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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春010


  箭书乃是魏渊亲笔所写,言道自己是大渊臣子,奉旨守城,不见圣旨,不也擅开城门,请平城军绕道他行。
  被一向唯唯诺诺的族弟拒之门外,魏少侯羞恼交加,立时便要发动手下十万大军强力攻城,无奈天色已黑,不好妄动,被手下人一番苦劝,暂时忍下满腹火星,命全军在高地扎营设岗,休息一夜,待来日再战。
  因为未能按计划进城,不得不露宿城外,魏聿平很担心王师大军已发现自己的异动,前来追剿,于是派人将应崇优带来,拴在自己帅帐外的坐桩旁,以备随时充作人质,之后又巡哨查岗,忙乱了一番,方才倦极上床。
  此时尚是晚春,渝州地势又高,入夜后气温下降,寒风如刀。应崇优虽有师门心法相护,时间一久,也不免冷得面色青乌。努力忍耐到后半夜,看着周边守卫的兵士都被一天急行军的疲累催得朦朦入眠,他才悄无声息地扭动着身体,从在路上时便已暗暗挣松了一些的绳索中脱出手腕,再解开全身其他的捆缚,侧耳听听帐内的动静,悄悄潜行至离自己最近的一个士兵身后,运指如风,封住这个昏昏欲睡的守卫全身大穴,暗暗拖到自己被捆之处,让他蜷成一团。因时间紧迫,不及换衣,只用披风严严地盖了。夜色幽暗之下,纵然时不时有士兵醒来转头查看,也只会看见黑黑的人影仍在原地未动,一时半会儿也许能隐瞒过去。
  凭着远处渝州城头高挑的灯笼,应崇优大致判断了一下方向,拿了被制伏的那个士兵所佩的腰刀,顺着一顶顶兵帐在营火中遮出的阴影外逃。
  非常时期,魏聿平安排的巡营小队极多,应崇优不得不多次伏在地上,等待巡营者过去,故而行进速度很慢,每每回头时,就发现自己距离高耸的帅帐,其实并没有逃得太远。
  绕过一顶牛皮帐篷,前面又有脚步声传来,应崇优急忙屏住呼吸,将身体紧贴在暗影中,看着七、八个人打着火把从侧前方走过,人影渐消,这才稍稍定了定神,按着胸口,再次弯腰前行,谁知未走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断喝:“是谁?”
  应崇优未及多想,刀风已从后袭来,他本能般拔刀还击,且战且逃,因为行踪再难隐藏,周边士兵纷纷惊起,出帐查看,只是因为光线昏暗,场面混乱,一时还弄不清楚怎么回事。
  发现潜逃者的巡营小队不到十个人,都是普通士兵,武艺不精,乍一交战,纷纷被逼退,只是呼喝着援兵,咬在后面猛追。
  应崇优借着周边多顶营帐的遮掩,勉强又逃了数丈之远,眼看着四周人声渐起,心知脱身无望,不由长叹一声,停下脚步,靠在一处帐房外,凝目看了看手中的刀锋,犹豫着要不要就此架在自己颈间。
  正在绝望之际,身后的帐篷突然裂开一道缝隙,两只手伸出扯住应崇优的右臂,一面将他拉了进去,一面低声道:“应大人,请勿扬声。”
  应崇优吓了一跳,凝神看时,帐内人竟是昨天无礼斥骂阳洙的那个粗豪将军,不禁呆住。
  “应大人,您是怎么跑出来的?”那将军顿足急道,“不可能逃得掉的!这要是被抓回去,魏聿平一定会给您苦头吃的……要是您受点什么伤,末将们可怎么跟皇上交待啊?”
  应崇优被他这番话说得有些糊涂,心中疑云暗生,问道:“你刚才是说皇上吗?”
  此时帐外喧哗声更响,那将军伸头出去观望一回,不由叫一声苦:“不好,已惊动了魏聿平,他正派人逐帐搜查呢!你快跟我来!”说罢从简易军床上拿过一顶带帽的斗篷给应崇优披好,拉着他从帐后裂缝而出,一路走,一路跟迎面而来的将士们大叫:“有刺客,快去护卫王爷和少侯!”
  如此这般蒙混了一阵,终是要碰见心眼儿较多的人,疑惑地查问:“朱勤将军,你后面的人是谁?”
  那朱勤回头看了一眼,“哦”了一声,道:“这人是……”话音未落,已手起刀落,将来人砍翻在地,带着应崇优慌不择路,只知莽然前冲。
  未行几步,应崇优已从后赶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语声平静地道:“朱将军,多谢援手。这样是逃不出去的,你也不要平白被我拖累。”
  朱勤刚怔住,应崇优已瞥见有人转向这边,立即挥刀向朱勤斜斜一砍,故意提高声音大骂道:“逆贼,你助纣为虐,天理不容!”不等他反应过来,便飞起一脚,将他踢到一旁。
  围捕的兵将们蜂拥而至,应崇优独力拼挡了一阵,终是力竭难支,跌跌撞撞数步之后,腿一软,便向后跌倒。
  身体与地面相撞的疼痛并没有如期而至,反倒是有一双厚实有力的大手伸出过来,稳稳地托住他的腰,将他揽进一个温热的怀抱中,熟悉的声音随之在耳旁响起:“别怕,朕来了……”
  因为极度的惊诧,应崇优愣了足足有半炷香的时间,完全忘了周边的混乱,只是死死地盯着阳洙的脸,嘴巴不自觉地微张着。
  “这个样子虽然可爱,但你也要眨一眨眼睛啊……”阳洙微微笑着,用手捧住他的脸颊。
  “陛下……”
  “嗯。”
  “阳洙?”
  “是……”
  “你怎么会在这里!?”这句话一问出口,应崇优猛地回过神来,双手用力揪住了阳洙前胸的衣服,“魏聿平一定会在沿途布下探子,你不可能在他没察觉的情况下率大军前来的!”
  “没错,所以朕没率大军,朕只带着五百精锐,悄悄跟来的。”
  “你疯了!”应崇优怨声吼道,“这里有十万大军,你居然只带了……带了……”
  “是啊,这两天没见着你,的确快疯了。”阳洙凝视着应崇优的脸,眸色幽深,“虽然明知道你不会有事,但还是不该让你来,随便你说什么,都不该让你来……”
  应崇优这时已没什么情绪仔细听阳洙在说什么,他四处张望着,似乎在拼命地想着脱身之计,情急之态,比他自己独自遇险时要强烈数倍。
  “你别慌,崇优,先静一静好吗?”
  “我怎么静得下来?你这五百人再是精锐,也挡不住平城军十万人啊……”
  阳洙傲然一笑,缓缓道:“朕倒想看看,这十万人中,真正想要背叛朝廷君主的,到底有多少人。”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错,大部分将士并不了解情势,只是依上峰之命行事,可越是这样,你反而越是危险,你是至尊天子,怎么能这样欠缺考虑,轻身犯险呢?”
  阳洙有些不高兴地看着他:“你这么担心,只是因为朕至尊天子的身份吗?”
  “什么时候了你还在争这个?”应崇优又急又气,几乎忍不住想要在他头上敲打两下。
  “好啦夫子,朕就让你看看朕这个至尊天子,到底有什么样的本事吧。”阳洙说着,放开搂在应崇优腰间的手,向四周围成环状抵御来兵的手下高声道:“鸣号,放箭!”
