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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的关头,不死大汗王,就死大王子,别人屠刀架在脖子上了,难道还能像女人一样婆婆妈妈么?”
比莫干默默地坐着,盯着炭火盆出神。三个人都不说话了,帐篷外的笳声又变得清晰起来,一丝一丝地在风里面纠缠复又解脱,像是雪落在地面上,压在下面的雪融化了,带着寒意慢慢地渗进泥土里。
“听着真是凄凉啊!”笳声断绝的时候,比莫干又说。
风扯着帐篷前的白纛,呼啦拉地响。呼玛披着沉重的羊皮袄子,捧着一盆新炭,佝偻着背从纛杆下走过,仰头去看风中急振的大纛,干涩的眼睛被风吹了,不由自主地流下眼泪来。她赶紧擦了擦,生怕被寒风冻在脸上了。这是她在金帐宫当女官的第四十个年头,她想自己怕是要死了。她没有丈夫,也不曾生过孩子,死了就扔在雪地里,春天来了架一堆草烧掉,也就这么没了。虽然早知道在金帐宫里当女官是这个结果,现在想起来还是挡不住心上泛起来的凄怆,不过金帐宫就是这样,是男人的地方,女人就算是大阏氏侧阏氏,也不过是捧炭盆端马奶生孩子的工具而已。
这话是二十多年前一个发间插着龙血花的女孩子说的,她的名字叫做勒摩,后来变成了青阳部的侧阏氏。她和她的姐姐一起被用大车送到北都城来和亲,下车的时候,她的姐姐惊恐不安,十七岁的勒摩却用尽全力那样死死地盯着大君,脸上绷得紧紧的,却掩不住那股孩子气。大君只是笑了笑,让呼玛伺候她在白帐里住下,女孩子被呼玛牵着手走进帐篷的时候,冷漠地回头说了这么一句,大君听了只是沉默。
呼玛抓住绳子摇了摇帐篷前的铜铃。
“是呼玛么?”男人低低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是我,给火盆添炭。”
“进来吧。”
呼玛揭开帘子钻了进去,听见磨刀的苍苍声。侧阏氏的白帐分成内外两层,外面是伺候的女奴们住的,此时只有一个披着铁甲的汉子盘膝坐在地下,手持磨石打磨手里一柄凶蛮的重刀。那是铁氏兄弟中的弟弟铁益·巴夯·积拉多,青阳有名的将军。巴夯在这里守了有小半个月了,上次他和哥哥巴赫一起来看望大君,就再没离开。呼玛不懂男人的事情,不过在金帐宫时间长了,多半也能嗅出一点味道来,最近城里传说大王子和几位大汗王张弓搭箭,乱得很,金帐宫周围也多了很多不熟悉的面孔。所以巴夯一个将军亲自在这里守着,小半个月没解过铠甲。
呼玛从炭盆里提出一瓶酒,艰难地弯腰放在巴夯的身边:“古尔沁的烈酒,带给将军喝的。”
巴夯沉默着点点头,表示了谢意。呼玛知道这个将军本来是个不长心肝的人,总是咧着嘴大笑的神情,不过这段日子以来巴夯一直不苟言笑,没事的时候就摸出磨石来磨刀,低头想着什么,倒像是他精悍的哥哥。呼玛觉得心里越发地重了,只盼着这个糟糕的冬天能赶快过去。
掀开了内帐的帘子,呼玛就看见了床上年老的男人。他身上裹了一件东陆制造的绛红色软丝袍子,敞开的领口里露出依旧结实宽厚的胸膛。他身上盖着貂皮,静静地仰面躺着。他是睁着眼睛的,可是眼睛里没有生气,原本那块锋利的白翳像是扩散开了,瞳子灰蒙蒙的。他握着床边女人的手,不说话。大君从马上跌下来之后就一直是这样,呼玛知道他其实还能看见,只不过看不见左右两侧的东西,只能直直地看见前方的东西,而且也是模模糊糊的。从那以后他就彻底地老了,吃喝都需要人服侍。
床边的女人却带着笑,嘴里低低地不知哼着什么歌儿,她一只手被大君扯住了,另一只手搂着她心爱的娃娃,间或扯着脸颊边的细辫子。侧阏氏生了孩子以后疯了,就一直是这样,也不见老,像是忽然恢复成了那个戴着龙血花的十七岁女孩。
呼玛佝偻着去给火盆添炭。
“勒摩,你在么?”大君低低地问,虽然他就扣着女人的手。
“我在,我在,我抱着阿苏勒,吃忽速黑的松仁糖,听你讲故事给我听。”侧阏氏笑着,“阿苏勒很乖啊,一点都不哭。”
“你在啊……”大君低低地叹了一口气,“刚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父亲。”
呼玛把一块一块的炭扔进火盆里,纷纷乱乱的火星飘了出来,在空中一闪而灭。
“梦见我父亲握着我的手,教我射箭。他的手很大,可以把我整个手都包住,把我抱在怀里,帮我拉开七十斤的硬弓,帮我射死了一头鹿。”
“他一直是那样,把别人都看作他手里的木偶人,那时候他喜欢带着我凳上北都的城墙,指着下面进进出出的人说,将来你要放牧我的羊群……”
“我很小的时候,他骑着马,把我马鞍前面,带我去南望峡看海。冬天,那里很多的鲷鱼……”
呼玛不说话,她也伺候过钦达翰王。她记忆中的钦达翰王却并非是那样温和的人,他可能因为暴怒而杀死从小一起长大的伴当,驱逐自己最心爱的母亲,甚至有人说他用鞭子绞死了自己的女儿。她一直以为大君其实是痛恨自己的父亲的。
她起身要出去。
“呼玛,”大君在背后说,“把勒摩带去休息吧,她也很累了。”
“是,大君。”
呼玛上去搀扶侧阏氏,目光落在她和大君握着的手上,大君把手松开了,只是两根指头还勾着,和侧阏氏的手指勾在一起。侧阏氏跟着呼玛站起来,可是也不松手,孩子一样回头去看大君。
呼玛的心里动了一下:“大君,侧阏氏午后休息过了,还不急着睡,再说一会儿话吧,新添了炭,这间帐篷里暖和。”
“是么?”老人低低地说,“勒摩,你累了么?”
“我陪你说话,”侧阏氏认真地说,“阿苏勒也陪你。”
短暂的沉默,老人的手又扣紧了。呼玛觉得一阵心酸和茫然,她还记得侧阏氏第一天和大君同睡的时候,大君喝醉了,十七岁的女孩在帐篷里发疯一样地哭喊,听得帐篷外伺候的人心里都揪了起来。就这么二十多年过去,被强拉住的手也就扣紧了,像是生来就可以融在一起那样。她想大君也要死了,巫师拆玄明的骨头向盘鞑天神祈福,说是过了冬天大君的病就会好。可是呼玛不信,青阳部能洞穿神的心意的人只有大合萨,大合萨来看过大君几次,他有一次对呼玛说其实神的心是不可以打动的,没有人听说过不死的英雄。
“勒摩,真热啊……”大君喃喃地说着,头渐渐向一边歪去,似乎就要睡着了。
呼玛忽然回过神来,急忙把手探进大君的睡袍中,摸到的胸口的火烫的。
“发热了!”呼玛吃了一惊,急急忙忙提着裙子往外面跑。
“什么人?”像是已经睡着的巴夯忽然蹲坐而起,手按刀柄,像是一只蓄势的豹子。
呼玛被他吓到了:“是我,去给大君拿冰奶来,大君的身上发热了。”
巴夯没有解除戒备,他完全不看呼玛,而是死死地盯着帐篷帘子。那张厚实的老羊皮帘子被风振动,拍在木框上啪啪地响。
“是我,”沉稳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给父亲送药过来。”
“大王子……”巴夯松了一口气。
帘子揭开,比莫干扫视了一眼,对巴夯和呼玛分别点头。几个伴当跟着他进来,手里都捧着漆木的药盒子。呼玛也松了一口气,如今大王子大婚了,和过去不一样,做事沉稳有威严,坐在金帐里为大君处理事情,晚上时不时地带着药和东陆的大夫来探望。几个王子里面,三王子四王子被驱逐到外面的草场去了,二王子又是个喜欢烈酒和女人的,来探望父亲也是匆匆的一眼,只有比莫干认真,每次总要细细地问呼玛大君最近的饮食。
“大王子来得正好,大君发热了,我得赶快去取点冰过的羊奶来。”
“不急,”比莫干揽住她的手臂,“让大夫先看看。”
“大夫来了么?”
