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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台春011

洙见应崇优还是不冷不热的样子,微觉焦躁,“除了平城军那件事外,朕到底还有什么地方做错了,让你对朕这么冷淡!?”
  “臣不是冷淡,只是自觉以前过于疏忽君臣礼仪,在反省罢了。”
  “你……那朕特旨给你,在朕面前可以免去一切君臣俗礼。”
  “此旨不合常理,臣不敢奉诏,请皇上收回成命。”
  阳洙定定地看着他,抿着嘴默然了半晌,最终还是下了决心,缓缓开口道:“崇优,你已经发现了,是不是?”
  应崇优心头一跳,颧骨处涌上一抹不自然的微红,避开了阳洙灼热的视线:“臣不知皇上所指何意……”
  “你刻意疏远朕,是不是因为发现朕对你……除了君臣师生的情份外,还多了爱恋之心?”阳洙一咬牙,干脆直接捅破了那层薄薄的窗户纸。
  应崇优微微一震,后退几步,神情顿见仓皇。
  对阳洙所表露的恋慕之情,他并不意外,意外的只是他居然会选择这么快就当面摊牌,让人有些措手不及。
  “你不要逃,我们今天一定要把话说清楚,”阳洙速追几步,抓着应崇优的胳膊将他又拉了回来,“对于这份感情,朕也试图极力克制过,但是没有用……朕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只要一看见你,心里就像有一盆火在烧着,怎么浇都浇不灭。以前朕怕你生气,什么也不敢说,以为只有忍耐才是唯一能做的事情,所以这半年来,虽然你的疏远让朕很难过,朕也没有多说什么。可是不久前,朕见到了活生生的例子,这才知道两个男人在一起,一样可以很幸福。既然他们能做到,为什么我们不可以?我们之间相濡以沫同生共死积累下的感情,难道不是比世上任何一对相爱的人更深厚吗?”
  面对这番热烈的倾诉,应崇优有些招架不住,只能拼力压抑住自己动荡的心绪,想要维持平静的表情,但是一开口,声音却有些发颤:“陛下既知多年君臣之情不易,这些荒唐之言,就请及早忘却,以后不要再提。”
  “荒唐?”阳洙心头一痛,面上已渐失血色,“这就是你的想法?你觉得朕对你的感情,只是个荒唐的错误?”
  应崇优艰涩地咽了一口唾液,努力在他灼灼的目光前稳住心神,低声道:“这的确是错,但错不在陛下,而在于微臣……臣比你年长,又身为引导者,是臣自己行为差池,才会影响到陛下误入歧途……”
  “你说这是歧途?”阳洙暗暗咬紧了牙根。
  “这终究不是君臣之间应有的正道。陛下身负天下万民的期望,不可耽迷于情爱,而臣身为家中独子,也有不可逃避的责任。我们都不能够蒙起眼睛,当所有的障碍都不存在,只任性地索求自己的快乐……”
  “崇优,”阳洙深吸一口气,将掌心贴在应崇优的面颊上,拇指轻轻摩动,“只要一小会儿,你先放下那些责任束缚,只跟朕讲一下感情好不好?”
  “感情?”应崇优的唇边浮起淡淡的苦笑,“你以为臣不懂感情吗?臣就是因为太懂,才知道感情有多么的虚无。当年你在宫中,孤苦无依,四面楚歌,我是你的第一个伙伴,第一个朋友,所以你才会这么依恋我,喜欢我。说到底,这不过是宫中相依相扶那两年所造成的影响而已,过不了几年,你就会淡忘的……”
  “不会!”阳洙急切地打断了他。“我们在宫里两年,可是离开京城却有三年,这三年间你见过朕的感情有丝毫的减淡吗?”
  “那是因为臣一直都待在您身边的缘故,一旦臣离开陛下……”
  “你休想!”阳洙抓住应崇优的胳膊,用力将他扯进怀中,用双臂紧紧箍住,强迫他仰起脸来,四片唇瓣相距不过半分,吐息交融,空气中瞬间便充满了危险而又暧昧的味道。
  可是应崇优的目光,却在此时变得比方才更加清澈,更加宁静,也更加忧伤。
  甚至已经忧伤到了凄楚的程度。
  阳洙用发红的眼睛紧紧盯着怀中人好久,暴烈的情绪最终还是慢慢地软化了下来,“崇优,你不要这样……你相信朕,这绝不是一时的迷恋,我们在一起,可以比任何人都幸福……”
  “你听我说,”应崇优平复了一下自己的呼吸,慢慢道,“有一些感情,虽然无所谓对错,但总是需要控制的。你是大渊朝的皇帝,我是你的臣子,这才是被世人所接受的关系,一旦超越了它,群臣的物议,后世的评论,会怎么说你我二人?”
