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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眼双目失明,又要受剜目之痛,他这般作为,已不是一句道歉可作了事……
开阳愣愣地坐在床边,忽然注意到沉睡中的男人微微地颤抖,不禁伸手去触他皮肤,惊觉竟然冻如寒冰。转念一想,那墨矐草生在幽都第三狱,沾染万古幽寒,方才听天枢所言,千里眼元神受阴气所伤,必是难抵这股寒气。
便在他暗自思索的片刻间,连那张细长的嘴唇亦抽搐地抖动起来,开阳想了想,忽然脱掉鞋袜,挂起外衣,顺手掀起被褥便钻到床上去。若论操火之术,这天界只怕除了祝融火神,无仙能出其右,开阳控制体内火舌,舔温体肤,瞬是变成一尊暖炉。
被窝受他体内热力所灸,温暖如阳,好不舒服,过了半盏茶的时间,千里眼冰冷紧绷的身躯终于慢慢舒展开来,也不再颤抖不休。
开阳这才稍微放心,正打算掀被下床,却突然被一条手臂箍了,生生被拖到一片硬榜榜的胸膛前。
他本能地挣扎,岂料那手臂虽非强壮如牛,但异常有力,居然无法随意挣开。
开阳抬起头打算推开对方,偏是愣住。
在他那双墨砾的眸子,映出一张男人轻笑的脸庞。
那是一个极为舒心,放松的笑意,蒙住了双目的千里眼,少了平日让人憎厌的阴沉,以及千万年来习以为常的孤独。
怀抱着他的男人,仿佛得到了天地苍穹般的满足。
若比平日,谁敢如此对待武曲星君,早被他踹到天涯海角去了。但今日,他反常地未有挣扎,甚至不愿有太大的动作,免得吵醒了那在睡梦中放肆的男人。
可以的话,他居然希望能更久地保留那片嘴角轻笑的弧度。
第六章
天帝坐在帝座上,有些头疼地看着跪在殿上的开阳。
“武曲星君,你又在胡闹什么?”
开阳坦然应道:“陛下,开阳为了私下凡间,以墨矐草毒害千里眼,特此前来请罪!求陛下责罚!”
他这一番话,惹来众仙哗然。
天庭规严,即便是法力高强的仙家亦不敢轻犯,因己行伤及凡人已是重罪,更遑论毒害同殿仙家。开阳如此作为,简直是不知死活。
天帝瞥了一眼站在旁众间的天枢星君,见他面无表情,似乎早已料到一般,只好叹道:“既然卿家坦诚罪状,朕可网开一面……”
“不需要!陛下!开阳自知罪孽深重,愿请下界为畜,方能偿此孽障。”
帝座上年轻帝君的嘴角抽了一下,他有意给对方一个台阶,免得他太过难看,怎知开阳认了死理,非要求罚不可。
“武曲星君听旨!毒害天将,其行极恶,今责押往斩妖台受雷鞭五百,以儆效尤!!”帝君冷凝面色,袍袖一挥,“带下去!!”
“慢着!”
“如何?”帝君略有不耐。
闻开阳道:“开阳还有一求。”
“且说来听听。”
“请帝君莫将开阳请罪一事透露与千里眼知道。”
帝君听了这要求亦不禁愣了,脸上神色缓和下来,遂点头应诺:“好,朕答应了。”
开阳站起身,环观殿上众仙,拱手道:“也请众位仙家一并应诺保守秘密,开阳亦不想再犯天威。”
众仙心里嘀咕,武曲星君这哪里是求他们,根本是变相威胁。但既然帝君已诺,他们也只得连连答应。
开阳得众仙应诺,一转身,头也不回径自往斩妖台方向去了。
虽经剜目之痛,千里眼却也不禁感激那天枢星君法术高明,果然诚如他所言那般,第三天,瞳仁中灰霾之气散去,重现光明。
他站在屋前试目而望,千里景观,尽收眼内,与往日无异。
松了口气,忍不住又移动神目,去寻那耀目星芒,奇怪地,观遍天地四界,竟然未见那嚣张跋扈、总是上窜下跳的武曲星君,便是奇了,难道因为此事,令这位傲气的青年星君偃旗息鼓,收敛锋芒?
想也不大可能。
千里眼正欲收去法眼,却突然看到下界异像,猛是一惊,当下顾不上收拾宅中混乱情况,招来云雾,驾云往天殿方向急奔而去。
此时天帝正拨弄棋盘,见千里眼匆匆赶来,笑而招呼道:“离娄,你不是误食相柳谷么?这么快便恢复了?”
离娄正是千里眼名字,忽闻帝君直唤其名,千里眼不禁打了个突,却才想起先前隐匿砌辞在五帝台误食毒谷一事,他不善作伪,只得吞吐应曰:“谢陛下关心……已经好了。”
天帝难得看到这位千万年来总是僵着脸的部下露出点儿困窘神色,也不戳破,好整以暇地问道:“无事便好。这几日没你在旁唠叨,朕的耳朵清闲得无聊了。”
千里眼禀道:“末将方才下观凡世,乃见夔州地界有金翅大鹏作乱。如今天下六合归一,战乱方平,百姓又遭妖劫,苦不堪言。”
天帝捻起一枚黑子,玩弄指间:“那鹏妖本是佛界天兽,不甘净土安平,几翻下界作乱尚未收心,如今又犯了么?”
他看向千里眼:“离娄,朕记得你在商时曾与鹏妖同在纣王麾下当差,朕来问你,你觉得该如何处置这鹏妖?”
处置妖孽本不该询问他的意见,千里眼心里虽奇,但仍是答曰:“金翅大鹏因己之私,祸延数千生灵,其罪当诛。”
天帝眼中闪过一丝锐意,手中黑子一捻成齑:“朕亦有此意。只是这鹏妖本为天兽,妖力非凡,一翅九万里,神人亦难追其踪迹。”
千里眼已明帝君心思,一翅万里又如何?只要他法眼一睁,天底下无妖能逃出他的眼睛。
他倒也干脆,拱手禀告:“末将愿往。”
“既然如此,朕便遣武曲星君与你一同下凡,擒拿金翅鹏妖。”
武曲星君?!
千里眼不禁愣住,开阳对他厌恶非常,天庭众仙皆知,本欲拒绝,但毁目一事瞒过帝君,此时又不便细表,只得无奈应下帝君安排。
难得他困惑己事,便错过了帝君朗目中的笑意。
南天门外,千里眼已在盘龙柱梁下站了两个时辰。
守门的天兵站得离他颇远,谁也不想惹来是非,得罪这位总在君前献言的天目神将。
尽管已等了许久,千里眼却无露出不耐神色,忽在此时,天空红云席卷而至,从云端上跃落那青年星君。
守门天兵一见来者,纷纷躲得更远,武曲星君在天界是出名的大胆妄为,领受帝君责罚简直家常便饭,这样的煞星还是不惹为妙!