比莫干看了看自己身后的伴当们:“他们中有两个懂一点药草,让我先进去看看父亲。”
比莫干掀开帘子要进内帐,巴夯却望帐篷帘子那边看了一眼,神色略有些不安:“大王子,外面……”
比莫干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说,拉着他一起进了内帐。
“勒摩侧阏氏,”比莫干按着胸口,首先向女人致意,而后才缓步地走近床边,“父亲。”
“比莫干我的儿子,是你么?”大君依然直直地看着帐篷顶。
“是我。最近有几件事,已经很紧急了,父亲生病,本来不应该过来打扰,不过如果不及时决断,怕是青阳的祸事,所以深夜来这里。”比莫干看了看床上的老人,低垂眼帘看着地面。
“有什么事,你处理吧。我困了。”
“父亲可以看一眼么?看一眼就可以了。”
“什么?”大君努力地转过头来。
捧着药盒子的伴当们揭去了盒盖,血滴滴答答地流了下来。呼玛惨叫了一声,跌跌撞撞地退后。巴夯要暴跳起来,几个身手快捷的伴当冲上去把刀架在了他的喉咙上,逼着他一直退过去贴在了帐篷上,另外一个上前几步,扯住侧阏氏的领子把她从大君的床边拖开。
“大王子!”巴夯大喊。
“巴夯,你和你哥哥一直阻止我这么做,不过都太迟了,”比莫干还是低着头,轻轻地叹了口气,“已经成了定局。”
盒子里面不是药材,而是人头。呼玛能清楚地认出台戈尔、苏哈和格勒三位大汗王的样子,他们还死死地睁大眼睛,仿佛直到死都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三位伯父聚集了奴隶和他们手下的三帐兵马,意图作乱推翻父亲,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和父亲商议,只能立刻带兵冲进伯父们的寨子。伯父们召集家奴抵抗,儿子没有办法,只能下令就地诛杀。儿子僭越了父亲的威严,请父亲原谅,这些都是为了青阳的将来。父亲要责怪儿子,儿子甘愿领受。”
比莫干看着床上的老人,看着他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看着那三颗头颅,像是和他们对视。他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可是说不出话,灰蒙蒙的眼睛里涌出了一些东西,说不清是震怖或者悲哀。被拖离床边的侧阏氏呜呜呜地喊着,去打那个伴当的手,除此之外,帐篷里没有一丝声音。比莫干看着自己的脚下,不知道是不敢面对父亲,或者是在想什么事。
过了许久,大君像是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摔回了床上。
“我的……好儿子,你还是下了手。我为你驱逐了旭达罕,因为我以为你的心比旭达罕的宽,你可以容下你的兄弟和伯父们,虽然他们是你的敌人,”他喘息着,低低的仿佛自语,“可是你还是下手了,我的好儿子……你还想从父亲这里得到什么呢?”
“父亲年纪已经大了,天暖和起来还是去南方休养。北都城的事情儿子可以为父亲承担,旭达罕被驱逐了,阿苏勒又在远方,儿子想父亲手写一卷文书,把豹尾和白纛授给儿子。”比莫干抬起头,盯着老人,“现在跟随伯父们作乱的叛逆已经被押到外面了,贵族和将军们也都被儿子传唤来了,父亲当众宣布一下,剩下的事情,儿子会处置。保证不让父亲失望。”
“不让我失望……不让我……失望……”大君低低地笑了起来,“我的儿子,你冲进你父亲的帐篷,粗暴地对待如你母亲的人,拿刀威逼对你忠诚的将军,你没有让我失望。”
他的声音变得悾惚迷离:“父亲,帕苏尔家的命运,真是一代又一代地重复着啊……”
“你过来,”静了一会儿,他低声说,“让我看看你。”
比莫干挪动了一下步子,又退了回去:“父亲责怪我么?”
“责怪你又能怎么样呢?把豹尾拿去吧,在我的手腕上,亲自摘了它,当北陆的大君,这不是你一直想要的么?”
比莫干回头看了看伴当们,班扎烈用力对他点了点头,其他伴当也跟着点头。比莫干不再犹豫,他大步上去坐在了床边,探出身子径直去抓父亲的手。他横过父亲上方的时候,低头无意中看见了老人的眼睛。那双眼睛也正在看他。
“看清了啊……真是张可笑的脸。”老人低低地说。
比莫干心里突地跳了一下。
大君忽然坐了起来!谁也不敢相信这个病卧的人忽然回复了狮子般的力量,他一手狠狠地扯住比莫干的领口,一手从旁边拔出了伴随他一生的重剑,架在了儿子的脖子上。他扭头环视周围,瞳子里的光像是刀子,所有人都忍不住想要跪下。比莫干想要挣扎,可是他发现自己在父亲的手里像是被卡死脖子的鸟儿一样。
老人站了起来,沉重地喘息,深深吸了一口气,大吼:“放开他们!放开他们!不然我杀了你们的主子!”
伴当们不能对抗他的威严,纷纷抛下了佩刀,一齐跪了下去。巴夯趁机拔刀,把几个伴当踢到了一起,以刀指着他们的后颈:“大君,现在我们怎么办?”
大君却没有看他,而是直直地看着比莫干:“我的儿子,我愚蠢的儿子!你根本就不明白这片草原的规则!你以为你够狠,先下手,你就能当草原的大君么?那你为什么不杀光所有的人?那样就再也没有人可以跟你争权力!你知不知道外面那些虎狼崽子一样的人盯着你的北都城,他们会冲进来剖开你的胸膛挖出你的心,把它和你伯父们的人头放在一起!你以为你准备好了一切,你把所有人都召集到这里来看你的光荣,好!我就让你看看!”
他回头看向巴夯:“放开那些人,让他们带着带着人头,跟我一起来!”
他拖着比莫干大步走了出去,强壮的青年在他手里根本就是一具无从反抗的尸体。帘子掀开了,朔风暴雪一起卷了进来,重锤一样打在他赤裸的胸口,他的袍子飞扬,散乱的头发也飞扬,像是一只愤怒的狮子。呼玛呆呆地看着那个背影,只觉得自己像是在梦中。
“郭勒尔……郭勒尔……郭勒尔……”侧阏氏呆呆地念着大君的名字,她忽然把怀里的娃娃抛下了,大声地哭喊着,“郭勒尔!!!”
