿,思君永不移,”女人将短刀的刀锋指向了自己的喉咙。
“倒啦,倒啦!”
潮水般的欢呼中,天瞑阁最高层上,燃烧的主梁轰然落下。这根十余丈长、合抱粗的乌楠木曾经是天瞑阁的脊梁,支撑这座称雄北国的宫城。此时它巨大的重量摧枯拉朽,将还在燃烧的白墙砸得粉碎。这座精木和白石构造的高阁如同一间纸房子,瞬间化作了废墟。大梁激起的烟尘冲天而起,燃烧的灰烬就像一只巨大的火鸟一样舒展了双翼,想要腾空飞去,却还是纷纷洒落在周围。
一条椽木砸落在了雄骏的炭火马下,离侯勒住战马,冷冷地瞟了一眼废墟。
“宁死也不肯逃出来?”离侯点了点头,“不愧是晋北的君主。”
“君侯,死要见尸,不然帝都的钦使问起来,多有不便,”陪伴在侧的黑铠武士低声提醒。
“晋侯秋燝不会舍城逃跑,与国共亡,是他的尊严。让他死得像一个君王吧,让人把天瞑阁的废墟埋了。”
“是!”
“君侯如此了事,只怕有失谨慎吧?”一个尖细的声音忽然打破了肃静。黑铠武士儒生一般的脸庞上挂起一丝苦笑,骑着白马以手掩鼻的钦使已经现身在远处。两名武士各披着黑白两色甲胄和战马,夹在钦使两侧贴身护卫着。
“那么钦使意下如何呢?”离侯忽地转头,唇边挂着一丝冷淡的笑容。
“若是不起出叛逆的尸身让本使带回天启,本使该如何取信皇帝和天启城的诸公?若是不以秋燝首级传视天下,又如何镇服四方的乱民?君侯难道真的以为秋燝不会使诈?”
离侯马鞭一指:“那么就是那边那人了,那就是晋侯秋燝的尸身,钦使带回天启交差吧。”
“君侯怎么可信口雌黄?死在宫门口的,怎会是秋燝的尸首?”
离侯所指的那具尸体被烈火烧得焦黑难辨,分明只是随手一指,钦使勃然大怒。
“给钦使上一柄铁铲,”离侯冷冷地笑了一声,“既然钦使不信本侯所言,那不妨自己挖一挖。只是本侯纵然信口雌黄,也知道秋燝的尸首不会比那具更好辨认。传首天下的,不过是颗死头,烧死在宫门口的或是烧死在阁顶的,在嬴无翳看来,并无区别。这里人头不少,钦使自己挑一颗好的吧。”
“君侯,”一骑赤红色的战马旋风般驰来,张博贴近了嬴无翳的耳侧,“我在城南的地方抓到了一个女人。”
“女人?”
“看衣着,只怕是秋燝的女儿。”
“女儿?有意思,”离侯剔了剔褐色的长眉,“去看看!”
炭火马低嘶一声,离侯嬴无翳的身影转瞬间已经是雪天远处的一点。离国围攻天瞑阁的上千军士在离军那名黑铠武士一挥手之下,追随君主而去,诺大的天瞑阁废墟忽然变得空空荡荡,只剩下一名离军捧着一把铁铲,恭恭敬敬地站在钦使的马下。
“嬴……嬴无翳!竟然目中无人!”钦使肥白的脸上,两撇胡子颤动不休。
“这次能够攻敌不备,一个半月内拿下秋叶城,全凭离国的雷骑奔行如电。今方破城池,为皇室建立大功,正是春风得意,钦使还请谅解。至于晋侯的遗体,就交给白毅吧,”钦使身边穿白甲的武士劝慰道。
“嬴……嬴无翳!哼!”钦使怒气未解,狠狠地一鞭坐马,带着随身的护卫离去了。
剩下披黑白两色甲胄的年轻武士留在废墟前,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离侯嬴无翳,只怕是乱世的种子吧?”白毅默默地看着废墟。
“说得倒像你是个老家伙,离侯是个初上阵的小子,”黑甲的武士撇了撇嘴角,笑容中有着难以捉摸的狡猾,“若是可以,我倒想像他那样。”
“息衍,你本来就是乱世的种子。”白毅目光一闪,随即垂下了眼帘。





外传·狮子白雪 二
更新时间:2008-8-3 16:00:47 本章字数:10867

“竹子花开,竹子花谢,花谢花开,哑巴说话。”
她看着那个吹口哨的孩子,脑海中只有这首晋北的儿歌回荡不休。