“让、让你久候了!”
开阳似乎赶得甚急,奔到千里眼面前直喘气。
“无妨。”
开阳直了腰,方才看真切那高瘦的男子,仍旧是薄瘦却硬挺的身板,僵硬的脸色不近人情,至少不再有枯黄颓色。一双能视千里的神目依然清锐,但百年前那仿佛能察的情绪,此刻已深深隐藏再难窥透。
有些犹豫地问他:“你的……眼睛可以看见了吗?”
“看见了。星君费心。”
对方的语气依旧冷硬,开阳本意欲借此机会与他和好,岂料自己一片关心换来却是冷言相对,登时又火了:“我是怕你眼睛不好使,找不到那金翅大鹏,耽误了我的功夫!”
“请放心,末将定不辱命。”
明知道这般说法实让误会更深,偏是出口的话收不回来,开阳只好撇下一句:“好自为之!”便驾云而起,往下界降去。
千里眼轻是一叹,即便遭毁目之灾,自己居然仍无法着恼。在黑暗之中,听到他急匆匆的脚步声,以及急躁的说话,怨意便就消失无形,甚至为能够再次靠近那耀目的星芒而感到窃喜。
此行擒杀金翅鹏妖何其危险,与开阳交恶,只怕凶险更多三分,根本不是他这般能力能够驾驭,却,依然庆幸着帝君派他与武曲星君共往。
只是如今多想无益。
于是千里眼召来云头,张开法目,有些意外地看到开阳并未远去,只以慢速驾云御风,难道,是在候他?
怎么可能?
心下难免自嘲,真是记不住教训。
众守门天兵看着这位天目神将慢吞吞地爬上云头,晃晃悠悠地下界而去,不禁是面面相觑,真想不懂帝君心思,让这位弱比散仙的天目神将跟着天界性情最烈的武曲星君下界,能不能把妖怪收拾了是后话,千里眼能否手脚齐全地平安回来还真难说……
且说这夔州地界,乃属山南东道,州治瞿塘峡。此地四面山多而丛,又近峡江之险,有连绵巴山山脉,东连巫山、神农架,西与摩天岭,北带江汉。此处民风强悍,有巴族繁衍立国。
时值炎夏,又逢大旱,在云端看下去,乃见是山岳如焦,烈阳化炭。
江峡奇险,有一兀峰耸立,其峻非凡人所能攀援,却见一青年,青衣墨靴,玉戴缠腰,其贵不可言。不禁叫人奇怪,如此一位贵公子何以出现在这天险峰端?
他盘膝而坐,一手托了腮帮,嘴里叼了根不知从哪揪来的苇草,百无聊赖地等待着什么。
过了许久,大概是太过无聊,张大嘴巴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仰身一倒,整个人跌躺在身后墨绿草丛上,却是“啊呀!”一声,不知是碰到了哪里的痛处,露出龇牙咧嘴的表情,便翻身侧卧,寻了个舒服的姿势。
待他几乎要打盹睡去,却听附近地面有落地声响,翻身一跃而起,便问来人:“找到了?”
来人正是那千里眼,他从云端四望,本欲寻那金翅大鹏踪迹,岂料那鹏鸟亦非等闲之物,居然隐去庞硕身形,匿藏在凡人之中。故千里眼虽能目观千里,但那鹏妖行踪却是断续难寻,闻开阳问话,便只得摇头。
开阳有些不耐,皱了眉头,竟未有发作,便又问:“那夔州地域可有什么异像?”
千里眼想了想,便道:“距此五百里,有子阳城,末将曾见此城云雾缭绕不散,时值夏旱,如此现象确实罕见。”
“既然如此,我们便去那里碰碰运气吧!”
第七章
子阳城,乃位处瞿塘峡口长江北岸,东有夔门,三面环水,乃是一座山城。
开阳与那千里眼来到山城外窄道附近降下云头,千里眼正要迈步进城,却被开阳一把拦住。
他皱眉看着千里眼一身神兵盔甲装扮:“难道你想就这么进去?”
千里眼不明他意:“不然如何?”
开阳翻了翻白眼,是了,这个向来只蹲在天阶上以目视世,千万年来不曾逾规下凡的天目神将,又怎会知道他这般模样走入人群,运气好的会被当成唱戏的武生,运气不好就要被人当成傻子了。
说也白费,他随手一翻,在千里眼身上施下法咒,转眼间,千里眼一身盔袍已变成一套藏青长衫,丝带缠腰,除了脸色仍是一般冷硬,但至少看上去倒也人模人样。
“走了。”
开阳将他打理妥当,这才迈步走入子阳城。
这子阳城地处峡口,易守难攻,乃是兵家重地,故虽在合统之世,单从其屯兵之多,已非一座普通百姓安居之城。但即便如此,酒肆饭馆、墟市货店还是样样齐全。
大概赶上了墟日,城里倒是热闹非常,市集里甚至混集了不少官兵,兴致勃勃地拣选采买货物。
开阳几番下界,早已熟悉人世规矩,自然如鱼得水。难得受帝君差遣光明正大地下凡,他自然不会放过机会。这子阳城他以前也来过一次,记得此处尚不过一片山民散居的屋舍,山中盘有一条白蛇妖,当日他以赤炎激得蛇妖从井底化烟窜逃,却巧是让蜀王公孙述看到,误认是白龙升天,遂在此地建造一城,故此城又名为白帝。
反而是千里眼虽看惯人世景像,但他两次在凡均身在乱世,何曾到过如此热闹喧嚣的市集,身边人来人往,竟有些无所适从。
市集人潮如涌,走在前面的开阳就像入水的鱼儿般灵巧,在人群中左穿右插,偶尔回头,见千里眼瘦高的身板明明鹤立鸡群,却连连被人撞得东倒西歪。
开阳皱了皱眉,稍稍顿步,往后一抓他的手腕,将他从乱糟糟的人群间拖至身边。
“别跟丢了!”
千里眼有些错愕,但人世间赶集的恐怖不是他所能想象的,只觉手腕处暖热如阳,他便虽随着这感觉,穿插在人群中。好不容易,终于在人潮稍少的饭馆前停了步。
千里眼见开阳大模大样就要往饭馆里走,连忙拦住:“星君,你这是做甚?”
“吃饭啊!”
开阳答得理所当然,让千里眼不禁皱眉:“我们是来寻那金翅鹏妖,不是游乐人间。”
开阳瞪着他好一片刻,仿佛听到了多不可思议的话,噗哧笑了:“我说千里眼,你就不能稍微变通一下吗?那鹏妖好说也是佛界天兽,哪有那么好逮的!他藏匿踪迹,想必已知晓天庭派兵下凡擒捕。如今东奔西跑不见得就能找到他,不若养精蓄锐,等他忍不住冒了头,再施擒拿,岂不更好?”