她想要跟着冲出去,呼玛紧张地抱住了她的腰,她不能挣扎,奋力对着那个背影伸出手去,像是要抓住他。
她满脸都是泪水。
雪地上点燃了无数的火盆,照得周围一片通明。
不知道多少人围在帐篷周围,他们全部惊恐地跪了下去。只有正中站着昂然的老人,他一手扯着儿子,一手提着重剑,高昂了头去看天空。
巴夯也跟着跪了下去,身后跟着捧了人头的伴当们。
鸦雀无声。
比莫干不再挣扎。他的心里满是绝望,他知道自己要死了,只要父亲还站着,他就拥有整个北都,这片城是父亲用一生守卫的,即便是比莫干的伴当,在这种时候也不敢在大君面前拔出刀来。可是这个时候比莫干却不想着失败,他满脑子只是想着那个女人,想着她头发上的铃铛“叮叮”地响。他很后悔,他现在只想要一片草原跟她去放牧,可是也没有机会了。
老人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指着背后那些头颅,大吼的声音震耳欲聋:“这些人,你们都是认识的!是我的兄长们!他们现在死了,我的儿子比莫干杀了他们……”
他粗重地喘息着,再次深深吸气:“比莫干做得很好!作乱的人!违背祖先的人!不是我们青阳的人!草原上没有埋葬他们的土地!”
比莫干惊诧地抬头去看父亲,他已经被不由分说地拖起来站直了。
大君扯断了自己手腕上的豹尾,塞进了比莫干的掌心,握着他的手腕高高举起:“我的儿子比莫干,是我最心爱的儿子!我的身体已经不行了,我要把位子传给他,从此以后他就是你们的主人!库里格大会的盟主!北都城的新大君!”
只有风雪声,人们看不明白眼前的一切。
“现在欢呼吧!欢呼你们的……新大君!”老人咆哮起来。
短暂的沉默,而后整片雪地沸腾起来,人们高呼着拜倒,把埋在雪地里,他们呼喊着比莫干的名字,扑打着雪地,洋洋的雪粉腾了起来,弥漫得很高。
比莫干茫然地站在人群中央,用力握手,手心里传来豹尾的温暖,这是他期待了很多年的东西,一直想知道握住它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觉得着一切根本就是梦。
他的手忽然落了下去,因为失去了父亲的支撑。老人的身体斜斜地靠在他的肩膀上,比莫干侧身过去抱住他,听见他低低的声音:“我愚蠢的儿子,我已经为你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比莫干愣了一下,他觉得心口前面杯子大的一块抽动了一下,而后剧烈地痛了起来,那种疼痛,像是有什么东西从里面裂开了。
钦达翰王的儿子吕嵩·郭勒尔·帕苏尔死于胤朝成帝四年的严冬中,在千万人的欢呼声中,他靠在儿子的肩膀上,身体缓缓地凉了下去。
对于这位统治草原超过三十年的君主,后世的评价并不出众,从他父亲手下继承了浩瀚的瀚州,他也曾亲自挥舞重剑,和最强大的敌人朔北部浴血奋战,在存亡的关头保住了北都城。可是他并不曾带领族人跃马去拓展疆域,也没能真正让贫苦的牧人们过上富裕平和的日子,他又在年老的时候因为昏聩诛杀了最支持他的澜马部达德里大汗王,更令虎豹骑彻底扫灭了弱小的真颜部,在夕阳中的铁线河里留下了上万具尸首。而最令人非议的是他居然对狐狸般不可信任的东陆人低头,以蛮族主人的身份向一个东陆诸侯国低头去结盟,并把自己最年幼的儿子送去了虎狼之地作为人质。总之,他的名字在祖宗的赫赫威名下并不闪亮,流浪远方的牧人们的烈鬃琴歌里没有他的故事,人们说不上厌弃他,却也并不缅怀。
直到若干年后青阳昭武公拄剑站在山巅去眺望他父亲的坟墓,他低声地说我的父亲是一位雄鹰般的君王,他深爱着这片草原。
缥缈录Ⅲ 第五章 一生之盟 三
更新时间:2008-8-3 15:40:23 本章字数:3009
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南淮城凤凰池边的绿柳已经悄悄抽出了第一根嫩枝。
羽然捧起一捧水,忽地一吹,水里倒映的星月之光破碎,而后从她的指缝间流下,带着所有的光一起。她又蹲在巨大的的浴桶里抬头去看月亮,模模糊糊的像一个煎开的鸡蛋。她想着就想笑,忍不住吐了几个气泡,咯咯笑着从水里探出头来。
“又笑,都是大女孩了,还喜欢玩水。洗好了赶快出来,衣服我给你烤干。”翼天瞻的声音从很远的屋子里传来。
羽然吐了吐舌头,从浴桶里钻了出来,她裹了一件宽袍,赤着脚踏着冰凉的青石地一串小跑回了屋里。
“鞋子也不穿!”翼天瞻瞪着眼睛。
羽然也不说话,把宽袍一扔,转身过去摘下烤热的毛巾擦水。她的身段不再是小女孩的样子了,湿透了的亵衣贴着身子,能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的肌肤和贲突的胸口,身体的曲线细软修长。翼天瞻看着她的背影,却没有避开,映着火光,他海蓝色的眼睛里似乎有一团雾气一样的东西浮起来,沉沉的像是铁色。
“换好衣服叫我,大女孩了,要遮拦都不懂!”翼天瞻低声呵斥了一声,起身出门,和门坐在台阶上,点了烟杆,深吸一口,轻轻吐出烟圈。
一会儿,门开了,羽然一跳而出。她穿一件白色箭裙,贴身紧束系着极宽的白锦腰带,像是东陆贵族的少女出猎的模样。
“爷爷我今晚要出门。”
“又跟谁约了?”
“反正不是阿苏勒就是姬野喽,我也不认识多少人。”
翼天瞻看她不想说,笑笑,又沉默了一会儿“羽然,阿苏勒和姬野你喜欢他们么?”
“当然喜欢了,要不然我为什么要跟他们在一起了?”
“更喜欢谁呢?”
羽然瞥了他一眼:“爷爷你问这个干什么呢?”
“我在想,也许我们一生都住在南淮了。”翼天瞻抽了一口烟,“你长大了,我当然想知道你喜欢谁。”
“我不知道,他们都挺好的,我为什么要分更喜欢谁?”
“你只要想,如果让你和他们之中一个人过一辈子在一起,你会选谁,你就明白了。”
“我不想……这样就挺好的。”羽然背过身去。
“傻丫头,世上才没有这样的事呢。就算再好的朋友,即使是亲生兄弟,所爱的那个人,始终是不能分的。就好像一颗心,分成两半,也就像琉璃那样碎掉了。”翼天瞻说着,忽地有些出神。
羽然愣了一下,把耳朵塞了起来:“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翼天瞻低低地笑了一声,摸了摸她的脑袋,继续抽烟。
羽然背对他立了一会,转身出去。
翼天瞻的烟抽完了,他抬头去看悬在头顶的圆月。
他忽地愣了一下,身子微微一动。随着及其尖利的呼啸,一支白色的羽箭仿佛从月光中化出来一样和他耳朵只差几寸,钉进了他背后的门里。
翼天瞻在一瞬间闪过了那支箭,却没有再动。
“我刚想在南淮也许就要过一生了,你们就来了。来的人都出来吧!”他把烟杆插回后腰,他想起自己的长枪就在背后的屋子里,距离他不到五尺。
“如果是男鹤雪,你根本看不到人就有至少十只箭射过去,面对天武者,还没有人敢用一支箭去挑衅吧?”年轻的声音从屋顶传下来。
“你不是来杀我的么?那样狠毒的箭路。”
“我自负箭术,可是如果是斯达克城邦的主人,一定可以避开这一箭。”白色长发的年轻人站在屋顶上手持着裹有金络的绿琉弓,他半跪下去,“斯达克城邦,翼罕。”
屋子的灯火照亮了桌子两侧的人。
翼罕把他的绿琉弓放在桌上还有随身的双匕首。他空着手。翼天瞻默默地抽烟。
“你是翼展元的儿子,那么你母亲是风应修?”