  一声令下,五百精锐中有数十人从背上拿下号角,另有数十人弯弓如月,四下射出火箭。
  号声雄浑高亢,曲调婉扬,正是王师御驾专用之音,代表圣驾在此之意,同时,四射的火箭也箭不虚发,落在周边帐顶之上,一时火光四起。
  阳洙唇边浮起一个高贵冷傲的笑容,将遮身的披风一褪,足尖用力,已跃上了身边最近的一个大帐篷的顶端,稳稳站立着,扬声道:“平城诸将,不认得朕么?”
  他语调平缓,但使用的是浮山运气传音之法,兼之高地空旷,满营将士大部分都能听见,又加上王号大作,如风鸣龙嗥,一时间全军震慑,冲天的喊杀声竟因此静默了下来。
  于十万叛军中亮出身份的少年天子,立于帐顶,在四周火光映照之下,龙袍王冠的身姿巍巍,直如满身锦围绣绕,光华耀眼,凛然不可轻犯。虽然他的面目不是十分清楚,虽然平日也很少在近处见过他,但呆呆怔住的平城将士们,还是不由自主地立即相信,那一定是真正的皇帝亲临。
  满面铁青之色的魏聿平,终于在此时冲到了羽林军的环围之外。在阳洙的示意下,五百人后撤为半圆队形,护卫在皇帝身后及两侧。
  “魏聿平,见了朕,你竟敢不拜?”阳洙冷冷道。
  魏聿平咬咬牙,知道此时硬说他是假的,只怕也无人相信,一横心,高声道:“你不念我父王扶持恩德,数年欺压。我平城上下已是忍无可忍。既然昏君失道,则锦绣天下人人可得之,我何必拜你?”
  “天下人有眼有耳,失道二字,岂容你信口胡说。”阳洙声色不动,只是目光锐利如刀,“你一人要反,朕不在意。不过这平城军上下十万人,朕却要给他们一个机会。”
  “住口!”魏聿平双眼发红,手托平城王印,向上一举,厉声道:“诸将听令,昏君并无大军相护,给我拿下!日后得了江山,与诸位同享之!”
  应崇优一惊,不由向前迈了一步,却被人从后一拉,又拍了回去。
  “……三师兄!?怎么你也来了?”
  “嗯,”杨晨轻轻应了一声,“你不要着急,静看就是。”
  此时在魏聿平的目光逼慑下,平城诸将都有些犹豫之色,只有两人素来是他铁杆心腹的将军,毫不迟疑地拨剑出鞘。
  “好,好!命令你们的人,给我当场格杀昏君!”魏聿平见有人听命,立即哈哈大笑,但笑容刚布满脸上,立时便僵住了。
  那两柄刚刚出鞘的利剑,端端正正架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阳洙却看也不看这边,反而将目光平缓地扫向远方,静静地道:“朕犯险前来,为的就是给你们机会。从现在开始朕数三声,三声之后还手握兵器站立着的,朕必视为叛军!”
  远处的人看不见内圈发生的事情,但皇帝的声音却清晰入耳。“一”字刚刚出口,已有大片大片的人丢下兵刀,屈膝跪下。在这样的情势裹胁之下,纵然还有人心怀犹疑,也不得不随大流而行。从站在高处的阳洙眼里看来,千帐灯火下黑压压的数万将士,宛如被疾风吹过的麦浪般尽皆低下了头,拜伏于皇权之下。
  须臾之间,没有刀光血影,首犯已然被制,十万叛军解甲低头。在雷动的万岁声中,阳洙飘然纵身而下,唇边含着至尊无上的清冷笑容。
  可一直凝目看着他的应崇优,却在此时不由自主地打了一个寒颤。
  “你冷吗?”杨晨在耳边关切地问道。
  “不……不冷……”应崇优低低应了一声。
  阳洙已缓步走到被按翻在地的魏聿平面前,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
  “原来……原来平城军中,早已有你安插下来的人……”魏聿平咳了两声,容色凄厉,“难怪我会输……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十万平城男儿,自然全都是朕的人,你才知道吗?”
  “可是……你明明可以……早就处置我的,为什么……为什么要让我……”
  “朕的心思,你不配知道。”阳洙冷冷一笑,将足边的一柄利剑踢到了魏聿平面前,“不过你既然身为王爵世子,朕给你全尸。”
  应崇优微微吸了一口冷气,正要上前,却被杨晨紧紧拉住。
  魏聿平发丝零乱,环视了一眼四周,眸中涌上滚烫的泪水。剑柄就在他苍白的手边,闪着冷硬的光泽。
  “一人做事一人当,反叛的人是我,不关家父舍妹的事……”
  “不必多说,怎么处置你的家人,那是朕的事。”阳洙语声如冰。
  魏聿平心知苟活无望,咬牙闭眼,当奔流的泪水跌落在地面时,颈血已飞溅而出。
  “兵士无罪,但你们为将者,却盲从附逆,其罪不小。”阳洙的目光只在魏聿平的尸身上瞟了一眼,就缓缓落到其他伏在地上汗落如雨的大将们身上,“不过朕既然已经当众恩赦过了,便不会食言。你们通通降级三等,仍各安本职。日后再出现有违臣守之事,再重罚不饶!”
  附逆之罪,若遇上残暴之君,是一定会灭九族的,因此虽然皇帝已出言赦免,众将还是战战兢兢,惶恐不安,连谢恩之声,都抖得不成样子。
  阳洙却不理会,扬声问道:“魏王何在?”
  “回禀陛下,”方才出剑制服魏聿平的一个将军上前道,“在后帐中,末将命人看守着。”
  “放肆,老王爷是什么身份,你竟敢如此无礼,还不快请来!”
  “是!”
  “魏聿平的尸体先抬到后面。”
  “是!”
  未几,魏王被人搀扶着,白发零乱,神情委顿地走上前来,颤颤地向阳洙行着叩拜之礼。
  “平身吧。”阳洙看向这个老人,面上也露出不忍之色,上前搀住了他的手,怨道:“魏王,朕是你一手扶持的,虽然君臣间常有分岐,但这份恩德朕一直是记着的。你有什么话为什么不肯明跟朕说,非要压在心中呢?”
  被皇帝温言一问,魏王霎时泪如走珠。但他毕竟是多年老臣,虽然心惨神伤,但气度犹存,拭了泪叹息道:“事已至此,老臣无话可说。老臣虽无谋逆之心,但行止有亏,教子无方。陛下不必挂念旧情,依律治罪就是了。”
  “魏聿平已然伏法,你可知道?”
  “老臣知道……”
  “魏聿平纠集叛军,意图弑君,依律该当何罪?”
  “依律凌迟……诛灭九族……”魏王面色如雪,几乎站立不稳,只是神情依然宁静。
  “那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
  “圣上恩德,赐他自尽……”
  阳洙低下头,来回踱了几步,又问道:“朕命他自尽,老王爷可明白朕的用意?”