月光自高处的窗口投下。淡淡的光明周围,是一片幽深的暗蓝,一直渗进黑暗之中,黑暗中偶尔有惊慌的目光一闪。命运悬在别人手中的人总是难以入睡,城破三日来,每夜他们都会从浅睡中猛地睁大眼睛,像听见风吹草动的羚羊。
一夜之间,晋国秋氏的贵胄们沦为阶下囚徒。离人将晋侯的子孙统统收拢在一间破蔽腥臭的马房里后,然后似乎完全忘记了他们,任随这些俘虏无助地担忧着自己的生死。
窗下的孩子含着一只竹哨吹个不休,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有些呆呆地看着窗外,小脸上竟带着笑。
她知道那是她的一个弟弟,却忘记了她的名字。晋侯嫡出的几位公子公主外,还有一些庶出的孩子。同是一个父亲,母亲身份不同就显出了差别,如她就可以蒙晋侯的恩宠,随时进见,而庶出的孩子,却只在团圆节的时候,于家宴上拜见父侯。她只知道这个弟弟生来就是个哑巴,还有痴病,一天到晚就是吹着竹哨。
“不要吹了!废物!傻子!痴呆!父侯已经死了!有你这种废物在,怎么重振我们秋氏的家风?”有人一掌抽倒了孩子。窗口的光短暂的照亮了他狰狞的脸,额头上凸现的青筋盘曲如同细蛇一样。那是她的同母的哥哥秋熠,晋侯世子。
她把孩子拉到了自己怀里。秋熠看妹妹一眼,退了出去。
“不要垂头丧气的,你们还活着呢!”秋熠盘膝坐在马草堆边,一拳砸在地下,“我们秋氏子孙的命,还没有亡!先祖打下这片山原的时候,不过一身铠甲两柄腰刀而已。现在这里还有几十个男人,难道只知道对着哭么?你们还算不算晋北秋氏的后代?”
有人从黑暗中抬起头来瞥了一眼四周,转眼目光又垂落下去。秋熠暴怒起来,死死地盯着周围沉默的人,喘息声就像受伤的野兽。
“世子,没希望了,晋北已经没有兵了。北山大营的援军不会来的,要来他们早就来了,”一个庶出的公子秋桦大着胆子打破了沉默,“现在能保住命要紧。”
“混帐的话!我们秋家的人,可以战死,不能被别人踩在头上!懦夫和废物,秋家要来没有用,要跟离人求饶,就自己去!”秋熠咆哮起来,“不过是个乡下的贱种,这里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都是一个父亲的血,嫡出的贵种也没有死在战场上,有什么脸面在这里教训人?”
秋桦的母亲是出身在乡下的无名侍女,这段出身叫他即便在庶出的兄弟中也抬不起头来。此时已经是朝不保夕,他再也不必顾忌秋熠的威风,心里压了很久的话终于化作了一声大吼。
“贱种!敢和对我无礼么?”
秋桦呆了一下,忽然扑了上去,用尽全力把秋熠压在地上。秋熠掐住自己兄弟的脖子,两人挣扎着翻滚起来。秋桦没有秋熠魁梧,转瞬就被哥哥反过来压在地上,面孔涨得青紫。可一向恭顺的秋桦拼命抓去,指甲在秋熠脸上留下了血痕。
“贱种!贱种!贱种!”秋熠暴怒起来,抓着秋桦的头向地上砸去。
一个人影忽然从背后把秋熠扑到,而后马房中所有的秋氏子孙都动了起来,嫡出和庶出的子女截然分作了两派。拳头指甲甚至牙齿是仅有的武器,昔日的贵胄王孙们难看地揪打在一起,徒劳地挥舞着拳头,在末日临头的恐慌中发泄一股莫明的怨气。
吹口哨的孩子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脸上还带着血红的手印,却拍着手笑了。
她从未觉得这童声的欢笑那么的冷。忽然间,她觉得这所有人,包括她自己,就只是巨大舞台上的优伶,歌舞扑跌,哭笑悲喜,浑然忘了自己是谁。而这舞台之外有一本卷子,已经记下了所有人的结局。
她将吹口哨的弟弟紧搂在怀里,用尽了全身力气。
“啊!”