“是的。”
“你的血统足以自豪,年轻的时候箭术能够那么凌厉,也很难得。”
“可是我来这里并不是听天武者评论我的家事和箭术。”叫翼罕的年轻人眼神犀利如鹰。
“你为什么而来?”
“柏木尔城邦的勒古殿下现三个月前被烧死在他的树屋里。所有的居民都被杀死在河里,一直流到斯达克城邦,那水还是红的。”
翼天瞻身子微微一怔:“谁下的手?”
“您的侄儿,古莫殿下,您的侄儿怡霖维塔斯斯达克,现在斯达克城邦的主人。”
“勒古应该是斯达克城邦最好的朋友,翼霖为何会杀他?”
“因为整个森林已经陷入战乱,现在人们都互相攻杀,不杀人的人,都会被人杀。”
“羽皇已经无法弹压各个城邦了么?”
“无法,森林已经变成战场。”
翼天瞻沉默了一会,吸了一口烟,“你来告诉我这些,为什么?”
“古莫殿下,我们真的不能再等了。如果羽皇还可以扶持,鹤雪的精锐武士也不会散去,森林的平静也不会打破。我们的人疯狂地毁灭了柏木尔城邦,可这只是开始,维塔斯殿下疯了,报复很快会降临我们头顶。战争的烈火很快就会逼近斯达克城邦,我们的故乡会不会像柏木尔一样呢?”
“这件事你不该问我,我在斯达克留下了怎样的名声,你和我一样清楚。他们恨我,我也不能向他们解释清楚。”
“可是你是天武者,最伟大的鹤雪战士,人们至今都还传颂着你的名字。”
“那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叛徒古莫和天武者是同一个人。”
“这是借口。”翼罕猛地站起来。
“这不是借口,”翼天瞻的声音冰冷如铁石,“我离开斯达克的时候折断了我的弓,我现在是一名天驱,不是鹤雪,更不是你口中的殿下。天武者不是皇帝,他只是一个人,即使他还翱翔在宁州的天空上,他也没有能力扑灭蔓延整个森林的大火。”
“不,古莫殿下,你有拯救我们森林,只有你有这个能力。”翼罕拍着桌子。
翼天瞻抬头看他。
“你带着公主殿下,我看见她了,我认得出她。她血管里留着最纯净的羽皇之血。如果是她……”
翼天瞻猛地摇头:“不可能,我绝不会让她卷进你们的战争里。”
“这不是我们的战争,是整个羽族的战争。蛮族还在偷窥着我们的土地,任何一个羽人都应该去拯救我们的森林。她是羽氏的公主,最后一点纯净的血脉了。殿下你明不明白?”
翼天瞻的脸失去了颜色,他僵持了一会,靠在椅背上:“如果我不答应呢?”
“南鹤雪的杀手距离这里应该很近。”翼罕死死盯住他,“我还是有信心说服你的,我相信你还是一名鹤雪,为了天驱的复兴,你也不会忘记故国的人们还在期待翼氏和羽氏的再次联手,去拯救动乱的森林。”
“你对我太有信心了。”翼天瞻冷笑。
“古莫,不要太自私了,我知道她的奶奶是谁,也知道她对你而言的意义。可是古莫殿下……”翼罕摇摇头。
“我们都是羽族骄傲的武士,我来到这里,也付出了很多东西……”
翼罕取回弓和匕首,“很多……再也无法找回来……”
“她还是我们所知的最后一个姬武神。”他出门时候又说,“如果你真的希望她只是一个平凡的人,为什么要把关于泰格里斯之舞的一切教给她呢?”
“我还会再来的。”翼罕扣上了门。
缥缈录Ⅲ 第五章 一生之盟 四
更新时间:2008-8-3 15:40:32 本章字数:3541
“公子喜欢这个玉鼎么?六百八十枚金铢,以这个玉材不算贵了。”玉工是个须发花白的老人,拿一只掸子扫着玉鼎上的浮灰,对着看鼎的年轻人笑笑。
“这么贵?”吕归尘吃了一惊,又仔细去打量。
翡色的玉鼎在下午的阳光下是半透明的,底子是脂玉的白色,其中腾起一丝一丝深红,像是鲜奶里升起的红云,底下最深,而后渐渐浅了。
“黄金有价玉无价啊。”玉工笑笑,“这块料是澜州来的,澜州的翡翠比宛州的好,可是红色的少见。这块料来路挺有趣的,据说本来是白色的,后来离公伐晋北,四处搜珍宝,这块玉料的主人不肯出让,一头撞死在玉料上,把料给染红了。若猜得不错,是把松雪藏坑的坑头玉,如今剩下不多了,都采空了。”
“那确实难得了,”吕归尘点点头,“比起金银的东西确实厚重多了。”
玉工年老了,咳了几声嗽:“也不是这么说,金饰中也有绝妙手艺,可再好的金饰也能打出第二件来。玉石就不同了,每一块好玉都有自己的纹路色泽,就算瑕疵也各不相同。而一旦断了碎了,就再也接不回了,即使你走遍九州,也找不回一块一模一样的来。”
“听说城里大商户卖玉料,贵的有几万金铢呢?”
玉工摇摇头:“那又是富人的游戏了。爱玉的人,一生能把玩的又有几块呢?随身的玉或许只有一块,你喜欢玉的纹路色泽,也许连瑕疵都喜欢,所以一辈子不离不弃。玉是有灵的,应人的精魄,拍来的东西人家说好,你就真喜欢?再贵的玉,你买来不带在身边,也是不值钱的。”
“玉能寄人精魄,我也听说过,是真的么?”
“其实也是寄托哀思而已。故人不在了,你把他的旧物带在身边,觉得跟他的魂魄在一起了,其实不过是你心里惦着他。所以玉石无价,也就是说,他根本是石头,不值钱。”
他鞠了个躬:“我去后院打扫一下,公子自己看,看中什么叫我就可以了。”
“你不怕我拿东西跑么?”吕归尘有些吃惊,不大的店里成列着几十样玉器,却只有他和玉工两个人。
玉工笑笑:“我虽是个磨玉的,也看得出公子大贵。公子这种人买的就是思念,再好的玉公子不喜欢也是石头。”
吕归尘于是漫步于那些精美的玉器中,在微微的轻尘中,下午的阳光温暖而慵懒,天青色的玉珪挂在窗前投下半透明的圆影。他觉得自己像是走在一片又一片流光之中,而周围没有实质。
玉工从后面掀帘子出来,看见吕归尘站在窗边望着街道出神。他笑笑:“公子看了很久了,还是没有可意的东西么?铺子小,公子见笑了。”
吕归尘回过神来,急忙摇头:“不是,不是的,有很多漂亮的东西,像那对龙血水晶的方章,真是极品了,我从没见过这么好的材质。”
“那对方章呀?”玉工摇摇头,“的确是贵价的货色,不过那块材质太纯了,也就没韵味。公子若喜欢算三百金铢出让了。”
吕归尘迟疑了一下,上前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其实我这次来,是想找一枚翡翠环的,听说这间铺子有,可找来找去却没有看见。”
“翡翠环?这东西本来很多,不过前些日子天启的一家大商户来看货,买去了不少。这些小东西不成列在外面的,公子要的那枚是什么样子的?”