  “老臣感恩……”魏王终于撑不住,双手掩面,语声悲切,“逆子带累全族,罪不容赦,陛下仁厚,只望留我次子性命,以继魏氏香烟……”
  “老王爷,”阳洙伸手扶住他,长叹一声,“议亲,你是国丈之身,议贵,你是一品王爵,议功,你是中兴的老臣,朕何忍让你身受丧子之痛?只是群臣有目共睹,朕也不能就这样算了,所以魏聿平一定要死。至于你的亲族就不诛连了。老王爷的王爵要交还,降为君侯,朕派人护送你回平城封地,安养天年,俸禄仪仗,仍按王爵礼。你的次子就留在膝下尽孝,只是不能袭爵。魏妃已是朕的人,此事不会干连到她,你就放心吧。”
  虽然猜到阳洙会予以特赦,却没料到竟会恩宽到这个地步,魏侯颤颤地拱着手,只是流着老泪语不成声地谢恩,别的话半句也说不出来。
  阳洙见他年老难支,又安慰两句,派人小心搀去歇息。一旁的平城诸将见连主犯的亲族都一概赦免了,这才相信皇帝是真心恕罪,并无秋后算帐之意,不由齐齐松一口气,连连叩头谢恩,各自去整肃自己的部下,拼了命地要显示自己忠心能干,生怕再出半点差池。
  一场血腥内斗被消于无形,阳洙对自己的手法很是满意,不由有些自得地回头去看应崇优,谁知目光逡巡了几圈儿,也没找到夫子的身影。
  “应少府去哪里了?”
  “回陛下,刚才魏王爷被扶走后,应大人就跟着一起过去了。”
  阳洙嗯了一声,胸中略有不快,但也知道应崇优就是那种喜欢雪中送炭的人,便没再多说什么,自己先回帅帐休息了。
  不过尽管皇帝没有明说,但随侍在御前的都是些伶俐机敏之人,早有人飞快地奔到魏王帐中,跟正在劝慰老人的应崇优说陛下在找他。
  “应大人快去吧,”魏王赶紧道,“老夫见的事情多了,能撑过去,没事的。”
  应崇优也没奈何,向那侍卫答应了一句:“我知道了,你先去,我随后就到。”又转向魏王劝道:“老王爷能够不再理凡俗中事,安养天年,未尝不是一件幸事。世子虽亡,好在膝前还有佳儿,您就节哀顺变吧。”
  魏王含泪苦笑道:“所谓自作孽,不可活,老夫心里明白。只是可怜小女,受了娘家连累。日后在帝都御前,还望大人多多照顾。”
  “老王爷不必挂怀。家父与您多年交好,晚辈岂有不尽心之理?何况娘娘贵为一品妃,又已生下皇子,后宫中不会吃亏的……”
  “小优,别让皇上久等。”陪同前来的杨晨知道阳洙的脾气,见应崇优还要再劝,不由催促了一句。
  “是啊是啊,陛下有召,应大人还是快去吧。”魏王打点精神,起身相送,应崇优逊谢两句,跟杨晨一起走出帐外,还没走出几步远,突然看见此次随驾前来的从二品副将费天恩,手里捧着个红布盖着的小托盖,正从远处匆匆走了过来。交会之时,他躬身向应杨二人见了个礼,并不多言,径自快步进了魏王的帐中。
  整个军营现在已恢复了平静与整肃,只是将官们出于谨慎起见,还纷纷带着亲兵到处巡视,见到皇帝驾前两个大红人儿一起走来,无一不过来打招呼。
  这样左右不停还礼地走了一路,直到临近帅帐,周围才略见清静。杨晨转头看看应崇优肃然的表情,叹口气停下脚步。
  “小优,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应崇优看了他一眼: “不管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吗?”
  “虽然我并不希望你问,但只要你开口,我就一定会回答。”
  “好。”应崇优侧过身子,直视着杨晨的眼睛,“我问你,在其他人的身边,皇上是不是也安插了心腹眼线?”
  “其他人,指的是谁?”
  “比如郑嶙那里,青益军的威大将军,济州军的栗大将军,还有几大府侯身边……都有他的人吗?”
  “你这个问法很奇怪,”杨晨勾了勾唇角,“这整个天下根本全都是皇上的人啊。”
  “你明明知道,我问的是奉有密旨,身负监视之责的人。”应崇优冷冷地扫过来一眼,“你在这方面也算是陛下的一大智囊,应该很清楚吧?!”
  杨晨犹豫了一会儿,方缓缓道:“没有你想像的那么多……郑嶙和济州侯那里都没有,陛下知道什么是用人不疑,也就平城军这边稍微多一点……”
  “魏聿平临死前问的那个问题,我也想知道答案……陛下既然知道平城军中少壮派有此一动,为什么不早些处置?”
  “这个嘛……以你的聪明,应该能推恻出来的……”
  “可我不想推测,也不想猜疑,我只想听你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应崇优目光如水,稳稳地盯着杨晨的眼睛,“你不会骗我说你不知道吧?”
  “你明知道不会。”杨晨深吸一口气,苦笑道,“就连流着泪跟你分手的时候,我也没说过一句欺骗你的话……没错,我是知道很多事情,不仅我比你知道得多,连郑嶙应霖知道的,都远比你多得多。想想真奇怪,所有臣子中,你是公认最受宠信的一个,但很多事情,皇上谁都不瞒,却总要瞒着你……”
  “比如说?”
  “比如说出征前颁诏大会上发生的那次刺杀,是陛下有意放纵的,为的是剥夺青益侯的兵权。再比如当年赫赫威名的军务会议,也是因为陛下巧妙逼迫老府侯们纷纷请辞,后来才无疾而终的……平城军中的异动,陛下的确早有察觉。可魏老王爷是轻易能动的吗?稍有不慎,为君不仁、忘恩负义的名声就得背着,所以他不得不谨慎行事,先有意培植一些带毒的种子。现在的结果你也看到了,陛下已经顺利达到目的,既把魏氏的影响力彻底地从平城军中抽了出来,也没有让这十万子弟兵发生任何的波乱。魏聿平是自己叛君而亡,臣民们对陛下绝不会有任何微词,就连魏王爷自己,现在除了感恩也没有别的话好说了。”
  杨晨停了停,看看应崇优有些发白的脸色,神情凝重,“陛下走的是帝王之棋,每一步都精彩绝伦,让所有在他身边的臣属倾倒叹服。但不知为什么,他却总是只蒙着你的眼睛,不让你看他的棋路……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应崇优抬头望着天空,喃喃地道:“因为……那是一个我不认识的阳洙……”
  “你记不记得我拼命提醒你,说皇上对你的感觉并不单纯吗?”杨晨握着应崇优的肩,强迫他与自己对视。
  “这不过是两天前的事情,我当然记得。”
  “既然话都已经说到这儿了,那么小优,我还不得不提醒你,你对他的感觉也不单纯。”
  应崇优视线一颤,不由自主地向后缩了缩,却被杨晨牢牢抓在掌中。
  “你不想正视这个,也不想听我说,可我却真的想要点醒你。”杨晨的声音低沉,神色有些忧伤,“也许你自己还没有发现,有时你对待皇上的态度,也并不像一个臣子。”
  “怎么会?我一向……”
  “没错,你一向礼数周全,但那只是表象,从内心深处来说,你并没有只把当成皇上看。就比如刚才。当你发现皇上驾驭权术的手法远比你所知的更加厉辣时,你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反应吗?”
  “我有些吃惊……”
  杨晨苦笑着摇了摇头,“你是在生气。可你凭什么生气?你只是他的臣属,你应该像我们一样,跟皇上相处越久,就越是敬畏。小优,你老实回答我,你敬畏过他吗?”