  “那些东西有什么要紧的?”阳洙瞪着他,“明明是你教我的,最重要的就是百姓,只要我认真做一个好皇帝,努力让朝局清明,百姓富足,其他的事谁插得上嘴。
  “就算其他的人我们都可以不在意,可是我们的家人呢?家父现在年事已高,应家五世公卿的门楣,他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儿子堕入佞幸之流?”
  “我们说的是不是同一件事情啊?”阳洙勃然大怒,“你我之间的感情是什么你自己不清楚吗?怎么会莫名其妙想到佞幸这个词上面去啊?”
  “世人对这样的事情一概都是如此看待的!”
  “世人重要还是我重要啊?”阳洙大声道,“你明明是喜欢我的!”
  崇优抬起眼睛看他,心头一刹那间酸楚难耐,感觉就好像不知道该怎么再面对他,再谈下去,恐怕不是心绪烦乱地发疯,就是冲进他怀里大哭。
  “崇优……”阳洙捧着他的脸,一直凝望进他的眼眸深处,“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
  “这并不重要,重要是我们不能在一起,”应崇优痛苦地摇着头,“我无法不顾念父亲,陛下也有自己的家人……太后娘娘会如何反应呢?魏妃娘娘要怎么办?”
  “太后倒也罢了,关魏妃什么事?”
  “陛下,”应崇优长叹一声,“这就是你我之间最大的不同。臣总是要考虑那些你不屑一顾的方方面面,臣希望不要因为自己而伤害任何一个人。”
  “这是不可能做到的。”阳洙冷笑一声,“你要想不伤害他们,就势必要伤害朕。人世上很多事情并无对错,要伤害哪一方只视乎选择而定。如果没有你,朕就会像一个普通的皇帝一样,三千佳丽,无一萦心。你以为这样魏妃就会更幸福一点吗?”
  应崇优被问得一时梗住,好半天才低声道:“我是说,如果陛下能放弃对臣的执念,也许终有一天会与魏妃……”
  阳洙不禁皱了皱眉头,无奈地道:“你以为喜欢一个人那么简单吗?因为没有你,朕就会爱上魏妃或者其他什么女人?你把朕的心当成什么了?”
  应崇优微微侧过脸去,闭口不答,眸中却是情愁百转,仿佛有万千言语,只是不想说出口来。跟此时的阳洙谈论爱情,实在是没有太大的意义,因为他现在初次动情,正是爱火如焚之际,自以为这一刻的感觉可以燃烧一生,却不知道时间会是治愈一切激情的良药,从未失效过。
  如果真的狠心割离,他的痛,又能持续几天?
  就如同当年独自留在山上的自己,眼望着师兄离去的背影,以为伤心难过会得一生,却不料短短数年,已可坦然回首,仿佛看一段年少轻狂。
  未经岁月沉淀,那终归只是激情,不是感情。
  懦弱也罢,自保也好,二十七岁的沧桑男子,早已没了那些沸腾的热血,可以和青春如火的少年一起燃烧,所以那些刺痛般的心动,最好还是及早压制,永远不要有开始。
  阳洙看着应崇优短暂动摇后又逐渐坚定起来的表情,心头不由一沉,一片湿湿的凉意漫过胸口,失望如毒蛇般开始啮咬理智,几乎是在没有完全回过神的时候,他就已将双唇狠狠地碾压了下去,盖在应崇优冰凉的嘴唇上。因为挣扎厮磨,不知谁的牙齿划破了谁的唇,只知道咸腥的味道渗过舌尖,视线中一抹鲜红血痕,正印在应崇优口角边,被他苍白的肤色一衬,显得格外怵目。
  “朕本来以为,回到帝都之后,我们又可以像以前一样,朝夕相伴,形影相依,说很多的知心话……”阳洙怔怔地看着那抹血痕,心痛如绞,“你为什么一定要拒绝呢?你对朕,难道就没有一点点的动心?”
  应崇优忍住心中酸涩,仍是低着头道:“陛下至尊天子,臣仰视难及,何敢奢望同行……”
  “你住口,不许再说这些应对之词!”阳洙将他向后一推,“朕对你推心置腹,可是你……气死了气死了,真是被你给气死了!”
  应崇优被他推得踉跄后退了几步,为平稳身子,扶住了旁边的一株梨树,一时间枝干摇动,落花如雪,沾了他满头满身。
  阳洙呆呆地看着此情此景,喃喃道:“花都谢了……原来春天,是这么容易就过去的……只是花落了还会开,人要是变了,还能再变回来吗?”