吕归尘想了想:“我没见过,听朋友说,是一枚琉璃底的翡翠环,透明的,只有其中一点是深碧色的,把整块玉都染碧了。”
玉工想了想,拍了拍脑袋:“哦,公子说的那枚,可能还在,等我去找找。”
他再次出来的时候手里捧着精巧的漆木盒子。玉工打开盒子,一瞬间仿佛有翠绿色的光从盒子溢出来,映得玉工枯瘦的手指都有了绿意。
那是一环翠玉在绛红的重锦中,像是一弯凝住的春水,随时都会流淌开来。
“是这个,就是这个!”吕归尘惊喜地喊了起来。
他从盒子里拿了出来,却惊异地发现那一泓绿意悄悄地退去了,整只环是透明的,仿佛水晶,只是其中一点,碧得发乌,丝丝缕缕的翠绿是雾气那样在一点周围弥漫开来,倒像是在一杯清水里投进一枚刺破的蛇胆。
“确实是上等的好玉,北邙山的上等翡翠,也没有这个绿法。难得绿得通透灵秀,是水样的底子。不是我自夸,鸿胪寺祭天的玉珪跟他比起来就是一块死玉。公子对着光看看,凝而不重,透而不散。北邙山玉矿已绝,以后要买这样的好玉,只怕有钱也难得了。”玉工有几分得意。
吕归尘依言,对着阳光翻转翡翠环,说也奇怪,那枚玉环一转起来,绿色顿时就活了,青翠明晰的碧色一时明媚,一时又收敛,深的时候像是古潭深处的颜色,浅起来根本就无色的。
“这块玉是有眼的,”玉工指点着,“点翠绿就是玉眼,其实所有绿都是从那一点玉眼中沁出的,旧话说那是蛇盘玉,玉坑里有蛇守着,轻易不可得。”
吕归尘轻轻抚摸着,不由自主地露出了笑容:“这枚翡翠环怎么卖?”
“两百五十枚金铢。”
“这么好的玉还没有那对方章贵么?”吕归尘诧异地看着他。
玉工看着他认真样子,不由地笑起来:“还没听说过买玉的人嫌玉便宜的。这枚玉虽好,天启那些富商却看不上,因为玉材太小,最多只能套在女娃娃手上,长大了就带不了了。若是穿了链子带在脖子上,却又嫌大了,所以价格抬不上去。”
“嗯。”吕归尘点点头,“若是磨成带钩或挂件,也许就值钱了。”
“说是这么说,我也知道的。”玉工笑着摇摇头,“可是这么好的玉材,磨成这种俗物可惜了,我舍不得。这玉还有一个好处。”
“哦?”
“这玉如果贴身带着,体温会把玉暖起来,那一点玉眼就的绿就会慢慢地溢开,若是带上十年二十年,就应该整个玉环都是绿的了。”
“真有这样的事?”
“当然有。”玉工解开领口露出自己的脖子上一枚银链系着的貔貅来,“我这块貔貅,初戴上的时候只有半块是绿的,现在整块都是。”
吕归尘赞叹地点点头:“这个倒是第一次听说。”
“温了它四十多年才绿透了,”玉工轻轻叹了口气,“是我妻子结婚时候陪嫁的东西,人已经不在了,留个想念。”
“公子买这个,是定情么?我看公子的神情,也是为了心上的人买玉吧?”
“若是送一般的朋友,可以么?”许久,吕归尘抬起头来。
“只怕会有些误会吧。”玉工笑。
门帘忽然被掀了起来。吕归尘一扭头,铺子门口站着一个人,进来躬腰行了个礼:“公子,外面有人急着找,自称是姓赤。”
“赤?”吕归尘低声念着这个姓氏,赤姓确实是个少见的姓。
他脸上忽然浮起紧张的神色,放下手中的玉环,急急忙忙地起身下楼。下到一半才想起来回头道:“我下个月带钱来买那枚玉环,算三百枚金铢,老板请一定为我留住。”
等不得玉工的回答,吕归尘一起提着袍角,疾步冲了下去。他看玉的时候文文静静,仿佛不更事的闺中少女一般,可是此时动起来,却仿佛一道白色的疾电。
玉工拈起窗上的竹帘一角悄悄地往街上看去。
寂静的小街中央赫然立着七匹枣红色的健马,都是铁掌铜镫,披着赤红色绣金的马衣。马上的骑士披着同色的绵甲,腰挎鲨皮鞘的长形佩剑,其中一人高举的深红色旗帜上绘着金黄色怒放的菊花。
“这是……”玉工心里一寒。就算他不认识那七人的装束,总也认识那朵金色的菊花,那是下唐国主百里景洪的家徽。不是紫寰宫(注:唐国国主的宫室,装饰以淡雅为上,白梁紫柱,牌匾和描画多用紫色勾勒,所以有紫寰宫的名字)内务重臣和亲信大臣入朝面帝,外姓人不能奉此旗帜。
“是……是宫里的旗号,”玉工喃喃自语,“那个红旗下的,好像是执金吾的副统领赤浩年将军!”
红旗下策马而待的中年将军一身银鳞甲,红色大氅,无论服饰还是神色,都透着隐隐的官威,令人不敢逼视。吕归尘踏出脂琼阁的大门,他忽然偏腿下马,悄无声息地站在一旁拱手,身后的几名执金吾也是下马行礼,礼数极为慎重。吕归尘也是长拜回礼,赤浩年上前凑在吕归尘的耳边说了两句,一行人随即上马,飙风一样驰向了小街的尽头。
骏马带起的疾风向着两侧扬激而去,叮叮咚咚的声音不绝于耳。宛州盛产玉石,矿山主人伐山采玉,大半的玉料都运送到位于南淮城这条小街上的玉铺打磨雕琢,制成玉器,这条小路上的每一家玉铺也都以屋檐下悬挂玉珂作为标志,有风的日子玉珂就像风铃一样清音阵阵,令人遐思飞扬。可是此时马烈人急,玉珂响得激烈而惶乱,仿佛戏台上暴风雨将来时候锣鼓的急奏,久久地不能止息。
缥缈录Ⅲ 第五章 一生之盟 五
更新时间:2008-8-3 15:40:43 本章字数:4850
赤色的云霞漫天,犹如火烧一样,落日余晖照在紫寰宫大殿深紫色的琉璃瓦上,流光变幻。宫人们在铜铸的龟鹤中投入了点燃的沉香木,缥缈的香烟从龟鹤的嘴里喷出,渐渐弥散开去,有如一层祥云瑞蔼隐没了大殿的正门。
远处高阁上遥遥传来扣击云板的声音,已是入夜的前夕。锦衣广袖的少年独立在广合殿外的御道正中。敞阔的御道显得空旷荒芜,放眼望去,空荡荡的了无人迹。
微风撩起了吕归尘的袍袖,一阵阵的轻寒。
“国主诏宣北国青阳部世子吕归尘觐见,”紫衣的掌香内监步出宫室,在远处的屋檐下放声呼喊。
吕归尘急忙端正身形,沿着御道缓步前行,登上台阶之后,在宫室门口稍稍停顿,这才悄无声息地踏进,长揖之后立在刺绣锦云的缂丝屏风下,温雅端静,一举一动都合乎东陆贵族的礼仪。
这间宫室中陈列简洁,几张缂丝屏风隔开了前后,居中一张考究的铁梨木桌案,桌案后下唐国君百里景洪宽袍高冠,正运笔如风。来到下唐六年,虽然觐见的时候也不少,吕归尘还是第一次看见百里景洪运笔书写。他笔落之际顿挫有致,颇有凝而不发的意味。吕归尘起了好奇的心,抬头看去的时候,百里景洪正低喝一声,手中紫毫一顿而起,仿佛运刀一般。
他将手中紫毫抛在砚池里,微微呼出一口气,一副字帖已经写就。
“世子远征殇阳关归来,息将军上表称世子乃是乳虎初啸,亲临战阵,不避矢石,手刃离兵数十人,不愧是青阳英雄之后,”百里景洪一笑。
他身边的掌衣内监疾步上前,小心翼翼地捧起百里景洪刚刚写就的那张洒金锦云笺,低着头送到了吕归尘面前。
墨迹淋漓,四个铁骨铮然的大字有如刀劈——“豹行天北”。
墨是御用的紫烟松雨墨,字则是百里景洪最为得意的“斩石体”。东陆常临的三家字体,无非洛辉阳的“辉阳体”、陈犁的“泼云体”和谢斩石的“斩石体”。辉阳体婉妙典雅,泼云体飘洒不羁,而谢斩石乃是左手提剑右手提笔的军机参谋,一手斩石体有如刀劈巨岩,碎石纷披,笔下一脉沙场落日英雄挥戈的豪烈风骨,曾被书画见长的喜帝推崇为“最见得男儿肝胆”。百里景洪以唐公之尊,诗书并称双绝,最难得的是可以临摹三家字体,经常赐字给亲信的大臣。但是“斩石体”是他最得意处,曾经自称“身为公卿大儒,心中亦有兵甲”,轻易不肯以此字体赐人。
“谢国主恩典!”吕归尘恭恭谨谨地接过赐字,躬身长拜。
“世子不必多礼,”百里景洪捻须而笑,“世子是我们下唐的贵客,本公早有赐字的心意,不过这手斩石体最是难练,力道始终难以贯彻笔锋。这几日终于更上一层境界,就写这四字,也是勉励世子的壮气。”
掌衣内监字吕归尘手中接过锦云笺,高捧着下去装裱,掌香内监则悄无声息地端上织锦圆凳,请吕归尘坐下。百里景洪一振衣袖,洒然坐回椅子里。
“世子年纪几何了?”