  “我……”应崇优觉得有些有口难言,“我只是对陛下有着自己的期望而已。”
  “如果仅仅是这样,我也就不担心了。”杨晨长叹一声,“可我了解你,你生性淡泊,不是一个入世之人。我们当年那样深厚的感情,你也从未对我执着过,甚至没有在我提出分手时说过半句挽留的话。可是你对皇上呢?却是处处强求,他稍有不如你意的地方,你就会自然而然地去责备他。你知不知道,我每次看见你围在皇上身边苦心婆心地劝说时,心里都是说不出的嫉妒……”
  “三师兄……”
  “你已经有了执着心,你已经太放不下他了。可皇帝毕竟是皇帝,你纵然一片痴心又能得到什么呢?”杨晨语调轻柔,力图说服,“虽然你不愿意承认,但你们之间所谓的君臣关系早就已经变质了,趁着自己还没有完全陷下去,何不早些抽身?小优,我曾经伤害过你,所以不想看到你再次受伤……朝廷不适合你,皇帝更加不是你能够寄托感情的对象,找个恰当的时机,离开他吧。”
  应崇优慢慢低下头,幽深的眸色在低垂的眼睫下微微闪动着。
  记得在未进宫前,原本是打算在助他逃出宫廷后就离开的,可出了宫又决定还是亲自护送他到平城;到了平城依然不放心,又想着等他羽翼丰满后再悄悄隐退,就这样一拖再拖,原本清明疏朗的一颗心已渐渐变得软弱而又顾虑重重,总也做不到像当初设想的那样,功成拂衣,逍遥于天地,不留片云萦身。
  就正如此刻,明知今日的少年皇帝早已非当年他的阳洙,却还是不忍就此转身,将他独自留在寂寞如雪的顶峰。
  长久以来,总以为他还离不开自己,以为他还需要帝师的守护和引导。直到看着他在万人中央仰首微笑的时候,才悚然心惊。
  就像是眼前被拨开了一层迷离的雾纱一般,突然看到了一个威姿赫赫的陌生男人。
  不是猎场初会时委屈迷茫的男孩,不是幽深宫廷中一张白纸般的求知少年,更不是那个撒着娇问他“怎么办”的稚嫩小皇帝。
  那是个充满魅力的成熟男子,站在尊荣的顶端,指点江山,笑睥天下。
  那一瞬间心悸的感觉还留在胸口,所以三师兄说的对,应该找个适当的时机,离开他,离开那个疼爱了四年多,却在不经一息间变得危险而又陌生的男人。
  “师兄放心,我一定会离开。只是还没见到父亲,不能就此抛闪。皇上如此英武,夺京掌政最多也不过只需半年时间,等将来战事终了,国家波乱初平之后,便是我归去江湖之期。”
  对于应崇优沉思后的这个答案,杨晨其实有些失望,但他也很清楚应崇优对阳洙那种莫名的牵绊之情,不想逼他太紧,反而适得其反,所以只是淡淡一笑,不再多加劝说,缓缓移步陪他向皇帝所居的王帐走去。
  眼看着已到了禁军警戒的范围内,应崇优停下脚步跟羽林卫队的统领肖雄风打了个招呼,还未开口说话,便听到后面有粗重的脚步声疾响,回头一看,却是刚刚碰到过的费天恩,一脸惊慌之色地掠过应杨二人身边,直奔入王帐去了。
  “出了什么事了?他刚才不是去魏王那里了吗?”应崇优的心中突然一紧,“难道魏王……”
  杨晨心念微转,眉头已皱了起来,也不说话,拉着师弟的胳膊疾步前行,刚冲到王帐门边,便听到里面阳洙击案惊起的声音:“你说什么?魏王爷突发心疾死了?”
  “是,”费天恩叩首道,“臣当时立即找了军医来,可抢救不及,一下子就断了心跳,大家都束手无策。现在封大人已赶过去处理后事,臣特来向陛下禀报……”
  阳洙怔怔地向后一靠,突然想起当年初入平城时,那个微笑怡然的老者,悲怆之情油然而起,心中一片烦乱,挥挥手命帐内的人尽数退出,这才落下泪来。
  半晌之后,稍稍平静了一下,阳洙拭了拭脸,抬起头来,陡然看见应崇优独自一人站在他面前冷冷瞧着他,不由一惊。
  “崇优,你什么时候来的?”
  “臣有一事,想来问问陛下。”
  “什么事,说吧。”
  “请问魏侯,真的是暴病而亡的吗?”
  阳洙怔了怔,“你这话什么意思?”
  “费天恩进入魏王营帐里,臣曾见他手捧托盘,请问那盘中是何物?”
  阳洙头一冷,慢慢站起身来,凝视着应崇优的眼睛,“你是在怀疑朕,暗中下旨赐死了魏王吗?”
  应崇优面色苍白,双唇急遽地颤抖着,仍坚持问道:“请问陛下,那盘中是何物?”
  阳洙啪的一掌击在书案之上,将茶碟文书,震得滚落一地,强自抑住怒气后,他还是咬着牙答道:“这次平城军异动,朕不得不下手处死魏聿平,剥了老王爷的兵权,为免他心中不安,所以朕派了费天恩赐御酒给他安神……”
  应崇优闭上眼睛,后退了一步,如冰寒意自胸前滚过。
  “崇优,朕已经当众赦免了魏氏全族,决不会再随后赐死老王爷,你不要胡思乱想!”阳洙见他这种表情,不由大声叫道。
  “陛下……”应崇优按住胸口,用力吸着气,盯住了阳洙的眼睛,“您有没有想过魏王是谁啊?他是一个在您一无所有时,就在为您效忠的老臣,是个无论犯了什么错您都不能对他不仁的老臣,您怎么能……”
  “你住口!”阳洙气得两眼冒火,抓住应崇优的肩膀一阵猛摇,“朕没有想要赐死魏王,没有!”
  应崇优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句地问道:“陛下如今圣心如海,一向思谋深远,却偏偏在平城军谋反初平的敏感时刻,赐御酒给一个刚蒙思赦的老臣,而且是派费天恩这样一个向来粗豪的武将送去的……难道您想说,这只是一时的疏忽吗?”说着便掰开阳洙的手,掉头就向王帐外走去。
  阳洙浑身乱颤,又怒又急,只觉得一口气堵在胸中急欲发泄,顺手抓起地上一只茶碗,朝着应崇优就扔了过去。
  应崇优也正是头晕脑胀的时候,听到后面有动静,不由自主地一闪,被端端砸中后脑,痛呼一声倒在地上。
  阳洙大惊失色,慌忙上前扶住,骂道:“朕故意没瞄准,你躲什么躲?快让朕看看,痛不痛?”伸手摸时,已有血肿鼓起,更是心疼,扯起嗓子叫太医。
  “不用了,”应崇优推开他手,淡淡道,“不会死的,您放心吧。”自己用手揉了揉,起身去了,丢下阳洙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地上。
  <待续>

  文案:
  重熙十八年十二月二十。

  阳洙在离开帝都三年之后,再次坐上金交龙椅,成为了真正的帝王。
  一切安定社稷的制度雷厉风行的执行著,而原本依在他手中的雏鸟,早已化鹏,展翅高飞了。
  看著这一切,原以为就该辞官离去的应崇优,却发现自己竟走不掉了。
  不知何时,那小皇帝对自己的依赖已超出了常理许多,转化成自己最害怕的情感。
  而当自己想逃之时,更发现那小皇帝,已经布下了天罗地网锁住自己……

  阳洙偶然撞见自己臣下的龙阳之恋,就像一根棍子般敲醒自己。
  原来自己对应崇优的种种依赖及独占欲,只是因为他爱他。
  哼哼,既然自己已想通了,那应太傅你就等著接招吧!