  “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应崇优轻声叹道,“臣变了,陛下何尝没有变,这普天之下,能有谁是一直不变的呢?……陛下的真情,恕臣不能回报。臣先告退,请陛下保重……”
  满天花雨中,应崇优衣袂轻飘,缓慢却又坚决地转过身去。阳洙眼看着身影渐远,却是无计相留,唯有抓起满桌的落花,狠狠砸向空中。
  帝台之上,九五之尊,然而纵有赫赫威权,却依旧挡不住春光凋谢,如水而逝。
  在夺得了天下之后,阳洙突然觉得,自己在这宫墙帝居之内,反而变得更加孤单寂寞。


  第二十一章
  重熙十九年四月初,太傅应博致仕回原籍采邑,皇帝赐以金册玉笔,加公爵衔,赐禄恩养。其余复国功臣俱有恩赏,个个心服。
  四月十二,颁旨诛孟氏全族,尸身俱火葬。行刑时嚎哭声震天,状极凄惨。
  这两桩事毕后,朝局更是平稳。新法在各地的推行状况良好,民生状况气象日新,连月几场春雨,仿佛更是预示着今年的好收成。
  然而在这一片大好情势下,没有人知道位于尊荣与赞誉顶端的皇帝陛下,为什么会越来越少见笑容,更没有人知道,一场更大的波乱,也即将发生。
  “你说什么?”应霖跳起身来,全然忘了手中捧着茶碗,结果有半盏茶水飞溅出来,湿了衣襟。
  应崇优默默起身,取了一条布巾给他擦拭。
  “先别管我的衣服!”应霖双眉竖起,抓住堂弟的手,“这些年你随军征战,从北到南吃了多少苦,好容易有了今日的荣耀,怎么突然打算要辞官?跟大伯父说过了吗?”
  “今晚就准备给他老人家写信。”
  “可到底是为什么啊?难道……”应霖觑看着堂弟的脸色,小心地猜测道,“是不是皇上……有些为难你?”
  “不,”应崇优快速地否认,“我只是不太适应朝廷的拘束,与皇上无关。”
  他反应如此之快,应霖心中反而更生疑窦,只是不好多问,唯有叹息一声:“你要觉得这样好,也没什么,不过大伯父一心想让你继承应家太傅门楣,总要给他一个理由。”
  “父亲失望是难免的,不过他素来知道我的性情,也不会多加勉强。何况,当初也是说好了的……”
  “什么当初?”
  “呃,当初护驾北上,父亲说过功成之后,一切随我心意。”
  “他说说而已,心里还是对你寄予厚望的。”应霖无奈地摇着头,“当臣子真是难啊,人家都是唯恐得不到皇上的宠信,你的麻烦却是恩宠太多……”
  “霖哥,”应崇优正色道,“这类话以后不要再说了,尤其在父亲和皇上面前,更要慎言。”
  “这个我知道……”应霖正答应着,外厢突然响起车马喧闹之声,让屋子里的两个人都有些讶异,一齐起身出门,查看是怎么一回事。
  应府的书院是与主院以花圃分隔的独立院落,因为历代应氏家主都喜欢直接从书房出门上朝,还修有一条宽宽的青石路直通后门,让车轿皆可直接驶入院中,十分方便。堂兄弟两人刚出来,一眼就看见一辆黑油油的乌毡马车,正从那条青石路上风风火火地驶进来,径自闯到阶前才急速停下,应家老仆应海小跑着跟在旁边,虽是满面不赞成之色,但好像也不敢强行阻拦,在看到两位少主人时,立即上前禀报:“大少爷,侄少爷,是杨大人,他坚持要直接进来……”
  “杨晨?”应霖皱起眉头,看了看应崇优,“这里可是太傅府,他以为是你师兄就能这样无礼吗?”
  话音未落,马车的车帘已被掀开,杨晨跳了出来,一身藕色便衣零乱破烂,发髻松散,面色苍白,额上一片冷汗。
  “出什么事了?”应崇优抢步上前,急急地问道。
  杨晨抿紧嘴角,先没有回答,而是转过身去,从车厢里又抱出一个人来。
  应崇优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小七!小七怎么了?受了伤吗?快……快到厢房里来……”
  杨晨抱着伤者,跟在应崇优的身后快步奔向侧翼的一间小小卧房。应霖在原地待了一会儿,感觉到事情不太寻常,急忙回头吩咐应海道:“后门所有知道这辆马车进来的人要通通封口,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不许跟任何人提起,明白吗?”