“十七。”吕归尘低声道。
“十七,”百里景洪微微点头,“在我们东陆,已经男儿行冠礼,女儿束发的年纪了,是嫁娶的年纪,世子在北陆时候,可有婚配?”
“归尘南行的时候只有十岁,北陆的风俗是十二岁可以为男孩订婚,所以尚未来得及议婚。”
“哦?”百里景洪一笑,“转眼世子就是跨马征战的英雄了,也算大人了。我们下唐居于南荒,不过下唐女儿却算是不俗,东陆诸国都说下唐女子婉约可亲。世子来了南淮城,也多有结交,其中有没有什么心仪的女子?”
吕归尘心里微微一动,不知怎么,忽然有种坐立不安的感觉。
羽然的样子忽然浮起在眼前,还是初见的时候,一勾飞檐隔断了落日,巨大的苍红色日轮中,白衣裳的女孩儿噘着嘴晃着双腿唱他听不懂的歌谣。每当想起羽然,他总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欢欣,淡淡的,而后整个人似乎都沉沦了下去,仿佛一场酣梦,虽然知道空幻,却不想拔身而出。
“世子?”
吕归尘忽地惊醒,急忙起身拱手:“归尘年幼,还未通男女之情。”
百里景洪看得出他走神,却并不点破,淡淡地笑笑:“世子安坐。年少而眷依父母,长则知人伦而慕颜色,是人之常情,不必羞赧。听闻北陆婚配,有‘叼羊会’一说,富家的女儿到了出嫁的年纪,就要摆开酒坛,烤上岩羊,招募四方的年轻人,喝醉了酒放出一只束红的母羊。谁能骑马抢得母羊,就是最强壮的草原男儿,可以夺得美人归,是也不是?”
“是,国主体察入微,洞鉴明晰,”吕归尘禁不住露出几分惊讶。
他并没有料到百里景洪如此通晓北陆的风俗。叼羊会是草原上大户人家择婿的手法,为的是在年轻人中选出最强悍最勇敢的女婿,延续家族的血脉。不过青阳部的贵族已经有若干代不营逐草牧羊的生活了,连吕归尘自己,也只是听说过叼羊会而已。可是百里景洪说来,细致入微,竟像是亲眼所见。相比于其他东陆贵族对于北蛮的轻蔑,百里景洪可算博闻多学了。
百里景洪挥了挥手:“我知道有人说我只是个诗书公侯,只懂得吟风弄月,不知道九州大事。他们哪里知道军政大事,我暗中下了多少苦心?和青阳部结为兄弟之邦,是我在朝堂上力排众议,我焉能不知道北陆的风俗和大事?”
“国主英明。”
“世子能够体察我的用心良苦,那是最好,”百里景洪整了整衣袖坐回座椅中,“跟青阳部结盟,下唐用意至诚,不是图一时的交谊,而是期望有朝一日南北呼应,进退一同。世子来我们下唐六年,百里景洪可曾有招待不周全的地方?”
“国主关怀备至,吕归尘深沐恩典,并无半点不周全的地方。”
百里景洪捻须点头微笑:“不过有些地方,是我忙于公务而失察了。转眼世子年纪已经大了,可是孑然一身,远离家乡,怎能不倍感孤独?本公有意为世子结亲于下唐名门世族,如何?”
吕归尘只觉得耳边像是雷鸣,什么都听不清了。在此之前,他总是会设想,他坐在金帐里,面前坐着一个女孩,他携着这个人的手走出金帐,人们围绕着他们高呼大君和阏氏。这时候他转头去看他的妻子,她的眼睛是深红色的么?
如果不是,那将是何等的陌生!
他觉得双手双脚都不知道怎么放,伸出来不知是要摆手拒绝,或者只是在抖:“国主……归尘尚没有成婚的打算!”吕古尘忽然起身,已经顾不得委婉。他这句话等同于毫无转圜的余地,直接拒绝了百里景洪的提议。
百里景洪没有料到他反应如此激烈,不禁皱了皱眉头:“世子如此说,是何用意?”
“归尘……”吕归尘紧紧攥着拳,却禁不住浑身的颤抖。
“世子看不上下唐女子的姿容?世子觉得东陆名门闺秀的身份尚不足以高攀?还是世子以为本公用心不诚?”百里景洪步步紧逼。
“归尘……不敢。”
百里景洪颜色稍稍缓和:“我知道,世子既然是青阳少主,也当有蛮族的妃子。不过下唐和青阳结盟,难道还要在区分血统?若说血统,当年风炎铁旅北征,贵部公主吕舜也曾跟随风炎皇帝回到天启城。至今皇室诸子,体内还有蛮族的血。”
百里景洪的话似乎就在耳边,又似乎无比遥远。吕归尘忽然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空芜中只有一勾屋檐,一个摇晃着双腿的影子坐在那轮巨大的落日中。他想挣扎着站起来,可是身上却是如此的沉重。
“男子三妻四妾,都是平常的事,世子将来返回北陆,再要迎娶北陆新人,也是常理,”百里景洪悠然道,“此事本公已有打算,世子不必推辞了。”
吕归尘没有回答,他整个人似乎已经木了。
“这件事突如其来,本公也明白你举止无措的心情。不过男儿大婚,终究是喜事。本公为你选妇,一定是下唐乃至整个东陆帝朝第一等的名门仕女,颜色才华都不会令世子失望。改日世子亲眼见到,只怕是欢喜都来不及。”
“归尘……”
“不必说了,”百里景洪挥手止住了吕归尘,“这件事并不急在一时,我会亲笔写信致青阳王驾前,等到父母之命有了,本公愿充这个媒妁之言。这一步,成就我们两国血脉之亲,以后世子不但是青阳的主君,还是我下唐的女婿,豹行北天,前途不可限量。其中的轻重得失,世子自己决断吧。”
“送世子下去歇息吧,”百里景洪对掌香内监传令。
“世子请!”内监上前一步,遮挡在吕归尘的面前,竟是立刻阻断了他看向百里景洪的视线。
百里景洪背着双手踱步会回桌案边,再无一句话。
静了片刻,吕归尘才缓缓地起身,拱手长拜。掌香内监拂尘一挥,提过一盏风灯,引他至侧门。
走到门边,忽听得国主叹了口气:“事到如今,也不必瞒着世子了。根据我们的消息,世子的父亲吕嵩殿下已经在去年的冬天去世,只是隐瞒了消息,尚未发丧。”
吕归尘感觉到一股浓重的甜腥味从心里一直涌上来,从鼻孔和嘴里直喷了出去,他的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向着台阶下滚落。
大夫们抬着昏迷的吕归尘去了。屏风后一直静候的人缓步而出,魁梧的身形裹在鹿皮软铠中,一张淡褐色的脸上满是刀削斧劈般的痕迹,四尺长的貔貅刀悬在腰间,刀鞘上的金菊花纹饰昭显了他的身份:下唐国大将军——拓拔山月。
“国主为什么忽然决定把这个消息告诉世子?”