一个兄长踩在一堆马粪上,不由自主地扑在对面的人身上。两个人一起失去平衡倒下,又把更多的人也压倒了,嫡出和庶出的兄弟混在了一起。人们从地上爬了起来,彼此看了几眼,却没有再动手。莫名其妙的,马房里又安静了,秋氏的遗少们拉紧了身上的斗篷,各自找了避风的角落里坐了回去。
马蹄声远远而来,人们又惊觉起来。
屋外传来了卫兵的喝问声,而后被零乱的脚步声压住了。秋氏的子孙们彼此递着眼神,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马房的门忽然敞开,一股寒风直灌进来,身披铁鳞甲的校尉跌跌撞撞地冲了进来,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瞪着浑浊的眼睛看着周围的人。
“弟兄们,这……这是什么地方?”喝醉的校尉吆喝着。
一队走路歪歪斜斜的刀牌手跟着进屋,浓重的酒气飘了过来。
“什……什么人?什么人聚在这里?不知道宵禁……宵禁之下,不得私聚么?”另一名校尉上前搭着同伴的肩膀。
秋氏的子孙们都往墙角缩了缩——遇见喝醉闹事的军士了,和醉汉是没什么可说的。
“哑巴哑巴……都哑巴了么?还是聋子?”校尉上前揪翻了一人,一掌扇去,“军爷问的是你!”
“军爷!”秋桦终于忍不住站起身来,“我们都是俘虏了,军爷还想如何?”
“原来不是哑巴,”校尉瞟了一眼秋桦,鼻子里哼了一声。
“军爷,我们都是被俘的,关在这里,军爷可以问外面的卫兵。”
校尉看着秋桦,忽然起腿踢翻了秋桦,一脚对着他的背踩了下去:“会说话怎么现在才说?敢小看你军爷么?”
“说啊说啊!会说话你说啊!不说军爷宰了你!看军爷敢不敢!”那校尉居然不停地踏了下去,秋桦吐出一口血,几乎背过气去,只能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抓着两束稻草。看着秋桦在地上翻滚,另一名校尉和刀牌手们大笑起来。
“欺人太甚了!”秋熠吼了一声。
他刚在地下撑起身体,两把快刀已经左右锁住了他的脖子。刀牌手一脸的阴笑,用刀在秋熠的喉咙上左右轻轻地划着。那名校尉则不紧不慢地一脚一脚踩着秋桦,眼睛却死死地落在秋熠身上。
“你们……你们这些!”秋熠的眼睛里尽是血丝,整个脸都抽搐得难以辨认。
“世子,世子,”有人从后面狠狠地抱住了他的腰,“要忍,要忍啊!”
秋熠像野兽那样喘息着,目光像一匹走到绝路的狼。
“我们还没死啊!世子!秋氏还有将来的!”
秋熠的手心里有血流下,那是他自己握拳抓伤了掌心。他终于退了一步,喘息着靠在墙壁上。
校尉一脚把秋桦踢开,似乎有些失望,转着眼睛打量屋里的每一个人。忽然触到抱着孩子的女人,斗篷的风帽把她的脸遮住了,不过露出的两只手,却有如冰雕的。
两名校尉对了一下眼色,舔了舔嘴唇,一左一右地逼了上去。
“谢玄,灭了晋北秋氏,诸国对我们的评价如何?”
“南蛮。”
“还是南蛮么?”
“是。”
离侯随口而问,谢玄随口而答,似乎都有些漫不经心。张博向手心里使劲哈着暖气,他生长都在暖湿的离国,不如谢玄那样耐寒。三骑迎风踏雪,身后遥遥跟着雷骑军的小队精锐。
“听说,天启已经派出了特使,加封南淮的百里氏为公爵。以后百里景洪就是唐公了,品爵在君侯之上,”沉默着走了一阵,谢玄忽然道,“雷骑军战死三百八十人,赤旅死伤在四千以上。虽然攻下晋北,可我们几年的积累,损耗也颇不小呢。”
“唐军损失又几何?”
“没有损失吧。”
“没有损失?”