  第二十章
  重熙十八年秋,内变后的王师稍事休整,继续挥师南下,过洛水,渡湘江,一路势如破竹。入冬小寒刚过,云龙王旗便已直达帝都城下。
  阳洙下令扎营围城,准备以最稳妥的方式拿下这囊中之物。

  夺京方案的合议结束后,应崇优与同僚们一起从王帐中退出,但他却没有立即回自己的营帐休息,反而信步走到一处小小的高坡。
  已是夜深,无星无月。
  天空是奇怪而且不均匀的墨灰色,厚重的云层低低如压眉睫,使得绵延百里的营盘篝火,愈发显得跳动与热烈。
  目力所及处是遥远的城廓线条,似有似无,似隐似现,似熟悉又似陌生。
  那就是大渊朝的都城,是普天之下最高皇权的象征地。
  而如今,这个地方不仅已没有号令天下的权威,还被百万雄兵层层围住,静寂的如同死城一般。
  应崇优抿住已到唇边的一声叹息,用手指理了理被夜风吹散的长发。
  自己所站的地方,与当年离宫逃亡时回头遥望京都的距离应该差不多,只不过那时天上初升的朝阳淡淡,巍巍的城墙看起来是那么雄壮厚实,似乎坚不可摧。
  “总有一天,我会重新回到这里,成为这座城池,不,是这片江山真正的主人!”
  那个年轻的声音似乎还回响在耳边,岁月却已经流水般地带走了三个年头。
  这三年漫长的日日夜夜中,从不怀疑他一定会实现当初离开时的誓言,然而一旦今天真的重新站在这城下时,心中却是百感交集。
  京城,是他们相识的起点,也将是放下所有牵绊的终点。
  “应大人,风变猛了,请您回营帐休息吧。”侍从在身边轻声劝道。
  应崇优的视线依然停留在远方,只是慢慢地裹紧了身上的白色披风。
  “你看,那个,是正阳门……”声音低低的,刚刚出唇就被冷洌的寒风吹得支离破碎,侍卫不得不凑近来费劲地听。
  “应大人,在这里应该还看不到正阳门。不过再过几天,等陛下攻陷京城,您就可以光明正大地从正阳门进去了。”
  “是啊……攻陷京城,的确用不了几天了……”应崇优的唇边浮起淡淡的笑,语调却透着莫名的忧挹,天空中明明没有月光星辉,他的瞳孔却依然闪亮如同宝石一样,让散立各处守夜的士兵们都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注了过来。
  “应大人,夜深寒重,您保重身体。”侍从有些担心,再次上前催促。
  瘦长的手指握紧了领口,应崇优终于收回了视线,慢慢转身,缓步走回自己的营帐,守在里面的另一个侍从立即上前帮他解下披风,挂了起来。
  “你们去休息吧。”
  “是。”
  帐外是朔风啸叫之声,高亢低吟,百转千回,帐内烧着熊熊的火盆,暖意融融。应崇优伸手在火上烤了烤,在软软的长榻上半躺下来。
  当初拖着那个少年刚刚逃出来的时候,曾在风雪交加中夜行数十里,曾在四处寒风的破庙中相偎忍熬,如今三年过去,境遇大变,即使行军之时,床榻上也铺着他送的虎皮厚褥,与那时狼狈,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但不知为何,胸中的感觉反而不如当年患难相扶时那般舒畅。
  自从平城军叛乱事件后,应崇优总是想方设法远离阳洙,除了必要的公事外,不再给他额外的相处机会。对于他的这些变化,敏锐的阳洙当然是察觉到了,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皇帝并没有像应崇优原来预计的那样过多地来纠缠,而是顺其自然,仿佛并不太在意这种疏远似的,两人之间的关系也因此渐渐冷淡了下来。
  这本是应崇优一心想要的效果,可一旦它真的出现之后,年轻的帝师却又觉得莫名的失落,心中常有丝丝惶惑,祛之不去。

  重熙十八年十二月二十。
  还有十天便是新年。
  焰翎军主帅郑嶙受领敕命,下令应霖、秦冀瑛率前锋三万人马开始攻城,助阵三军刀枪林立,声势动天。
  这是一场稳胜之战,但为了给皇属禁军在皇帝面前挣得颜面,此战还必须打得漂亮干脆,所以从一开始,众将领就使出了浑身解数,势如狂飙。
  仅仅一个时辰,城墙上的守军便呈溃散之态,有人趁乱在内打开了城门,兵士纷纷卸甲,向王师投诚。郑嶙跃马入京,立即派人去守护宫庙和各中枢机关,抄没孟氏一党的府邸,并施行了全城戒严,这才亲自回王帐向皇帝复命。
  “好!”阳洙仰天大笑,“孟释青抓到了吗?”
  “是,他在正明殿想要自尽,大约是因为贪生延迟了时间,所以被臣活擒。”
  “给朕看守好了,先让他多活几天。玉玺呢?”
  “也已找到,敬呈陛下。”
  阳洙心情大悦,夸赞了郑嶙几句,赐他“夺京金箭”一枚,下令犒赏王师全军。
  十二月二十一日,阳洙在离开帝都三年之后,再次踏进了光明正殿,坐在那张金交龙椅之上,俯视群臣。
  这一次,他已是真正的帝王。
  当天,京城内外遍张安民榜文,晓谕圣驾回銮之事,抚慰帝都子民,并为百姓庆贺年关着想,于次日就解除了戒严。
  百姓们虽不明白皇家权争之事,但在他们单纯的想法里,还是由觉得大渊朝真正的皇帝执政应该是件值得欢天喜地的事情,并把数年来的生活艰辛全部归结于奸臣作乱,衷心祈望着能在英明的皇帝治下得到更好的年景。
  虽然战乱已平,但阳洙这些年一直被应崇优灌输着“得天下易治天难”的观念,自然分毫不敢大意。为表励精图治之心,他下旨这个新年除了祭天祭祖等典礼不废外,不举行其他类型的宴乐。
  大年初三,阳洙正式升朝。因为他既不是登基也不是复位,所以没有举行任何有名目的仪式,只是洋洋洒洒发表了整整三刻钟的天子训词,既赞赏了诸臣之功,又警示他们勿骄勿躁。
  初四,魏贵妃携一岁的皇子从平城长途来京,因为以前的高位宫妃们或离散或自尽,只余一些低阶嫔从,阳洙便命她暂时主管后宫。
  初五,太傅应博奉太后还京,阳洙率妃嫔及众臣亲于城门迎候,深宫相依的母子们在阔别三年后再次见面,禁不住抱头痛哭。而威望深重的老太傅的出现,也使得先朝旧臣们与年轻新贵们之间的融合,变得容易了许多。
  在应博的劝告下,阳洙没有将效力孟氏的官员一概治罪,而是个个斟别,或黜落,或留任,基本上保持了中枢机关的正常运行。被孟释青所废的先皇旧法如果好,便特旨恢复,如果不好,便装糊涂仍然停废。原本在平城就曾颁发的诸项新制,如今也再次晓谕天下。王师诸军不宜全留在京,行赏后部分驻守京郊,其余分散屯田。各州军备采用网状连衡之势,归于中央提调。同时加强边境军力,先以拒守之势应对外敌,待养复民生国力后再谋他图。
  这一系列举措对于安抚民生、稳定政局起了极佳的作用,最高政权交接的动荡也在君臣合力下被降到了最低。
  就在天下情势渐渐迈入平稳安昌之时,太傅应博上表,称因耽于国事,亡妻之墓数年未扫,要携子告假几日离京祭坟。
  阳洙这半年来一直明白应崇优正在对他刻意疏远,虽因军务缠身,面上未曾显露,但一直心中疑惑不安,本想在这几日尘埃初定后找机会与他深谈,没料到应老夫人的祭日偏偏就到了。虽然满心不愿,可也找不出理由不准人家祭妻祭母,只能照准,闷闷地看着他父子离京而去。

  “……以上就是臣等合议的屯田方案,请陛下圣裁。”朝服冠笋立于阶前的应霖,絮絮地将半月前皇帝下旨办理的屯田一事,详细地奏报了半天,却意外地没有听到半句回应,不禁抬头一看,只见阳洙呆呆地看着窗外满目春光,正在发愣,好似根本没有在听他说话一般。
  “陛下,陛下?”