“等不得了,我看他对于联姻极有犹豫,要逼他一逼。如果他不和下唐联姻,还想出南淮城的城门么?”
拓拔山月在百里景洪身后行礼:“国主,公主和亲的事情,还请三思。”
“拓拔爱卿的意思,是这个世子品性不可靠,不值得我缳儿托付终身么?”百里景洪并不回头。
“世子的品性并无问题,不过以他的身体,是否能活过二十尚未可知,而且……”拓拔山月微一沉吟,“国主真的相信青阳部会以他为王?”
“拓拔将军!”百里景洪猛一转身,冷眼看着这位蛮族名将,“当初执意选他为人质的,不是将军自己么?”
拓拔山月单膝跪下:“是臣当初失察。”
百里景洪一振长袍,自他面前缓步走过,回到桌旁坐下,这才挥了挥手:“起来吧。人谁能无过?本公不是因小废大的人,你来我们下唐多年,功大于过,我若要追究,还容你到今日?”
“谢国主!”拓拔山月起身站在一边,依旧躬着身子,目光落在地下。自始至终,他脸上并无什么神情变化。
“说说你的看法。”
“如今青阳部五位王子,长子吕守愚掌管政务,三子吕鹰扬已经被贬黜到朔方原之北,防范朔北部。原本两家势力的均势已经打破,根据斥候的回报,如今九王吕豹隐也和长子一党过从甚密。吕守愚继位完全没有阻碍,臣不以为他会让这个弟弟回到青阳,甚至说,”拓拔山月低声道,“他宁愿这个弟弟死在东陆!”
“不错!”百里景洪冷冷地一笑,“吕守愚确实是这么想的,可是局势未必会如他所想!”
“恕臣愚昧……”
“青阳三子吕鹰扬、四子吕贺和这个世子吕归尘,都是外族的母亲所出,所以遭到排挤。如今三子虽然被贬黜,但是手里还有三帐共一万五千人马,不可能善罢甘休。但是他意欲自立,又没有足够的实力。吕嵩一旦死去,青阳部内必然是一场大乱,到时候我们唐国以甲士五千,护送吕归尘乘船北上继位。吕鹰扬必然起兵拥戴,有他世子的身份在,加上大兵压境,青阳各帐兵马必然望风而降,到时候北都城根本是我们掌中之物!”
百里景洪冷冷地一笑:“北陆的大君,又怎么不是吕归尘?”
拓拔山月沉思良久,低声道:“可是以他的身体和性格,臣只怕他无法制伏兄长,掌握青阳部。最多不过是一个傀儡。”
百里景洪直直地看着拓拔山月,目光森然,却带着一丝笑意:“我既不怕他是个傀儡,也不怕他死于非命。他若是个傀儡,也要是我手中的傀儡。他就算要死,也要为我生下青阳血统的外孙!”
缥缈录Ⅲ 第五章 一生之盟 六
更新时间:2008-8-3 15:40:52 本章字数:2255
烫沽亭。
羽然把酒壶高高地提了起来,清澈的酒液化成一条细线坠入暖杯里面,一杯酒满满地倒到杯口,一滴不多,酒液满满地沿着杯口凸出一线。
“好哦!”她握着拳头雀跃起来,“这次终于成功了!”
她趴在桌面上去看那一线凸出的酒液,映着窗口透进来的阳光清澈动人,很薄的白瓷的杯子上漾着一环一环的光影。
“阿苏勒你最近去文庙了么?里面有个卖酒的小贩,每次沽酒不用量器的,就是这么一倒,准准的正好。阿苏勒你来倒这试试?”
吕归尘摇了摇头。
“今天下午我又去鸣珂里了,想找上次我看见的那只玉环,我给你说过的你记不记得?那枚绿色的。可是那家铺子真小,鸣珂里那么多家玉店,我转了好长时间都想不起是在哪家铺子见过的。也许姬野还记得,我是跟你和姬野一起看见的吧?”
吕归尘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出声。
“阿苏勒你干嘛啊?一整天不说话了。”
吕归尘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
“对了对了,有个好玩的事情!”羽然露出了忍俊不禁的神色,“你知不知道,石头的父亲要给他结亲了,石头吓死了,我就带着石头他们去那家门口等着,看见那个女孩出来。她长得……”
她一呲牙:“像是一只菜青虫。”
她期待着吕归尘跟她一起笑,以往她兴致勃勃地在背后说坏话的时候,吕归尘就坐在她身边轻轻地笑,所以她非常乐意和吕归尘说这些,因为姬野总是左顾右盼地不专心,而吕归尘永远都像是在听她说笑话。可是这次吕归尘没有,他木愣愣地坐着。
“不好玩啊?石头吓死了呢。”
吕归尘露出很淡的一丝笑来:“为什么像菜青虫?”
“因为绿绿的,又胖胖的,而且走路一扭一扭的呗!”
吕归尘还是轻轻地笑了一下,羽然失望起来,他居然也没问一个人怎么会绿绿的,其实她留了一个扣子,因为那家的女孩正在发疹子,脸上敷了绿色的药泥。
她歪着头看着吕归尘,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可是她又不是很明白,吕归尘那一直清澈的眼睛现在是灰蒙蒙的,他坐在那里,姿势和往常没有区别,却让人觉得像一具断了线的木偶。
她觉得无聊起来:“我要走了,我跟姬野说好了,要去凤凰池的荷花场那边看斗虾。阿苏勒你去不去?”
吕归尘沉默了一会儿,摇摇头:“我不去了。”
“那我走了。”羽然站了起来。
“恩,我也走。”
两个人走出烫沽亭,落日前的阳光照在他们背后,周围一片昏黄。羽然急匆匆地走在前面,她走路的时候一跳一跳,像只兔子,把吕归尘落在了后面。她想着看斗虾,没有注意到吕归尘越走越慢。
吕归尘看着她蹦蹦跳跳的背影,忽然间那样强烈的酸楚从鼻腔了狠狠地涌了出来,全不给他半点抗拒和逃避的机会,他觉得全身很冷很木,他很累了,他想说羽然你走得太快了我跟不上,他又想说其实我是有话想跟你说的,可你总是叽叽喳喳。
他没有说这些,他站住了。
“羽然……我阿爸……死了……”他轻轻地说,“我阿爸,死了!”