“总共只派出了一千五百步骑,据说走得匆忙,连冬衣也没有备齐,冻伤了不少,也就没有上阵。倒是楚卫国封锁西城,还有几场苦战。”
“我早就说,下唐那个百里景洪就是一只乌龟!”张博狠狠地对着雪地啐了一口,“上表讨好皇帝,说要剿灭晋北拱卫皇室的是他,封了公爵的还是他,便宜他都占了,损耗都在我们离国的头上!”
“不要小看了唐公,要当乌龟,自然有当乌龟的学问,”谢玄笑了笑,“下唐国和天启城的诸公过从甚密,在帝都的关系枝蔓纵横。我们君侯一个乡下诸侯,就算冲上太清阁去大喊,也未必有内侍来招待,唐公在南淮城脚里咳嗽一声,皇帝在帝都就知道了,等御医带着赏赐的御药跑到南淮,唐公的风寒都好了。”
“什么乡下诸侯,我们离国……”张博一瞪眼睛。
谢玄风帜高标、儒雅温文,虽然出仕离国,却是五原贵族年少的风度,张博对此不忿也颇久了。
“说到离国,几人不说一句南蛮?”谢玄笑笑,“在帝都诸公的眼里,我们和北陆诸部都是偏远蛮夷。说一句乡下诸侯,已经是为我们君侯缓颊了。”
“谢玄你目无君侯……反了么?”张博勃然大怒,“嚓”一声马刀出鞘半尺。
“我倒觉得谢玄说得不错,我在太清阁上,就是个乡下诸侯,”离侯的马鞭压住了张博的手,“跟着乡下诸侯,觉得有失身份么?”
看着张博不安的模样,离侯和谢玄一齐大笑起来。
“君侯,”谢玄的笑容忽然都不见了,“如此是不行的。”
“嗯!如此是不行的!”离侯也说。
“对了,君侯,”张博忽然道,“我抓来那个女人,君侯还没有看呢。”
“果然是忘记了。”
破城当日说要去看晋侯的女儿,不过是耍弄钦使的借口。离国都城蓟城的宫中,并不缺女人。离侯感兴趣的,只是土地和强壮的男丁。等到张博又想起自己抓来的女人,已经是破城三日之后的夜晚了。
“张博,难道你是看上了那个女人,想要君侯赏给你?”谢玄微笑。
“君侯若是赐给我,我就要了,可是个美人呢。”
“美人?”离侯也笑了起来,“看来不得不去看看了,今夜看来不会有事,谢玄张博和我一起去。”
“是!”张博应了一声,兜转战马去招呼护卫的骑兵。
离侯和谢玄立马相对。
“君侯,秋氏的子女都关在一起,如何处置,君侯想过了么?”谢玄忽然低声问。
“让我再想想。”
衣帛被撕裂的声音在北风中清晰得刺耳,黑暗中满是野兽一样的目光,无论是军士还是晋北的男人们。女人的肌肤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被月光照得仿佛透明,亵衣的碎片还挂在她身上,和肌肤的颜色竟没有分别。一名校尉箍着她的腰,腾出一只手用力捏着她的胸口。另一个校尉猥亵地笑着,抱着腰肢摸向了她脚下,一把扯去了鞋子,一面挑衅地看着周围的俘虏,一面探手进去慢慢捋起女人的衬裙,一点一点把衬裙撩起,让修长的双腿暴露在所有人眼中。
秋熠脖子上架着三柄长刀,他的眼睛里完全没有了理性。若不是背后有人死死地将他压在地上,没有人怀疑秋熠会扑上去咬开那两个校尉的脖子,把这些人统统撕成碎片。
压住秋熠的竟是他的兄弟,毕竟还有人想要活下去,而妹妹,也不过是个女人而已。刀牌手们横着刀,眼中忽然都没有的醉意,警觉地盯着俘虏,偶尔转眼去看看女人,喉咙中呵呵地低笑着。
校尉轻轻摸着女人圆润的膝盖。他忽然忍不住了,狠狠地一把扯下了女人的衬裙,不顾一切地扑了上去……
“砰”的一声巨响,半截门闩被震裂了直飞出去,漆黑的屋里有了火光。
巨响后一切都静了下来。一名校尉把女人紧紧箍在怀里,另一人嚓的抽出了腰间的长刀,刀牌手们也警觉地把盾牌结成一列。来人将火把高举过顶,人们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双眼睛映着一点火光四周一扫,众人就都有要退一步的感觉。
那是一双令人望而生寒的眼睛。
“什么人?”拔刀的校尉排开手下踏上一步。
他最后一个字几乎是被吓得吞了回去。来人身后忽然闪出了一条蛮牛般的身影,像抓一只小鸡那样将他整个扯了过去,一手将他的佩刀摘下,顺带一脚踢碎了他半边门牙。
“狗眼!”蛮牛般的武士闪身护住了主人,大手猛地一挥。一队的军士疾步闪进马房,数十枝火把将周围照得通明,数十柄马刀也结成一列,寒光凛凛地对着刀牌手逼上。
双方人数旗鼓相当,短暂的对峙后,来人低低地喝了一声:“拿下!”