千里眼想了想,似乎有理,便不再争辩。
开阳得他认可,心情自然大好,抬腿就进了饭馆,可身后凉飕飕让他又是回头,见那千里眼只站在门口却不进来,不禁又转了回去:“喂!你站在这里挺尸啊?”
他言出无状,千里眼亦不计较,只道:“人间烟火,末将一向少食。星君请便,末将在门口候着便可。”
“你这人怎么……”开阳被他激得气结,一把拽了他的胳膊,连拖带驾地把他一块拽进饭馆,“既然你我同行,有我吃的便少不得你!”说罢硬是将他摁在凳上,不等他再度拒绝,便叫来店小二点了许些饭菜。
千里眼倒是一副既来之,则安之的态度。开阳坐下来,用袖子擦了两只茶杯,满上粗茶:“跑了半天也该口渴了吧?”
却见那千里眼双目炯炯,盯着他看,开阳心觉奇怪,转念一想,对了,自己曾在茶水中下了毒草,害他双目失明,如今岂能不防之理?
心里不禁有些难过,毕竟是自己一手造成,他端起自己的茶杯,一口饮尽,道:“放心,我没有下毒。”
千里眼闻言微是一愣,盯了面前杯中清茶,伸手拿起,迅速地饮下,低声道:“星君误会了,末将并非此意。”
此时正巧那小二端来凉菜,开阳忙着张罗,竟未听到千里眼所言。
山城饭馆所做的菜式自然比不上大城镇的精致,但也算别有风味,开阳向来少有顾忌,拿起筷子就大吃起来,千里眼只是喝茶,静静看着吃得大欢的青年。
被一双眼睛盯着,无论是神是人都吃得难有爽利,开阳有意拖他下水,遂夹了一箸鲢鱼肉片放到千里眼碗中,笑道:“此城地处江峡,河有鱼鲜,这味水煮江鲢可算此处佳品!快些尝尝!”
千里眼看着从赤红色的油中捞起的嫩白鱼肉,也不置疑,直接夹起送入口中。他初尝人间咸辣,哪里受得了这刺嘴辣味,那片看来清淡的鱼片居然像带了烈火一般,入口即烧,把他的舌头都烫得麻木。
他立即想将鱼肉吐出口去,抬头却见开阳但笑不语,不禁教他想起百年之前开阳时常带了瓜果来寻他分享时的笑容。喉咙一伸,居然嚼也不嚼,将生辣的鱼肉咽入喉中。
只是这样一来,更呛得他一阵咳嗽,薄瘦的身板弯得又是佝偻又是剧抖,狼狈不堪。
开阳见状也是慌了手脚,连忙斟茶递去。
好不容易喝下茶水,千里眼咳嗽渐止,但呛冲的赤辣未有稍减,不禁伸手摸了喉咙处,心中苦笑,自己果然是学不懂教训。
开阳急忙又将一碟切得细碎的青萝卜苗推到千里眼面前:“吃这个可缓咸辣。”
千里眼却不伸手,呛得沙哑的声音破得难听:“不必了。末将已近千年不曾用过烟火之食,星君不必费心了。”
“哦……”开阳闷闷不乐地坐回原位,刚才一阵折腾,把兴致都吹到九天云外去了,这会就算面前摆满人间美食,一经想到又是自己一个人吃,便什么劲都没了。手中筷子左戳右挑,全无章法。
难得看到这倨傲的青年脸上露出落寞神色,仿佛被大人斥责后罚了蹲墙角的孩子,千里眼有些无奈地发现,面对武曲星君,他无论如何都无法坐视不顾。
千里眼慢慢伸手拿起筷子,夹了一箸青翠颜色的青萝卜苗,送入口中,果然爽口清甜,缓去舌头赤辣异样。
开阳脸上顿露笑容:“好吃吧?”
千里眼点头道:“嗯。星君几次下凡,看来经验不浅了。”
开阳听他说起糗事,吐了吐舌头,笑道:“哪有什么经验,每次都给你看到了,还来不及细细品尝就被抓回去了。”
“如此倒是末将的不是了。”
他这般一说,反让开阳一愣,平日里听千里眼说话总是刺耳,就像冰茬子般,碰上他这躁火个性自然是如火见冰,烧个滋滋作响。不想原来他其实也是会开玩笑,虽然还是冷得让人哆嗦,不过已算是几百年来难得一遭。
有这认知,开阳心里更欢,刚才散掉的兴致马上又回来了,拿起筷子甚是内行地为千里眼布菜,自己也吃个不亦乐乎。
看着面前那空碗渐渐堆积如山的盛况,千里眼哑然失笑,这位武曲星君,实在是天界得寸进尺的典范啊!
一顿饭下来,开阳吃得痛快,千里眼虽不习人间烟火,但被这气氛感染,也算是尝到了两人同桌而食的味道。
饭后的茶水也来得特别有滋味,开阳摸着鼓起的肚皮,眯着眼睛透过薄薄的茶水雾气看这对面的男人。
其实平心而论,千里眼那张脸也算五官端正,细长的双目却总有窥穿一切的锐利,或许便是这如芒在背的存在,漫天仙众亦未有一位愿与他相交。这亿万年来的孤独,无需回应,亦不见交流,让他那张脸缺乏情绪变化,以至偶尔流露的表情看上去亦非常僵硬。
薄而宽的嘴唇总是不识时务地说出别人不愿听的话,开阳有点意外地发现,其实他的声音低沉有力,倒是蛮好听。难怪帝君时常将他叫到身边,边听他禀告下界情况,边是打瞌睡。
千里眼,其实也满辛苦的。
被对方同情的眼光注视着,千里眼虽莫名其妙,但亦未细作计较,问:“武曲星君,饭已用过,可是要出发了?”
“哦!”开阳放下茶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便道,“对了,你我在下界为事,‘星君’之类的称呼甚是不便,何不直唤其名,行事也更方便些?”
他高兴起来,用手指指了自己:“你便唤我开阳吧!”
千里眼却是愣了,在天界时只听过帝君和天枢星君唤他名字,其他神仙畏他暴烈性情以及翻江手段岂敢乱叫,如今他许他直呼其名,始料不及之际,心底竟然生了欣喜。
但话到嘴边,却怯情而止,只得点头先是应了。
开阳又问:“那你的名字呢?我只知你被封上天庭便号‘千里眼’,想来应不是你的真名吧?”
千里眼又是点头,抬指触了杯中茶水,在桌上写了“离娄”二字。
“这是你的名字?离娄!”
清脆刚硬的呼唤,明明普通得紧,却像刚才那块挂满红油的鱼肉一般热辣地窜进他的耳朵,烧得他头脑滚烫,脸皮居然也有些控制不住地抽动。
勉强算得上笑容的表情让旁桌的客人有些骇然地退开少许,毕竟这种表情除了抽搐还真不好说是其他。
倒是坐在他面前的英气青年不以为然,反而一副开心的模样,托了下巴不住地盯着桌上即将干去的字迹:“这名字不错嘛!平日可不曾听别人如此唤你!”