  阳洙回过神,伸手揉了揉两眼之间,低声道:“把折子留下,朕改日再看。怎么不是郑嶙来回奏?”
  “郑大将军身染时症未愈,是陛下您亲自批的假啊。”
  阳洙想想仿佛是有这么一回事,哦了一声,神情依然有些恍惚的样子。
  “陛下御体不安吗?”
  阳洙闷闷地摇了摇头。
  “入京后陛下一直忙碌,何不趁着春光未尽,出宫赏玩一番?”
  “再好的春光,无人相陪也没什么好看的……”阳洙喃喃自语了一声,随手划过摆在侧案的琴弦,锵然一响,“崇优什么时候回来?”
  “他给大伯母扫完墓就会回来的,应该就这两天吧。”
  “还要两天?”阳洙有些愠怒地把书案上的折本一推,“已经走了七天了!”
  面对这样的抱怨,应霖不知如何回应才好,想了想也只能另提建议:“如果皇上闷的话,何不宣杨晨进宫陪您下一盘棋?”
  “他早就不是朕的对手了,”阳洙意兴阑珊地道,“现在连崇优都不肯赢朕的棋,有什么意思……以前他动不动就杀得朕落花流水,回想起来就像做梦一样。”
  “那是因为陛下棋艺越来越出神入化嘛。”
  “哼,”阳洙白他一眼,“你是武人,可别学文官们奉承的本事。”
  应霖讪讪地笑了笑,道:“就是因为臣是武将,肚子里的风雅玩意儿太少,才不知道怎么能让皇上排遣,请您恕罪。”
  阳洙心思不静,到底还是想出宫疏散一下,伸伸腰站了起来:“郑嶙病了这些日子,朕也没有派人问候一声。今天不想看折子了,就去探望他一下吧。”
  皇帝亲临视疾,是不能坦然受之的特殊恩宠,所以尽管郑嶙不在,应霖还是立刻代他辞谢道:“大将军休养了几天,已无大碍,明日便可上朝,还是不要惊动圣驾的好。”
  “不是你劝朕出去走走的吗?也不用太麻烦,就用你的车轿,朕微服来去,免得惊扰百姓。”
  “白龙鱼服终是不妥,陛下还是……”
  “朕是马上皇帝,枪林箭阵都经过的,难道如今天下平定,朕反而不敢出门了吗?再说,还有你这个大将军护驾呢!”
  阳洙既然这样说,应霖也只能躬身领旨。但皇帝微服出宫毕竟让人不敢怠慢,趁阳洙更衣之时,他先溜出来通知了羽林卫队的统领。未几,阳洙换了一身软巾便服,直接在殿前上了应霖的轿子,从侧门而出。应霖骑马紧紧护在轿旁,羽林卫士们遥遥缀在后面,一行人片刻不敢放松,小心翼翼护卫着来到大将军府。
  因是微服探病,阳洙不喜欢弄得人家府中鸡飞狗跳,便止住了通报,悄悄走了进去,郑府的下人们因为应大将军跟在这位来访的年轻客人后边不停地打手势,所以全都会意地垂首退在一边,不敢上前多问一句。
  由于郑嶙勤王功高,深得皇帝倚重,如今已是一品大将军。只是他生性简朴,官阶虽高,府第却并不奢华,除了个极大的演武场外,总共只有三进院落,卧房更是武将风范,一轩一室而已。
  阳洙迈步进去后,先欣赏了一下外轩墙上用于装饰之用的刀剑等物,慢慢踱步一圈,才来到内室门外。可能是为了疏通药气,紫檀雕花的木门只虚掩了一半,垂着薄薄的竹帘。阳洙正想推门而入,原本安静的室内却突然传出语声,令他不由停住了脚步。
  “这个药是不是很苦啊?”
  说话人有一副脆亮清醇的嗓音,阳洙一听就能辨认出它的主人是谁。当年那位争强好胜的毛头小将秦冀瑛,在几年的征战杀伐中早已被他的主帅收得服服帖帖,因此阳洙并不奇怪他会前来探视,真正让他惊诧地停步不前的,其实是这两人接下来交谈的内容。
  “这可是你亲手喂我喝的药,怎么可能会苦?”从声音里就可以听出,郑嶙绝对是带着笑意在说话,“我今天练了一趟枪法,觉得身轻体健,已经完全好了。你别再担心我,好好去睡一觉吧,看看你,明明是我生病,结果你却瘦了。”
  “这是我传染你的嘛……”
  “人吃五谷杂粮,都会生病的,怎么会是你传染的呢?”
  “明明就是!你的病症跟我才好的病一模一样……一定是那个时候染上的……虽然我当时发着高烧,但其实没有烧糊涂,我是故意装出神智不清的样子……”
  “好啦,冀瑛,这也不是什么严重的病症……”
  “对不起,”秦冀瑛的语声有些发颤,“你好心来看望我,我却仗着自己发烧,非要你抱着我……结果害你被我传染……”
  跟在皇帝身后的应霖一听这话音儿不对,急着想要咳嗽一声提醒里面的两人,却被阳洙冷冷扫过来的一眼给吓回去了。
  “好好好,”里面郑嶙柔声哄道,“就算是你传染给我的,我现在也已经好了,你为什么还要哭不哭的?你这也是血战杀伐的将军样子?”
  秦冀瑛气急地大声道:“你为什么这么好脾气?我都跟你说了我当时是装神智不清骗你的,你为什么还不骂我?”
  “你做错了什么,要让我骂你?”
  透过竹帘的缝隙看进去,能清楚地看到秦冀瑛此时已是满面通红,用力扭着自己的手指,结结巴巴地道:“我……我不该……不该强迫你……”
  郑嶙轻轻坐了起来,温和地拍了拍秦冀瑛的脸,“傻瓜,我是谁啊,我可是陛下驾前冲锋陷阵的大将军,万敌当前都面不改色的人,会被你强迫?”
  “因为你脾气好嘛……我再无礼,你也会忍让我……”
  郑嶙不由地笑出声来,伸手将他揽进怀中,轻轻在他盈润的双唇上啄了一下:“我是经常忍让你没错,但你以为让你吻我,这也是一种忍让?”