后来的一队军士齐声低喝,手持马刀并肩上前。先来的一队刀牌手也堪称精锐,在马房中转圜尚且局促,不过他们的盾墙丝毫不乱,一齐向前压去,同时佩刀从盾牌的空隙间递了出去。
“都给我砍了!”率领刀牌手的校尉看见同伴满嘴鲜血的滚在一边,已经红了眼。
可是接战的结果却完全出乎了他的预料。持马刀的军士们冲到盾墙前,一齐撤开马刀,提腿狠狠地踢在对手的盾牌上。刀牌手单臂持盾,完全无法抗衡那股蛮横的力道。就在盾墙露出空隙的刹那,马刀毫不留情地斩了进去,鲜血飞溅中,断臂残肢落在稻草上,刀牌手的阵势彻底崩溃。被踢翻在地下的刀牌手刚要起身,马刀已经架在了脖子上,其中几人仗着血勇不肯弃刀,马刀武士们立刻在腿上干净利落地补上一刀。
不过眨眼间,老练的马刀武士们不伤分毫地击溃了刀牌手。而那个粗悍的身影已经大步逼近了剩下的一名校尉。
“你……不要过来!”校尉的手抖着,长刀在女人的脖子上游移。武士的大步却没有丝毫迟疑,校尉只能带着女人退后。
“不要过来!”校尉惊恐地咆哮,他的后背已经紧紧贴住了墙壁。
那个武士就像没有听见,一把捏住他的手腕将长刀夺去,跟着一掌抽下,校尉滚在一边。
“知道我们是谁么?你们难道不要命了?”他从地下爬起来,放声大吼,满口血涎带着牙齿落下。
“那你们知道我是谁么?”首领将高举的火把慢慢放低,于是那张刀削般锋锐的面孔暴露在火光中,唇边一抹连腮的赤褐色短须,双眼深深地陷在眉骨下,大约二十八九岁的模样。
“是……离侯!”刀牌手中有人小声地说。
俘虏和校尉都打了个寒噤。
张博拦腰抱着半裸的女人:“君侯,就是这个女人!”
“张博,成何体统?给她穿上衣服,”谢玄说着,已经将自己的披风扔给了张博。张博胡乱地将披风裹在女人身上,又打量了女人一眼。女人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两颗黑瞳却像幽深的空洞。虽然是一张美得让人惊叹的脸,不过那瞳孔还是让人心寒,就像画出来的美人留了眼睛不点,没有一点生机。
张博皱了皱眉。他对这种冰一样的美人没什么兴趣,觉得即使君侯赐给自己,也没什么意思。不会逢迎讨好婉转承欢,要来也只是一个摆设。
“阁下是哪一国哪位将军的属下?”谢玄从怀里抽出一条白巾,细细地擦拭着一名校尉的脸。
“看起来是楚卫国的校尉,竟敢在我们君侯面前放肆?”谢玄打量着他的军衣。
那名校尉对着谢玄似笑非笑的脸,剩下的几颗牙齿咯咯有声,却绷紧了嘴唇,一言也不肯发。谢玄的目光在一众刀牌手身上转了转,笑容更加温和:“不说?看轻我们离国的军法么?”
他忽然扔下白巾,走回了离侯的身边。
“这人不是楚卫国的校尉,这些人都不是,”谢玄压低了声音。
“哦?”离侯眉锋一扬,两人换了一下眼神。
“都杀了!”离侯忽然一挥手,“犯我军法者戒!”