“……只有你与天帝知晓此名。”
话刚出口,对上开阳惊愕以及欣喜的热烈眼神,千里眼只觉懊恼自己的一时多嘴。
第八章
二人出了饭馆,市集的人潮也散了不少,熙来攘往,但也不致如潮汹涌。
眼下正是午市休整,不少挑了担子走东闯西的货郎都蹲在自己的担子旁边,有的大概生意不错,从饼铺子买来填满牛肉的大饼嚼个痛快,有些兴许早市不甚满意,边抓着粗面馒头啃,边挑拣货物,把良作之物放到面上,好吸引路人。
买到货材的人早是离开,剩下些较是挑剔的商人仍蹲在货摊前翻选侃价,虽不及早上喧吵,但还算热闹。
千里眼已不需开阳前面开路,便慢步走过市集,擦肩而过的行人或是匆匆,或是嘻笑,百般神态,跃然眼前。
即便他能目视千里,却始终未曾试过如此接近凡人。自天顶而望,只能见凡世纷扰,又怎顾得细细辨认。更何况他眨目之间,流年逝水,美人如画,名将英雄,转眼间已化成枯骨。
徒生困,何必细观。
只是如今走近看了,凡人天命虽不过短短数十载,其实亦有其乐之所在。贪嗔痴怨,佛界之忌乃在世人眼中并非大过,或常有小恶,但数十年的率性,却比亿万年的平寂要丰富得多。
千里眼垂目看了看并肩而行的青年,并肩而行,对他而言也是鲜少之事,他在天界并无友人,若说顺风耳,亦不过点头之交,旁边走着的青年,身上传来暖暖的阳热之气,慢慢地,渗入心房,仿佛逐渐填满了什么。
之前总是想不明白,现在倒是有些了然。难怪他如此喜欢私自下凡,大千世界,花团锦簇,自然更能迎合这位好闹的武曲星君。
开阳却不知对方心思,那双灵动的眸子左顾右盼,对市集上贩卖的各种南北杂货兴致极高。
虽说神仙法力高强,百里之外何物不能信手捻来?稍微差点的散仙,至少也懂个五鬼运财之法。但亦因为他们拥有超脱之身,位在天高,更需维护凡尘安稳,不可轻易施法破坏天道平衡,故可看而不可取。
仙家中当然亦有心痒者,但有天目在看,却亦只能隔靴搔痒,倒真没几个似开阳一般,不惧帝君天威,说下凡就下凡。
正在走着,突然开阳止步不前。
千里眼便觉奇怪,见他正看着墙角处一名衣衫褴褛的乞丐,眼中怜悯无可掩藏,就听开阳喃喃说道:“那张脸好是熟悉……我在哪里见过吗?”
千里眼看了一眼那乞丐,已是明,本欲阻止,无奈开阳记性甚好,马上便想起来了:“对了!是长安李氏的后人!难怪这相貌跟那李氏颇是相像!”
说罢,便要过去。
却不料被千里眼拉住:“慢着。”
“怎么了?”开阳错愕回头。
“此番下凡,为的是擒妖除魔,并非慈航普度。”
开阳闻言,皱眉道:“此人先祖与我有渊源,李氏后人也是因我缘故落得如此下场,我岂能坐视不理?”
他手臂一震,甩开千里眼便要过去,但手臂又是一紧。
“不可妄为!”
“为何不可?!”
“此人落魄为乞,自有其因缘际遇,非你我可以左右。”
开阳本就率性,认定之事便是撞了南墙亦不回头,他能在帝君面前请罪领受五百雷鞭,更别说是之前欠下的缘债,他有意助李氏后人脱离困境,好弥补之前孽帐,但见千里眼阻挠其行,亦不禁恼了:“你少管!我便是要助他,你能如何?!”
千里眼却不让步:“末将不能如何,只能奉劝星君,天道循环,自有其理,轻率而行,纵有善德,难逃恶果。”
开阳瞪着那张僵冷的脸,始终无法从上看到一丝情绪波动,不禁咬牙切齿:“你难道没有半点怜悯之心吗?!”他盯着牢牢拽住他的手,声音低沉带了震慑之意:“放手。”
千里眼却不答应,仍是一昧坚持:“请星君莫要冲动坏事。”
开阳脸色更是难看,青后变黑,眼中怒火已烧炽如雄,如今天界,除了帝君和天枢,谁敢制他行动,这千里眼,当真是不自量力!
袍袖劲风一展,千里眼的手顿时像被烈火燎烧般炽热疼痛,但他仍是不肯松开,长目半垂,敛去痛意。
“天道不可违,为何星君一再明知故犯?难道长安李氏后族的下场,尚不能警示星君?!”
开阳闻言一震,对了,眼前那乞丐本就是因几百年前他出手救助李氏而得落魄成乞,若再施襄助,难保他日后因果如何。
但,他助人亦是错吗?
不禁顿感无力,明明身负非凡法力,却连一个乞丐都不能相帮,竟连善心丢下一枚铜钱的过往路人都不如!
心中怒火越烧越旺,无处发泄之下,便直接灌到总是阻挠他做事的千里眼头上去了。
开阳火热仙气一收,不再施法伤人,却腾出右手劈开千里眼手腕。一双清冽的眸子卷着滔天的怒意:“我还以为你不过是面冷,尚算有心,原来却是错了。你这家伙中空如竹,便连庙里的泥雕菩萨都不如!!”言罢,突一转身,身影猛是隐去无踪。
千里眼握着麻痹的手腕,环观四周,幸好附近的人都不曾注意此处异像,否则定会引来恐慌。
心中苦笑,武曲星君当真是火烈性子。
虽然不知他到哪里去了,但所幸要寻他并非难事,千里眼抬目,正要四寻,突然却赫然而止。
只见青砖街道的另一头,站了一名高大的男人。那男人五官深刻,长发在肩,一身华贵绸缎尽展魁梧身形,在熙来攘往的人群之中背手而立,嘴角含笑,直视千里眼。
其实千里眼身材亦高,两人视线跨越黑压压的平民头顶,相碰胶着。
千里眼不禁暗自叹息。
男人外表看来不过是个凡人,无法忽略的,是那双淡金色的眼瞳。凡人又岂会有如此妖魅的眼睛。如今在夔州的大妖,偏亦只有那只金翅大鹏……
遍寻不获,却在开阳离开的时候现身,当真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千里眼心里掂量了一下,自己不过有视物千里之能,其余法术,也只修了个腾云驾雾,要逃的话……还是算了,想那金翅大鹏,展翼一拍便去九千里,他这蹩足的驾云术要逃掉实在是痴人说梦。
正是想着,那华衣男人已穿过人墙,全不在意对方是否会逃遁,施然走近。
“千里眼,好久不见了。”
金翅鹏妖笑得好是自然,仿佛是遇到了许久不见的朋友一般。
只是淡金的眼眸全无笑意,让人看得心底发寒。
千里眼知是逃不过,脸上也无露出惊恐神色,只点头道:“是有两千年了。”
“是啊,自从朝歌一别,也有段日子了!想不到你被封上天庭,成了天界神将,本座还未及恭喜你!”