  虽然应霖被挡在后面,没看到室内缠绵的情形,但一听到这句话,还是不免暗暗叫苦,生怕这两个正情意绵绵的人又说出什么更惊人的话来,一时顾不得皇帝的脸色,便想抢上前把门推开,谁知手刚抬起来,就被阳洙回身一拉,将他悄悄拉出外轩。
  可是郑嶙是何等耳目之人,方才因为在劝哄秦冀瑛,阳洙的脚步又轻灵,故而未觉,此时门外两人拉扯之间,步伐粗重了些,立时便惊动了屋内人。郑嶙刚喝问了一声“是谁”,秦冀瑛已拔下床头悬挂的腰刀直奔出来,可定睛看清楚后,顿时大吃一惊,手一抖,腰刀落地,发出清脆的声响。郑嶙听见情况不对,也跟着追了出来,一眼瞥见阳洙负手站在中庭,也是心头一沉,慌忙拉了拉呆在当地的秦冀瑛,一起拜倒见礼。
  阳洙淡淡扫视了两人一眼,见他们虽都是脸色苍白,但并没有因为被皇帝撞破隐秘而表现出惧怕,反而两手交握,以此互相支持,不由心中暗暗感慨,只是面上却分毫不露,只冷冷说了句“平身吧”。
  郑秦二人对视一眼,仍是并肩低头跪着,不发一言,反倒是应霖与他二人袍泽情深,抢上前一步替他们解释道,“陛下,他二人虽是日久生情,但却从未曾因此而耽误陛下的国事,请您……”
  阳洙深深地看了郑嶙一眼,轻声问道:“你们这样有多久了?”
  郑嶙静静地答道:“情生无痕,臣也不知是从何时开始的。”
  “但这种事情,终不可能对外隐瞒得住,你没想到这一点吗?”
  “臣并不想隐瞒任何人,就算陛下没有发现,臣也会在恰当的时机向您禀告的,如果陛下认为臣的行为不能再立于朝堂之上,臣愿意纳还官爵,归隐田园。”
  阳洙眉梢一挑:“纳还官爵?这可是你数年血战挣下的赫赫功名,就这样丢了,难道你不觉得可惜吗?”
  “不能再为陛下效力,臣当然会觉得难过。可是对臣而言,最重要的是无愧于心。就算只是单方面的希望,臣也企盼能与冀瑛今生今世,不离不弃。”
  “不是单方面的!”秦冀瑛瞪着他大声道,“我也想要这样!”
  阳洙一向认为郑嶙是个极老成稳重的人,今日听他说出这般情话,难免受了些冲击,怔怔地看了他两人良久,方喃喃地又问了一句:“你们从来没有觉得……喜欢男人很奇怪吗?”
  郑嶙转过头,用温柔之极的目光看着秦冀瑛,微微一笑:“刚开始察觉到自己的感情时,的确很迷惑,不过,一旦下定了决心,就会变得平静坦然,不再怀疑。只要能够在一起,我们愿意面对任何的困难。”
  阳洙眼睫轻动,若有所思地默然了许久,又问道:“如果你喜欢他,他却不喜欢你怎么办?”
  郑嶙没有料到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道:“臣实在是幸运,可以遇到与臣两心相许的人。所以……暂时还没有去想过陛下所说的那种情况。不过以臣的性格来说,若是不能得到回应,应该就不会强求了吧。”
  阳洙抿了抿嘴唇,眉头不由自主地用力拧了起来。
  “不过我可不一样,”秦冀瑛莽莽撞撞地道,“我就会一直追啊追,追到手了才会甘休。”
  “是吗?”阳洙将视线调到他的脸上,不由唇角轻扬,“这样会有用吗?!”
  “当然有用,”秦冀瑛表情十分认真地道,“郑嶙就是我追上的!”
  应霖本来很担心阳洙会因为这段禁忌恋情处罚郑嶙,见他现在不像是会生气的样子,小小松了一口气,忙趁热打铁地道:“陛下,这两位将军都是国之栋梁,实在是因为爱之弥深,才会情难自禁。希望陛下能够体谅他们不顾一切也要相爱的真情,不要因此而轻视他们……”
  阳洙目光幽幽,低声道:“朕为什么要轻视他们?他们再难,两个人的心总是一样的。不像朕,就算想不顾一切,也不知道能否得到回应……”
  郑嶙应霖都是聪敏之人,而且这些年一直跟在御前,点点滴滴也看到了不少,只怔了怔,就已理解了皇帝的话中之意,不由互相对视了一眼。
  阳洙爱恋应崇优的之心,虽未明示,但起码有四个人已经察觉出了一二,只是这些人各自百转心思,想法不尽相同。
  对于杨晨来说,他一方面愧疚自己当年对应崇优造成的情伤,一方面不信任帝王的心肠,希望这份情愫能断得越彻底越好的。而应霖身为兄长,知道大伯父对于这个独子所寄予的期望,也不想看到堂弟真的陷进这场注定受人非议的情爱之中。
  与他二人不同,郑嶙是旁观者,冷眼看来立场客观,反而最同情阳洙的恋慕之意。只是应崇优一向性情内敛,让他看不出这位飘逸清俊的枢相少府到底对阳洙有没有情爱的感觉,所以不敢妄言。至于阳洙的贴身内监高成,则是天也好地也好,能让皇帝陛下高兴最好,只可惜他身份低微,根本没有他开口发表意见的机会。
  总之一句话,无论这些知情人的心思怎样千差万别,其中能够并且愿意给阳洙一些中肯建议的人,却是半个也没有。
  就比如此时,应霖和郑嶙明明很清楚阳洙正在伤感什么,却也只是默默无语地站在一旁,什么话也不敢说。
  “陛下也喜欢上了什么人吗?”傻傻地问出这句话的人,当然也只有秦冀瑛。
  郑嶙拦阻不及,只得暗暗用力捏了捏情人的手。
  “我说错话了?”秦冀瑛立即缩了缩身子,紧张地掩住自己的嘴。
  阳洙苦笑了一下,负手看天:“你没有说错,朕和你们一样,也是情生无痕,不知从何时开始的。”
  秦冀瑛满心好奇想要再问几句,但因为手掌被裹得生疼,最终还是顺从地忍耐了下去,眨着眼睛不敢再多言。
  “你们既有今日,好好珍惜吧,日后有什么难处,尽管向朕求助。”阳洙看着这一对由冤家变爱侣的将军,心情极是复杂,叹口气叮嘱了一句,闷闷地回转身子,“应霖,回宫了。”
  “是。”应霖暗暗松一口气,急忙先行去安排车驾。郑秦二人陪皇帝到大门口,跪地相送,直到车驾消失才起身。
  秦冀瑛早是满腹好奇,碍于在皇帝面前不敢多言,此刻圣驾一走,他就立即迫不及待地抓着情人的胳膊问道:“郑嶙,你说皇上喜欢的人是谁啊?”
  “我哪里知道?”
  “你明明就知道,休想瞒我,到底是谁啊谁啊谁啊?”急性子的年轻将军一迭声地追问。
  郑嶙有些纵容地拧了拧他的腮帮子,叹口气道:“我也不是想刻意瞒你,要说这个人你也很熟,总是在我面前夸他,说他是世上最温柔、最随和、最渊博、最善良、最仁慈的人……”
  “皇帝陛下喜欢应少府!”秦冀瑛大吃一惊,几乎失声叫了起来,“应少府怎么会这么可怜!”
  “可怜?”郑嶙有些意外,“你觉得他被陛下喜欢上很可怜?”
  “当然啦。皇上耶,世上最可怕的情人啊!”
  “何以见得?”
  “想也知道嘛。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一旦不小心做错了事情,或者惹他不高兴翻了脸,就可能被砍头的。两个人在一起,总要彼此爱惜才快乐,如果要一直小心翼翼地顺从另一个人,哄他高兴,不敢把心里话跟他说,那还算什么情人啊?”