军令一下,离军雷骑的马刀都高举起来。那句“刀下留人”响起之前,几道雪亮的刀光已经落下,人头一直滚到了离侯的脚下。
“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离侯背对着门口,也没有回头去看来人,一脚踏住脚下的人头,唇边闪过一丝冰冷的笑。
“刀……刀下留人,”肥白的钦使带着一队亲兵,气喘吁吁地冲了进来。一进马房,那股马骚味已经熏到了他,他急忙掩住了鼻子,呼呼地粗喘。
“钦使大人也在?今晚真是巧得很,正遇到楚卫的军士犯禁,钦使大人是来看本侯军威的么?”
“君……君侯,”钦使向来逼人的目光有些闪烁,“君侯误解了,这些都是羽林天军的金吾卫。”
“羽林天军不是帝都的禁军么?钦使大人的随从?”谢玄上前一步,“怎么穿着楚卫的军衣?又怎么擅自离营骚扰俘虏?”
“是……本使管束不严……管束不严。”
嬴无翳瞟了一眼谢玄,转而一言不发地看着钦使。以钦使的凌厉口舌,这种应对分明是心里有鬼,只是嬴无翳尚未想明白,区区一个晋侯的公主怎么值得钦使大动干戈。
“君侯,”谢玄的视线在周围一众俘虏身上一扫,再看了看张博脚下的女人,又看向那一排重伤在地的刀牌手,最后收回视线看了嬴无翳一眼,嘴角挂了一丝冷笑。
谢玄并未遮掩,那抹冷笑落在钦使的眼里,他心底一凉,同时嬴无翳猛然回首一顾,视线像是把钦使穿透了。
“君侯……”钦使试探着。
嬴无翳转过去看着周围的俘虏,没有理睬钦使。
“这是皇……”钦使硬起头皮。
“这是这点小事么?”嬴无翳忽然转身直视钦使,“何苦那么多周折?”
“君侯……”钦使惊疑不定。他和这个南荒之国的诸侯相处月余,却从来看不清他的眼神。
“钦使不太上战场吧?死人,在战场上是很平常的事,往往并无什么理由……”嬴无翳冷冷地一笑,“钦使若是觉得不便,那么就由本侯为皇帝尽一份绵薄之力好了。”
嬴无翳负着手,缓步走向了马房门口。谢玄对着一众雷骑微微点头,雷骑们自金吾卫脖子上撤回马刀,纷纷逼向了蜷缩在墙角的秋氏子孙。
“不要!不要杀我们!求求你们,不要杀我们!”一个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惊恐地尖叫着,跪在地上拼命地磕头。
俘虏们都已经看清了那些雷骑兵的眼神,那些都是杀人的眼睛。
“不要!不要杀我!不要杀我!让我做什么都可以啊!”那个秋氏的少年像发了疯一样,只是磕头。
“懦夫!”一条人影从墙角的黑暗里跳了出来。那人狠狠地掐住了少年的脖子将他摔在一边,似乎有骨头碎裂的声音,少年打了几个滚,就再也没有出声。那人空着双手,却对着逼近的离军摆出了野兽般的进攻姿势,那双眼神在火光中带着疯狂。
纵然都是惯战的老兵,离军们也定住脚步犹豫了一下。
“是晋侯的世子秋熠,”谢玄凑近嬴无翳的耳边道。
嬴无翳想了片刻,转身走进了秋熠:“原来是世子。久闻晋侯世子,勇武善战,可惜没能在战阵中相遇。到了这一步,莫非世子还有什么想说?”
“要在战场上相遇,你早就死在我刀下了!离国的南蛮狗!来啊,来杀我!看看我们秋氏的勇气,不要以为我们秋氏只有那种废物!”秋熠咆哮着。
嬴无翳并没有怒意,只是挑起浓黑的眉锋,仔细地端详着秋熠。
“给他一柄刀!”嬴无翳喝道。
“君侯,不要多添麻烦为好,”谢玄低声道。
“给他一柄刀,”嬴无翳重复了一遍,“就让我们看看秋氏的勇气,你赢了,我保你活着离开秋叶城。”
秋熠露出一丝惊喜。他颇为刀术自负,晋北刀术名家败在他手下的人不计其数,一线逃生的机会就在他面前。他仔细地打量着披挂火铜盔甲的嬴无翳,这个目光摄人的对手并未佩戴武器,他也不曾接触过南荒的武术。
一柄修长的马刀颤抖着插在了秋熠的面前,一个巨大的身影将嬴无翳遮在了背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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