他话是热情,但千里眼却记得自己与这鹏妖的交情不过相识。
当日金翅大鹏号佛教护法羽翼仙,领三十二路商兵讨伐西岐,而自己,不过是在梅山七怪白猿精袁洪旗下当差,一面之缘,他尚记得金翅鹏妖眼中不屑。
“不敢当。战事结束,羽翼仙应已返回佛界,何以千年之间三次重入凡世,扰乱人间?”
金翅鹏妖脸色一变,却很快又再展笑颜:“神将倒知得甚是详细。呵呵……”他上下打量了千里眼,眼瞳淡金渐渐转深,“本座记起了,神将有目视千里的异能,想必……本座所行,也是你给上禀天帝的吧?难怪每次本座不及施展,便有天兵来擒。呵呵……”
他笑意阴森,突然长臂一伸,擒住千里眼脖子,五指一紧,利甲竟就此扎入肉中,脖子顿时咕噜冒血,浸湿藏青领襟。
若是凡人,只怕必死无疑。神人虽不致死,痛却难免,但千里眼面容僵硬,居然没有半分动容。
正在集市买卖的人一看到如此骇人情景,顿时吓得尖叫大起,四散奔逃。金翅鹏妖似乎不耐耳边嘈杂,浓眉轻皱,已是不悦。子阳城乃是军事要地,一队官兵旋即闻讯赶来,将那鹏妖以及千里眼团团围住。
金翅鹏妖却对他们不屑一顾,只对那千里眼问道:“此次天帝派你下凡来擒本座,却不知你有何本事,能让本座束手就擒?”
千里眼心里虽是着急,却无奈受制于他,动弹不得,只有道:“末将自知无能,但请羽翼仙迷途知返,重归佛心。”
“哈哈哈……”鹏妖仰天长笑,身上华衣袍子鼓风而动,“凭你这般浅弱功夫,居然想劝本座降服?!哈哈……看来天庭已无人可用!本座大可上天一趟,吞了天帝,接掌天庭!哈哈哈!……”
他狂语放纵,千里眼亦不辩驳。旁边的官兵却按耐不住了,为首的军官大喝一声:“大胆狂徒!竟敢在闹市逞凶!快快束手就擒!!否则莫怪兵刃无情!!”
金翅鹏妖赫止笑声,侧目看向那军官,妖异的煞气竟教那凡人双腿一软跌坐在地。鹏妖并未放开千里眼,掌力一紧,利爪又扎入更深,从千里眼脖子上流出的鲜血已湿至肩膀胸膛。
轻藐的视线扫过在场众兵:“本座……最恶别人说‘束手就擒’这四个字。”轻轻慢慢的语气骤然而止,突然暴风如漩涡席卷,剑锋般锐利的风刀烈烈激窜,一时间飞砂走石,吓得远处偷偷围观的平民争相躲避,有几个大胆地透过窗隙窥看,却见那风卷黑尘,根本看不清楚里面发生何事。
过了一拄香的时间,风渐渐平息过去。
一名躲在破篷车后面的汉子慢慢冒出头,忽然有个东西咕噜噜地滚到他脚边,刚才被沙尘迷了眼睛有些看不真切,壮汉揉了揉眼,待看清楚了那物事,两眼一翻白,咕咚倒地。躲在他旁边的另一名汉子见他昏倒,不禁笑他胆小,岂料更快地,笑容凝固在脸上,极尽扭曲。
在那昏倒的壮汉脚边,一颗人头滴溜溜地转着,但那张脸已被割得七零八落,后脑也露出红白浆水。而人头滚过的血道尽头,是惨不忍睹的地狱。
华衣男人以及他钳制的高瘦男子已不知所踪,留在那里的,只有一具具被切成碎段的官兵尸块,鲜血受狂风吹卷,飞溅在附近墙壁地面,触目皆是,仿如炼狱一般!
第九章
其实在闪身消失的那刹那,开阳已经有些后悔了。
事实上,他也知道,千里眼所说的皆在情理。那乞丐本可享尽荣华,却因为数百年前一场际遇,让他命数有改,需承受祖先之孽。若他再是出手相帮,本渐修正的天道又被破坏,实在不能想象后果如何。
但既然闹了脾气出走,不过半刻钟便灰溜溜地回去,实在太过丢脸,故此他现下坐在距子阳城五百里远的高岗下,一座偏僻的茶寮里,好不烦恼。
是故那位茶寮的老板——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提了一壶热茶过来,又送来两份粗饼子,放到这位脸色不大好看的青年面前,道:“客官,看你一脸火气,还是喝口茶顺顺吧!”
伸手不打笑脸人,开阳也不好迁怒他人,便应道:“多谢老丈!”
老人拉下肩膀上耷拉的抹布擦了擦桌子,许是这茶寮太过冷清,只有开阳一席客人,便起了谈兴。
“年轻人,怎么回事?愁眉不展的,是有什么烦心事吧?讲来给老头子听听,说不定能给你出个主意!”
开阳撇了撇嘴,捡了个饼塞进嘴里,又冷又硬又粗糙的饼子,感觉就像那个不识时务的家伙,忍不住“嘎吱嘎吱”地用力嚼起来,权当是在啃千里眼的肉。
那老人脾气甚好,也不计较他的态度,只呵呵笑道:“年轻人就是火气大啊!其实有些事情无需太作计较,过了便过了!你在此处斤斤计较,说不定对方早就忘掉了!”
嘴里的饼子实在太过粗硬,嚼得他嘴干舌躁,便拿起茶碗灌了杯水,岂知这清水入喉,跟饼子混在一起,居然生出甘甜酥软的滋味。
“咦?”
老人似乎早便习惯客人的诧异,又提他斟上一碗粗茶:“看事待人,莫止于表面。小小饼子,其实也有乾坤啊!呵呵……”
开阳瞪着手上那半片粗饼子,似乎想通了什么,突然一跃而起,朝那老人深一鞠躬,恭敬谢道:“多谢老人家指点!”