  郑嶙没有料到一向大大刺刺的秦冀瑛居然还有这样细腻的观点,不由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觉,微笑着道:“你说的虽然有道理,但这也是因人而异的。我们的陛下又不是这种翻脸无情的人,而且他对应少府用情至深,素来宽容有加,想来是不会出现你所担心的情况的。”
  “当然……”秦冀瑛对自己的夸张也有些歉然,“陛下还不至于这么凶。可皇上毕竟是皇上嘛,他天生就高人一等,总不能把他当成普通人一样的相处……总之就是不能随心所欲,太别扭了。”
  “所以你不赞同应少府与皇上在一起?”
  “不赞同,”秦冀瑛摇了摇头,“我很希望应少府能免了这场麻烦,可是怕就怕……”
  “怕什么?”
  “怕他也喜欢上了皇上。你知道的,人一旦动了感情,就什么都顾不得了……”秦冀瑛伸手环抱住了郑嶙的腰,仰着头,“就像我们一样……”
  郑嶙回应地将情人拥进怀中,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双眸微微眯了起来,目光变得幽深而又凝重。
  “怎么了?”秦冀瑛立即感受到了他心绪的变化,拧起眉头问道。
  “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不安……”睿敏的焰翎大将军摇头轻叹,仿佛已看到了未来难以避免的波乱,“他们俩和我们,终究还是不一样的……”

  两日后,太傅应博扫墓已毕,如期携子返京。但因旅途劳顿,在回府的当天晚上,老人家便感到身体不适,病卧在床,请医调治。
  应崇优本想在这几日找机会向父亲表明自己的隐退之意,偏偏老年人不适应春季变化无常的气温,犯了咳喘,虽然太医看了后说不太要紧,但终不宜挑选此时让病人烦心,只好亲煎汤药细心服侍,其他的事暂且不停。
  第二天一大旱,应博精神略好些。便不许应崇优再多耽搁,遣派他立即入宫一来面君销假,二来为一件重要事项复命。
  通报后,应崇优被召进银安殿,来到阶前见礼,上递一份折本,道:“陛下,奉您旨意,臣与家父这几日仔细商议,已列出所有勤王功臣的正式嘉奖令,请您过目。”
  阳洙按捺住小别重逢的欢喜之情,故意哼了一声,不叫内监下去接。应崇优等了好半天没动静,不得不抬起头来看。
  “你拿上来。”阳洙见他抬头,这才一笑,招手道。
  “是。”
  应崇优将折本放在御案上之后,立即后退两步,垂首而立。阳洙看了折本一眼,并没有立即翻看,反而先将案上的细点一盘盘端过来,像聊天一样地问道:“太傅的身体要不要紧?你好像晒黑了一点点,在外面有没有想起过朕?太夫人的墓地是不是迁到京城来比较方便啊,反正你以后都会住京城……”
  “谢陛下关心,请先过目奏本。”应崇优神情谨肃地道。
  “好,朕先看看……”阳洙这才微笑着翻开缎面,细细地看了一遍,不由心下暗服。
  要说应博这位老太傅,果然不愧是连相三朝的老成谋国之辈。这赏功一事,看似容易,照着功劳簿一笔笔来就是了,其实里面玄机深重,极难平衡。所谓功劳,公认的是一种,自己的感觉又是一种,还有关系牵绊,前因后果,功过相抵,实职虚衔,方方面面的因素都要考虑,难得这两父子商量得这么周全,确是帝师世家,与众不同,只不过……
  “这……这是怎么回事?”阳洙指着最后两条,“太傅应博,恩赏至原籍采邑养老,什么意思?”
  “陛下,家父告老致仕,有三个原因,”应崇优前行一步,低声道,“其一,家父年事已高,为对付孟释青已耗尽心神,再难支撑,就是留在朝中,对皇上也无多大助益;其二,这次论功行赏,虽然尽量考虑周全,总难免有人心怀不满,若是以家父之功,尚且卸职退任,其他人就更无话好说;其三,我应家原籍,本是皇陵之地,距京城仅百里之遥,并不偏远,以局外人之身份,更能看清朝局纷扰,随时都可为皇上解忧。因此,请陛下准奏。”
  “可是……”
  “臣以人子之心,也希望家父能安养老年,请陛下恩准。”
  阳洙看了他半晌,叹一口气,“好,就算老太傅致仕有理,但你这条算什么,枢相少府平调掌政使,这就是朕对你的奖赏?你父子俩谦虚也不用这样吧?这不摆明要让人笑话朕,说朕对你不公吗?”
  “陛下……”
  “不用说了,老太傅的其一其二其三朕不小心听了,只好恩准,你的三三四四朕是不会听的,你先安静地等一会儿。”阳洙提起朱笔,将最后一条改为“枢相少府应崇优升检校少保,加伯爵衔”,自己再看一遍,笑道,“好啦,赏罚的事都定了,可以轻松几天了。”
  “陛下的意思,对孟氏族党的处治也已确定?”
  “是啊。”
  “请问是……”
  “孟氏诛九族。其党羽定罪后,主犯斩首,家族中男丁流徙,女子官卖。”阳洙吐出这句话后,看了应崇优一眼,“你有什么异议吗?”
  应崇优默然半晌,摇了摇头,“孟释青身犯数项不赦之罪,按律确该如此。虽然臣心有不忍,也不能强求陛下置朝廷法度于不顾。”
  阳洙抿紧嘴唇,慢慢道:“你明白就好……不说这个了,今天太阳好,陪朕去御园走走。”说着便立起身来。
  应崇优怔了怔,神情刚见迟疑,阳洙已转头瞪了过来:“怎么了?快走啊!”
  “是……”
  两人出了前殿,步行前往御园,一路上阳洙几次三番,将跟在身后的应崇优拉至并肩,但没过多久他就又刻意后退半步,来回几次,让没耐心的皇帝差不多快要生起气来。
  此时已是帝都暮春时节,园中的桃、李、梨、杏、樱桃、玉兰、海棠,各色花树都已是枝叶渐茂,落英满地,一派伤春气息。其实这番景致两人当年都相携赏玩过多次,这一回旧地重游,彼此的心境却已改变了很多。
  “崇优,你看那边的石桌石椅!以前我们常坐在那里,装作在下棋,实际上却在演练行兵排阵之法,有一次你忘了盖茶盅,花瓣掉进去一堆,朕偷偷给你换了一杯你都没察觉,样子呆呆的真可笑。是不是?”
  应崇优淡淡地笑了笑,低声道:“臣……不记得了。”
  阳洙伸手揪下一朵碧玉桃,狠狠揉碎。
  两人又无语前行了一段,阳洙终是按捺不住,一把将应崇优拉到面前,直接地问道;“这半年来你还没消气啊?”
  应崇优微微一怔,但随即垂下眼帘:“臣未曾生气。”
  “你现在除了公事,几乎都不跟朕说话了,这也叫没生气?看来对于魏王的死,你至今仍未能释怀……”
  “魏王死后哀荣,魏氏家族也未受诛连,陛下如此恩宽,谁敢多言?”
  “朕明知魏聿平会反,还同意你去平城营,是朕不对。可是朕真的无意赐死魏王。当时朕一时气恼,失手伤了你,现在朕跟你道歉,你就不要总板着脸了,好不好?”
  “臣不敢。臣当初力争要出使平城营,因为思虑不周,还险些有碍陛下行事,应该是臣向陛下请罪才是。”
  “你到底有完没完?”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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