他想羽然也许根本听不到,周围那么多人,又那么吵。可是他不能不说,他觉得自己会憋死的。
羽然蹦蹦跳跳的身影忽然凝滞在那里了。
她猛地转身,看见那个男孩子站在酒肆门口的阳光中,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她根本看不见吕归尘的脸,却能够感觉到他的悲伤,无形地从他身上冲着她流过来,像是冰冷的潮水。她想做点什么,可是又觉得自己做什么都无法抚平这时候吕归尘心里的悲伤,她很少觉得自己这么无能。
吕归尘默默地低着头,两个人对着站了一会儿,羽然突然跑过去,踮起脚尖,轻轻抱住了他。
吕归尘呆住了。
这是吕归尘记忆中羽然唯一一次抱他,他个头比羽然高,可是这个时候却是羽然在抱他。羽然身上淡淡的香气笼罩着他,他觉得羽然的身体是那么软,软得可以融化到他的身体里面,他又觉得其实那是因为他自己变得太柔软了,羽然用力一捏,他就变成了一个很小的人儿,可以放在羽然的口袋里,跟着羽然去很远的地方。
他伸出双手,手在颤抖,像是铁被磁石吸过去,他的手贴在了羽然的背后。
压制了太久的悲伤猛地冲了出来,他紧紧地抱住了羽然,泪水唰地流下。
这一瞬间很短,又像是无比漫长。在他的回忆中那时候无数人在他们的身边穿梭有如无物,在人流里面,他抱着羽然,像是流水中的礁石。
马嘶声忽地惊醒了吕归尘。
他和羽然一起转头,看见浑身的鳞甲高举着战旗的禁军们。他看见为首的姬野,心里忽然有种惊慌,像是被人看见了隐藏很深的秘密。他忽然想起这条路正是姬野从大柳营回城必经的。
姬野似乎也愣在了那里,呆呆地看着他们。
“哟,”彭连云带马窜上来,“这个不是……?这个不是……?”
“当街大戏啊!”后面方起召的声音阴阳怪气。
禁军们都放肆地笑了起来,息辕带马上来,他的军衔高于方起召,可是厉声喝了几声都没有用,他也只能挽住了姬野的胳膊。很罕见的,羽然居然也没有说话,侧头看着路边,像是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姬野忽地调转了马头。
“姬野!”吕归尘伸出手去。
可是姬野像是根本没有听见他的呼喊,策马小跑着离开了。
缥缈录Ⅲ 第五章 一生之盟 七
更新时间:2008-8-3 15:40:59 本章字数:2231
“这个缸真大,怎么做出来的?”
“是用石中火把碎的水晶融化,倒进范子里铸出来的。”
“我还说呢,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水晶啊,原来是铸出来的。”
“铸出来的水晶也是水晶,我们河络的工匠铸造出来的大晶,可纯净了,小姑娘你没有见过,跟挖出来的完全一样。你们宛州的黄洋岭说是产晶,可是最大的晶也不过碗口大,我们河络的晶……”
“小东西吹的牛真大,要有就拿出来看看!”
“谁是小东西?我……我没有带在身上……”
“还是吹牛,被看出来了吧。被看出来也不要脸红啊。害羞了吧……”
“我是生气,不是害羞!”
吕归尘看着那个巨大的水晶鱼缸里面,红色芙蓉头的小鲫鱼摆动着身子,轻快地冲来冲去。这只鱼缸真是太大又太透明了,吸引了周围许多人的视线,连鱼儿也不明白自己是在鱼缸里,它们冲到壁上,顶着缸壁使劲地摆动着身子,可是怎么也冲不过去,而后失望的鱼儿又转身冲向另外一边去寻找突破。他的身边羽然一边兴致勃勃地看鱼,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那个看着鱼缸的河络小伙子斗嘴。个子小小的河络披着他的灰鼠皮大氅,本来非常神气地看着那么多人关注他的鱼缸,可是这个女孩子蹦着从人群里闪进来跟他斗嘴,把他气得满脸通红。
“羽然,”吕归然拉了拉她的手,“别闹了。”
羽然挣脱了他,皱起鼻子跟那个河络小伙子比了一个鬼脸,被吕归尘从人群里面拖了出去。
一侧是波光粼粼的凤凰池,沿着湖边无数的摊子,五颜六色地排到看不见的远处,其中有人用三尺高的竹竿挑起了旗帜,又有人腆着肚子鼓足了中气在摊子前面招揽客人,还有的摊子里面不时地扔出几十枚铜细,就有孩子守在一边等着拣,于是把人流都堵在那里了。南淮城每年的八月初一凤凰池边是开商会的日子,四面八方乃至河络羽人的商客都带着他们的货物在这里摆摊,也有卖吃的和演杂耍的马戏班子,其中混了很多新奇的东西,河络的摊子上总是人满为患的。
“羽然你想要鱼么?”吕归尘问她。
羽然摇头,她双手背在后面伸了一个懒腰:“逗逗那个小河络。真是无聊,今年没有什么好玩的新东西。”
“看看,那边那个走钢丝的小猫!”她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又往人群里面挤了进去。
吕归尘一失神,羽然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人堆里再也找不到了,他努力地抬头去看,只看见头顶上方一只小猫颤巍巍地踏着钢丝走过,下面传来大声的叫好,临到最后一尺,小猫不走了,四足一起蹦到了对面的台子上,似乎是很委屈地喵呜一声,窜下台子跑了。
班主也不急着找猫,赶快堆着笑对周围的人行礼,铜细里面夹着银毫,都扔向了放在地上的盘子,吕归尘却看不见羽然的影子了。
他在湖边的小街上晃悠着前行,一路上过去看见驯狰的巨大夸父,足有一人高的玉鼎炉和能够斩开玉石的名剑,不过最有趣的还是那只会炒菜的猴子,这个可怜的家伙虽然有模有样地炒菜,可是它的胳膊太短,总是被火焰热得窜来窜去,掌柜的热情地招揽着客人吃候子炒的菜。
吕归尘漫步走着,想起他的家乡北陆的草原,他觉得自己已经开始喜欢南淮城留恋这个地方了。他会怀念那株他们总是去偷枣子的大树,南淮城的枣子树里真的是它结的最好吃;他也会怀念那个喝米酒的烫沽亭,自从息衍把那个地方告诉他们,吕归尘已经忘记自己去过了多少次;他会怀念那个死了老婆的老板在他们忘记带钱的时候让他们挂帐;还会怀念他的小女儿总是嫩声嫩气地向他们讨钱。
他站住了,环顾四周,熙熙攘攘,可是他找不到羽然。
“喵呜!”一声细细的猫叫从他脚下传来。
他低头看的时候,看见在一只盛满热栗子的竹匾下蹲着的小猫,正瞪大眼睛看着他。他觉得这只猫有点眼熟,于是蹲下来伸出手去,猫愣了一下,转身想逃,还是被他抓住了。他抱起来。发现它的爪子被磨圆了,他想了起来,是那只走钢丝的猫,它的主人怕爪子蹭着钢丝,所以为它剪短了。
猫儿温驯地在他的怀里趴着,用爪子抹了抹脸,竟像是要睡觉的样子。吕归尘回眼望去,那个走钢丝的杂耍班子已经距离很远了,也不知道这只小猫怎么跑了那么远。
他抱着猫儿点它的头,退了几步从竹匾边走开,想着要不要抱它送回去,这时候有人从后面撞上了他的背。
他回头,看见那双深红色的眼睛:“羽然……”
“啊,小猫小猫!”羽然没有顾得上管他,第一眼就看见了他怀里的小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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