话音刚落,一个转身,竟就消失空中。
见了这般神怪景象,那老人居然不见恐慌,满是皱纹的脸呵呵笑着,慢慢捡起遗落在桌上的半片饼子,用抹布细细擦拭木头桌面。
山间雾气之中,这偏僻的茶寮连同那老人,随着徐徐笑声,居然渐渐幻化成虚,踪影全无。
开阳驾云飞驰,五百里路,竟不过眨眼之间已至子阳城。
他在云上四下一望,诺大子阳城,居然不见那千里眼的踪影,正是奇怪,突然闻到一股血腥气味,连忙四顾,但见适才熙攘的集市如今寂静无声,青砖大道上虽已冲刷一遍,但浓血沾染过的砖隙以及屋檐下的墙壁,仍不可避免地残留了血污尸臭。
开阳一惊。
附近早有大量官兵驻守,他不欲惊动他们,在一间屋舍按下云头跃身落入一户院落,走到屋后伸手拍了拍墙壁,身形一晃,使出穿墙术透入房屋。
屋内有一男一女,正是屋主,因守城官兵下令戒严,故不敢四处走动。
突见一名青年穿墙而入,那女主人也是胆小,闷声便昏了过去。倒是那男主人还算冷静,抱了发妻嗦嗦发抖地恳求道:“求、求大仙放过小的……放过小的妻子……”
开阳知他误会,便道:“莫怕,我并非妖邪,此来乃为擒妖,不会害你。”言罢,随手一翻,丢了一枚金裸子在桌上。
那男人见他并无伤害之意,又施赠金子,顿时来了精神:“不、不知仙人有什么需要小的效劳?”
开阳问:“今日集市之内可有发生异事?”
“有!有!!”男人连忙回答,“小的正巧在办货,就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抓住另外一个瘦削的男人,后来官兵来阻止,突然就卷起了黑色的大风,竟将那些官兵都杀死了!!”想起那遍地尸骸的情景,他仍是胆战心惊。
开阳急问:“那瘦削男人,可是长得一张棺材脸,穿的藏青袍子?!”
男人想了想,道:“什么模样我倒没瞧仔细,不过确实是穿了一件藏青色的衣服。”
是他!那千里眼想必遇上金翅鹏妖了!
该死,他怎就如此大意,明知那鹏妖就在城内,却将千里眼丢在这里。
又听那男人径自嘀咕:“那男人也不知道死了没有……”
“他受伤了?!”开阳只觉心口猛然一紧,竟一下子喘不过气来。
男人点头,道:“我看到他被掐了脖子,而且血都染了一身……”他话未说完,青年竟然闪电般消失无踪。
他撑大了嘴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珠子,刚才那一切,莫非是他的幻觉?只是,桌上闪烁着刺眼亮光的金裸子,又确实平静地躺在那儿。
开阳几乎发疯般冲上九霄云上,以极快之速在子阳城附近狂卷而奔。
但夔州地广山多,地势繁复,洼藏之所更是隐匿难寻,要在此地寻找妖物,便犹如大海捞针。连千里眼也一时半刻找不到他的巢穴,任开阳如盲头苍蝇一般四处乱转,仍无法找到鹏妖所在。
开阳心里急怒难休,那金翅鹏妖手段毒辣,戮杀凡人如同割草芥。千里眼法力低微,落在他的手上,亦不知要受多少折磨……
又想起乃因自己一时大意害千里眼陷入险境,怒极之下,竟是当胸一拳砸下,他那拳头连天青石都能砸碎,此刻顿感肋骨欲断,痛得他额头冒汗。
但那痛,竟然无法弥消心中的如浪翻涌的焦急。
清俊的面庞突然红光大作,身形暴长顶天而立,咆哮如暴雷炸起,声震百里:“金翅大鹏!!给我滚出来!!”
然而此时此刻,千里眼受鹏妖所制,被带到巫山峡上一方壁岩洞内。
眼见两岸群山巍峨,悬崖峭壁,脚下大江因旱而枯,只余浅滩迂回曲折,更显奇峻,若非有异力之助,常人根本不可能到达此处。
而这岩洞,外面看来不过是漆黑一片,但一经走入,竟是内有乾坤。
洞内金壁辉煌,乃是一座巧夺天工的金鸾宝殿。小小岩洞本难容大殿,只怕是那鹏妖施了幻术所致。
殿内早有数十几名云鬓宫娥列道两旁,跪地恭迎。
随即又有几名美艳女姬翩翩迎上前来,一身五彩霓裳,身段飘飘若仙。
闻她们齐声高呼:“参见羽翼仙王!”这华贵排场,俨然似皇帝驾临一般。
千里眼被鹏妖随手一推将他丢在地上,马上有几名黑衣侍卫过来将他五花大绑,按在殿阶下。
那些宫娥两旁退下,换上两排黑衣侍卫,手中皆执长刀,倒是威风八面。
金鸾殿正中央处摆了一张雕工精细的金龙椅,鹏妖在几名艳姬陪同下,迈上殿阶落座其上。
有艳姬捧上承了雨露的白玉盆,金翅鹏妖抬了袖子探入水中净了手上血污。复有有姬女递来琉璃杯盏,鹏妖接过以其中美酒润喉,方才低眉瞄了瞄下面的千里眼。
“千里眼,你看本座此处如何?”
千里眼稍稍抬头,道:“藏身险峡,又以幻术遮掩,难怪末将一时也寻你不着。”
鹏妖亦不理会他直言冷语,哈哈笑道:“哈哈……这幻术虽妙,但时日一长,想必仍是瞒不过你一双神目。”千里眼噤言不语,又听那金翅鹏妖道,“其实你我相识一场,大可不必闹得如此。”
言罢,他随手一挥,几名黑衣侍卫不再强押,反将千里眼扶起身来。
“你有神目异能,何必屈就在天帝座下当个碎嘴的传音使,徒惹众仙憎厌?本座自负通天神威,乃受天命封为羽翼仙王,与天帝分庭抗衡。只要你肯臣服,本座自然不会亏待予你,世间荣华,唾手可得,岂不妙哉?”
任他在上面说得天花乱坠,千里眼只觉得脖子处的伤口虽已止血,却仍是抽疼不已,只有稍敛精神,抬头问道:“不知羽翼仙要末将帮你找什么?”
金翅鹏妖不禁愣了,随即大乐:“平日见你默言噤语,原也是个聪明人。如此好极,本座说话也能简单些。”
他手一抬,便有三名侍卫将一个巨大如钟的金丝鸟笼抬上殿来,只见这鸟笼断了几根金栏,显然曾经拘禁在里面的鸟儿已经逃去。
但能啄断黄金,逃离幻境的鸟儿,绝非凡物。
千里眼再是细看,在鸟笼底部,尚残留了几根鸟羽,那羽毛闪烁金芒,但那并非黄金,而是一种刺目耀眼的光辉,乃比黄金更为璀璨。
他赫然抬头,盯住金翅鹏妖。
鹏妖见他眼神有异,知他已悉究竟,亦不隐瞒,直言道:“本座要你寻的正是从这笼里逃脱的金乌。”
千里眼默而不语。金乌乃天域神鸟,栖息于汤谷扶木之上,有三足,羽金黄,载日而出,载日而落,故又名赤乌。既能呈日而升,可知此鸟有威慑天地之能,大鹏虽凶,却未见得能捉到金乌。
“你如何捉得金乌?”