  应海不太明白,但见到堂少爷神情严肃,顿时不敢多说,急忙奔向后门封口去了。
  应霖这才匆匆回身也进入厢房。伤者此时已被放到床上,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羽眉星眸,肤色莹润,生得十分俊美可爱,只是脸庞因为剧痛而扭曲着,消减了不少魅力,一双手紧紧抓着应崇优的衣襟,小小声地不停叫着:“三师兄,好痛,好痛!”
  “再忍耐一下,”应崇优心疼地将少年抱在怀里,安慰道,“三师兄的手又不重,伤口这么多,而且不浅,必须要认真上药包扎才行。”
  “别撒娇了,马上就好。”杨晨手上一面忙活着,一面瞪了少年一眼,“我还以为像你这种没脑子的人不知道疼呢!”
  “三师兄,宝宝呢?”少年呲牙咧嘴地问道。
  “啊,居然忘了,还在车上。”杨晨转回头对应霖道,“车里还有个睡着的婴儿,麻烦应将军去抱一下。”
  “为什么要我去抱?”
  “婴儿是怎么回事?”
  “你居然把宝宝忘在车上了?”
  应霖、应崇优、少年三个人一起叫起来,杨晨顿时觉得头大如斗。
  “请先抱进来,我会把这个小混蛋闯的祸说清楚的!”
  应霖哼了一声,但还是依言出屋,在黑油马车里找到个熟睡的幼婴抱了进来。此时杨晨也已处理好少年的全部伤口,正用白巾包裹。
  “官兵会追到这里吗?”少年满脸担忧之色。
  “这里是太傅府,不奉旨没人敢擅闯,可以让你喘口气。”杨晨没好气地横了他一眼。
  “官兵在追捕你?”应崇优吃惊地一把抓住少年的肩头,“小七!你到底闯什么祸了?”
  “我哪有?”小七委屈地叫了起来,“宝宝是我接生的嘛,我当然要护着他!那些官兵太狠了,一个小宝宝也要赶尽杀绝……”
  应崇优瞪了他半晌,放弃地转向杨晨,“还是你来说吧,什么宝宝?到底怎么回事?”
  杨晨在水盆内洗了洗手,神情有些沉重,“我也是好不容易才问清楚的。这小子下山游历,在锦海寺外遇到一个孕妇烧香出来失足摔倒,他就抱着那个妇人去求医,结果刚走到半路,妇人便腹痛难忍,在竹林里生下一个男婴,这小子傻乎乎在一旁帮了点儿忙,就觉得是自己接生的了,高兴得很。喏,就是应霖怀里抱着的这个婴儿……”
  “这不是好事吗?为什么要被追捕?”应霖看看怀中的婴儿,奇怪地插问了一句。
  “谁料这个孕妇并不简单,她曾是京城万花楼的头牌姑娘,姓上官,被一个贵家公子包养了近两年。她的情夫本来答应只要生男孩就娶她进门为妾的,结果世事无常,家中遭了巨变,连看一眼这孩子的机会都没有了。”
  “是不是死了?怎么死的?”
  “满门抄斩。”杨晨冷冷的吐出这四个字,神情阴沉。
  应崇优惊跳了一下:“孟……”
  “没错,那个倒霉的情夫就是孟释青的小儿子,仗着父威横行了半世,被处刑也不冤。这个婴儿因是遗腹子,又未入家谱,所以一时被疏漏。不过上官姑娘被包养一事满京城皆知,又生的是个男婴,万花楼不敢隐瞒,向京兆尹董参禀报了此事,按陛下满门抄斩的旨意,这个男婴也应在被诛之列,所以内政厅便下令捉拿。偏偏这小子刚好买了礼物去看望他亲手接生的孩子,恰巧撞上了巡捕营的行动。双方一言不和,就动起手来。你们知道巡捕营的高手可不少,他一个毛头小子,怀里还抱着个孩子,怎么胜得过人家?被打得满身都是伤,苦苦支撑着。幸好我路过看见,急忙去喝止住,问了董参才知道是这么回事。京兆尹奉旨捉拿孟氏男孙,我也不能当面阻拦,只好装着先走,在僻静处换了衣服,弄了辆马车,蒙面把小七先救了出来,没有地方去,就躲到你这里来了。”
  “孟释青的孙子?”应霖两眼睁得像铜铃一般,“你,杨晨,会不顾名利仕途去救孟释青的孙子?”