鹏妖不禁得意:“本座刚离净土,巧遇天狗食日,金乌无力,便顺手擒来。可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金乌坠地,魃虐立生。因一己之私,至令夔州大旱,生灵涂炭。”
“生灵涂炭又如何?自古成就帝业者,总不免是血流成河。成大事者岂能流于小节?只要本座服下那金乌炼成之灵丹,法力必能凌驾佛祖之上!天地纵横,岂可匹敌?!待本座登上天极之位,自会恩泽大地,施与厚报!”
他扫了一眼如今空无一物的鸟笼,神色突然一黯:“只是不料这金乌倒亦狡猾,始呈无力之状,待本座掉以轻心之时啄断金栏,逃脱无踪。金乌一身辉光,若上青空,难逃本座法眼,如今想必是在哪里躲藏。”他看向千里眼,“找一只小小金乌,想必难你不倒吧?”
千里眼点头:“确实不难。”
金翅鹏妖大喜过望:“如此甚好!既然如此,你且快快给我寻来金乌!”
岂料那千里眼却又摇头,道:“虽是不难,末将却不愿为之。”
“什么?!”
“羽翼仙应还记得,当年纣伐西歧,神人襄助,又有三十六路兵将,声势浩大,非一个小小西歧可以抵御。然而结果如何,你我清楚。”千里眼看着面色渐渐难看的鹏妖,继续说道,“须知天命难违,倘若羽翼仙固执逆天,只怕下场要比纣更加凄惨。”
“闭嘴!!”
金翅鹏妖恼羞成怒,手中酒盏砰然摔落殿阶,吓得众姬恐慌不已。
淡金眸子漫了森然气息,再是打量千里眼。
眼前这男人背手就缚,一身衣衫已被血污弄得一塌糊涂,在这金鸾殿上是格格不入的突兀,然而挺立身躯仍如松笔直,仿佛在天地之间,无论天帝座前,还是恶妖殿上,他亦只有这般态度。
鹏妖怒极反笑:“好。好。好。好得很!本座倒要看看,你这腰板能挺到什么时候!”
第十章
且说开阳在夔州地界四下搜寻,却始终未能找到那金翅鹏妖的巢穴,心里惦记着千里眼落在鹏妖手中不知如何,更是焦急万分。
只是急有何用?
开阳寻了半日,终是不果后,竟不再搜寻,忽然转头往东飞去。
东连群山,那山连绵起伏,相传上古神农氏在山中尝遍百草,故后人名曰神农架。开阳按下云头,落在山群间一处险峰上,此处树林茂密,藤葛攀山,山中长有巨松,桓势而生,险峻非常,盖因此地生有金毛猴,故又名金猴岭。
却不知开阳到此所为何事,只见他立在岭顶一棵最高兀的巴山松上,从腰间取出一片亮白如银的鳞片放在手心,突然掌心烈火一腾,火舌舔噬鳞片,将之化为飞灰,顷刻间,山林间嗡声大作,回荡不休,栖息在此岭的金毛猴群竟吓得四散奔逃。
不过半拄香的时间,林涧传来“咝咝——”诡异的声响,草地沙沙,仿佛有巨物接近,但始终不见物踪。
开阳皱眉叱道:“装神弄鬼作什么?!快给我滚出来!!”只见他手中火舌一吐,疾烧地上,顷刻便见白光一闪,一条身如桶粗的巨大白蛇拔地腾空,一个旋身,落在开阳身边已是变化成人的俊秀白衣公子。
那白衣公子态度恭顺,见了开阳连连打躬作揖:“百年不见,星君安好?不知此番召小妖前来有何差遣?”
开阳冷哼一声,这条白蛇正是西汉时盘踞在白帝城,被蜀王误认为龙的蛇妖,当年他并未为恶,故开阳亦未下杀手。蛇妖感其恩德,褪下一鳞赠与星君,曰他日若有所差,可焚此鳞片相召。
当日开阳亦只是随意收下,驱使妖物本非神人当为,但如今事态紧急,亦顾不上许多了。
他问那蛇妖:“你可知道金翅鹏妖所在?”
蛇妖想了想,便摇头道:“大鹏乃是佛界天兽,法力强大,擅施幻术,非我等不过数百年的精怪可比。小妖无能,实在不知他匿藏何处。”
“可有其他妖怪知晓?”
蛇妖还是摇头。
开阳不觉大失所望:“罢了,你走吧。”
白蛇妖见他脸色不悦,亦不敢停留,回身跃落树下,化出原形,便要游走。
“慢着。”
蛇妖抬头问道:“星君还有何吩咐?”
开阳跃下来,奇怪地看着蛇妖修长的身体中段部位,莫名其妙地鼓起一团,且白色蛇鳞下光亮闪烁,异怪非常。
“这是什么?”
白蛇妖道:“半月前吃了只金色乌鸦,岂知它在我肚里扑腾了好些时日都不曾死掉,当真是莫名其妙。”
“金色乌鸦?”开阳心念一动,道,“吐出来。”
“啊?……小妖明白。”白蛇妖无奈,只好拱动巨大蛇身,把腹内的东西往外挤压,它体内那隆起的包慢慢蠢动,过了片刻,听它“哗啦”一声,果然将一只满身黏液的金色乌鸦给吐了出来。
那金羽乌鸦一掉出蛇腹,竟似滚出一颗太阳般,羽身灿烂刺目,光耀山林。
开阳眯了眼睛,过去翻看,见这鸟儿尚还活着,果然是身有三足。
便道:“果然是金乌。”
蛇妖当即吓了一跳:“怎么可能?星君你是不是认错了?金乌乃是神兽,岂会如此轻易被小妖吃掉?!”
开阳瞥了他一眼,道:“金乌离日而枯,落在地上只比凡鸟,所幸它羽坚皮硬,你是无福消受了。”
“星君误会!小妖无意冒犯天威!只是当日见它在峡谷下扑腾,忍不住贪了一时腹欲……”
“哈哈哈……想不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空中突然暴响笑声,开阳抬头一看,只见云端处站立一名高大魁梧的华衣男人,那人双目淡金闪烁,威武霸道,堪有倾吞天下之势。
蛇妖一见此人,顿是咝咝吐舌,如临大敌。
那男人却是不慌不忙,抱臂笑道:“小蛇妖,原来是你吞了金乌,难怪本座遍寻不获!乖乖将金乌交出来,否则莫怪本座无情!!”
“大、大鹏……”
蛇妖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只敢往后退却,正打算寻开阳庇护,抬头却见开阳脸泛杀意,一双清冽眼睛几乎喷出火来。
“来得正好,正没处找你!”
金翅鹏妖倒也注意到蛇妖身边的青年,只是开阳自下凡来便隐了真身,鹏妖倒一时瞧不出他到底是何方神圣,反正蛇妖绝非他的对手,金乌既已找到,自然要夺到手上。
开阳不作理会,腾身一起,迎上半空。
鹏妖见他竟悉飞空之术,急问道:“你是何人?!”
岂料开阳一言不发,右手捏诀,左掌翻出,一股红焰暴起,滔天而至,根本不给他任何防备之机,向他烧炽而来。
金翅鹏妖见他来势汹汹,不敢托大,连忙卷起黑色旋风,将烈焰抵挡在外,可那火焰非但不受风阻,反而更助火势,更猛十倍,腾天烈焰顿时将鹏妖困在其中。
“你到底是谁?!”
那张清俊的脸庞如今戾如修罗,他不答大鹏,只问:“千里眼何在?!”
“千里眼?”鹏妖略是一惑,马上想到对方必定是与千里眼一同下凡擒他的神将,且能以火将他困住,绝不寻常。当下不敢蛮斗,应道:“千里眼确在本座手中。”
“把他交出来!否则便将你烧成灰烬!”
鹏妖倒是奸猾,他道:“放他不难,须以金乌作换。”
开阳自见这鹏妖,便想起从凡人口中听到的情形,他边是四处搜寻边是一直想象着千里眼受到如何如何的折磨,胸口怒火几乎是积压难消,如今对方竟然还想要挟!
只见火舌大动,突然猛长十丈,本可勉强支撑的黑色旋风立即被烧尽成空,炽烈直逼金翅鹏妖,就要将他燎成飞灰。
鹏妖见势色不妙,顿时身形一展,一头金翅巨鹏现出真身,鸟身庞硕,翅展竟长十里,仿是黑云蔽日。
它长翅一拍,翼起狂风,卷如暴飓,化成流星一般往东逃去。
金翅大鹏乃混沌初开之时,育于凤凰之天禽,水击三千里,扶摇而上九万里。
眼见他就要逃脱无踪,开阳却是身形未动。
只看他眼神一凛,右手五指大张,亮目红光从他手心向两头卷出形状,光屹止,原来是一杆亮银长枪!乃见此枪单长一丈一,杆身漆黑泛金,不知何物所铸,又见枪头,一尺三寸,亮银锋锐,锋口更镌有火云烈焰,配上烈红枪缨,骤眼看去,竟像点了一团烈火。
远处鹏鸟影子几不可见,英挺的身躯突然火气一腾,长枪舞动,虎虎生威,顷刻间,漫天火起,以燎原之势席卷十万里天!
垠蓝空上,烈焰腾腾,云雾尽化,方圆十万里,竟全是一片火云!
漫天火海下,大地尽染赤金,草木泛紫,其势凶猛仿佛要烧毁天地万物,惊得下界生灵骚乱,百兽出林。
任那大鹏再飞,亦躲不过这漫天火势,只有在火海中扑腾挣扎。
洪洪烈焰中,那青年神人全身洒金般,威武不凡,看他右手持枪,漫步踏来,三足金乌站立其肩,发出一声锐鸣。
他走到金翅大鹏跟前,枪身抖鸣,点在大鹏咽喉,笑容灿烂却难掩杀意森森。开阳抬起左手,在空中横抹一道,遂见一卷黄金轴帛展于半空,闻他朗声宣曰:“金翅大鹏私下凡间,擒金乌,至大旱,害五百三十七命,滋旨,擒。若顽,杀。”
金翅鹏妖早是吓破胆子,此刻又闻天威无情,更加慌张,惊恐之下张口大叫:“慢着!!若你把本座杀了,那千里眼也断不能活!!”
抢尖的炽热尚未扎入咽喉,已烧焦它脖处翎羽,火海之上,那青年戾目半眯,似乎并无打算为此妥协。
金翅鹏妖心里大为懊丧,只道打错了如意算盘,眼前这位法力高强的武曲星君又岂会为了千里眼那微末的下等神将退让半分,正欲另觅他法,却见那长枪慢慢收退,漫天烈焰亦随之收摄熄灭。
正是大惑不解,闻那青年道:“前面带路。”
第十一章
开阳按耐怒火,押了金翅鹏妖直奔峡壁妖穴,一道上不敢逼问鹏妖,怕他说出如何折磨千里眼,但便是不问,却又忍不住去想。
那鹏妖生性恶毒,实在难以想象千里眼落在他手里要被折磨得如何不似人形,火气在胸腔闷烧难抑,只待将千里眼救出妖穴,立下就要将鹏妖碎尸万段!
一路红云飞卷,片刻间已抵鹏妖巢穴。
开阳这一路进去,脸上杀气腾腾,一手揪了鹏妖,一手倒提长枪,吓得那群宫娥侍卫四散奔逃,这一乱,居然惊出原形来,便见大堆翠鸟乌鸦满天飞窜。
手中枪杆一抖,枪身疾穿鹏妖琵琶骨,将它钉在金鸾殿柱上,喝问:“他在何处?”
金翅大鹏怎耐得如此剧痛,浑身发抖地回答:“关、关在后殿、地、地牢里……”
“哼。”
开阳也不去管他,大步往后殿跑去。可怜那大鹏妖被神枪贯穿,伤处仿佛遭烙铁灸烧,痛得几乎昏去。
开阳一路急奔撞入后殿,果然见到通往地牢的通道。
牢门紧锁,开阳不管不顾,抬膝一脚踹开。
宽厚结实的石板大门“乒乓!”一声巨响,被他踹倒在地裂成两截。里面传来惊呼,开阳更是着急,连忙冲入地牢。
里面本阴暗无光,他肩上负有金乌如日照耀,这一进去,便把一切照得如同白昼。
待他看清里面景况,竟是愣在当场。
什么酷刑加身,什么饱受折磨,什么血肉模糊……
跟他所想的全然不同,千里眼正安然无恙地坐在地牢里,只是身上的长袍被尽数撕碎,裸出精瘦的上身,而且……
“这是怎么回事?!”
压抑在胸中隐忍难发的怒火瞬间爆发,开阳指了挂在千里眼身上那几名艳美无比且衣衫不整的女子,咆哮大吼。
千里眼抬头看到他,僵硬的嘴角终于是出现一丝苦笑。
“你可来了。”
那些美貌的姬女见开阳贸然闯入,吓得惊叫四起,非但没有放开千里眼,反而攀得更紧了。
开阳看得七窍生烟,他东奔西跑,上蹿下跳地救人,甚至不惜动用三千年未曾施展的火云枪,偏偏来到此地,要救的家伙居然泡在温柔乡中!!
瞪着那些泫然欲泣,美若梨花带雨的女子……可惜武曲星君如今怒火升腾,没半点怜香惜玉之心。
“滚!通通给我滚!!”
一声咆哮震怒,几名姬女方才如梦初醒,捞起半褪的羽衣逃出地牢。
待那些姬女逃散一空,地牢反而寂静得幽深,千里眼仍旧坐在原地,深邃的双目紧紧凝视着开阳。
开阳被他看得不自在,狠跺一脚,哼道:“你倒是好,在这里好生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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