  “谁想救他孙子了?”杨晨斜过来一眼,“我是要救小七!虽然这小子又傻又鲁莽,好歹也是我师父的孩子,你当我们浮山同门是什么?”
  “三师兄,六师兄,你们不都是在朝廷里当大官吗?救救这个宝宝吧,他还没满月呢,有什么大罪一定要杀啊?”小七揪着应崇优的袖子,用力摇了摇。
  在场的三个朝廷重臣相互交换了几下眼神,表情都有些凝重。
  婴儿无罪,这是毋庸置疑的。可自古以来历朝历代对于谋逆之臣的处治,都是九族俱灭,不留一条根苗。也就是说,从国法条例而言,任何维护这个婴儿的做法,都可被视为藏匿逆犯,几无申辩的余地。
  更何况孟释青当政这二十年,为巩固权势残害过不少皇族宗室和朝廷大臣,这些受害者的亲友有不少正在京中供职,他们若知此事,也是绝不会允许孟氏还有任何一条血脉留存于世的。
  为了一个婴儿,违忤圣旨,触犯国律,成为众矢之的,怎么看都不是一件明智的事。
  “小七,你听我说,”杨晨叹息一声,拍了拍小师弟的肩,“这个婴儿,我们有再大的本事也未必保得住。”
  “为什么?”
  “因为他是孟释青的孙子!”
  “哪又怎么样?他根本见都没见过他爷爷!”
  “见没见过他都是孟释青的孙子!你知道什么叫诛灭九族吗?高、曾、祖、父、己、子、孙、曾孙、玄孙,是为九族,无论年长年幼,如无皇上特赦,没有一个人能够逃脱的。”
  “那你们帮宝宝求情,求皇上特赦他啊!”小七天真地道。
  “别傻了!”应霖也忍不住翻了翻白眼,“皇上有多恨孟释青你知道吗?孟释青当年杀人,可不在乎什么老人婴儿。听说他以谋逆罪杀郑王爷时,曾经亲自闯入内宫,将太后收养的郑王小郡主活活掼死在陛下眼前,当时陛下只有十四岁,眼睁睁瞧着一起长大的堂妹被杀,他是什么心情?你现在要我们去求他特赦孟释青的亲孙子,总得有个理由吧?”
  小七白着脸,着急地咬着自己的一绺头发,仍是坚持道:“可是……可是宝宝是没有罪的啊……”
  “你怎么还不懂,身上流着孟氏的血,那就是他的罪!”应霖无奈地摊了摊手,“现在不仅仅是这个婴儿的问题了,你为了护他对抗官兵,杨晨为了救你也出手伤人,怎么替你们两人脱这个附逆之罪也很麻烦呢!”
  “三师兄,你出手救小七时,有没有人可能认得出你的真实身份?”一直在旁边沉思不语的应崇优这时才出声询问。
  “我只是匆匆换衣蒙面,来不及做其他的矫饰,也许会有人怀疑吧。不过我也算是靖国的功臣,没有真凭实据,想来不会有人贸贸然针对我的。”
  “嗯。”应崇优点点头,“那你快回府去,小七和这孩子就留在这里我照应。”
  “可是你也……”
  “虽然父亲已告老回乡,不在京城,但这里毕竟仍是太傅府,没有真凭实据,更不会有人敢对这里下手。他们先藏几天,让我仔细想个妥当的办法。你回府之后,什么都不要跟嫂子说,免得她担心。”
  杨晨目光一震,神色顿时有些不自然起来:“你……你已经知道我……我……”
  “你六年前成亲时,师叔就已经特意告诉过我了。”
  “呃……她是……”杨晨觉得有必要解释清楚一点,“是我父亲作主订的亲事,我们一向聚少离多,这次也是老家派人送她进京的……”
  应崇优淡淡一笑,目光坦然:“师嫂进京,我本该立即过府拜见的,只是这一向事情太多,就耽搁了,你回去替我说声抱歉吧。外面一定还在搜查,你行动要小心些。”
  杨晨看着他素白安详的容颜,心头突然一痛,仿佛有千言万语涌上胸口,却又是嗫嚅难言。
  “好啦,反正这两个大麻烦已经被你甩在这儿了,你也就别再磨蹭了!”应霖不高兴地推搡了杨晨一下,“快走吧,被抓住了可不许攀咬小优啊!”
  “霖哥!”应崇优责怪地瞪了瞪堂兄,起身送杨晨出门,指引他从角门悄悄离去,又唤来应海,将府中下人一概嘱咐好,上下安排妥当后回屋一看,一大一小两个麻烦缩在一起,已是呼呼大睡,一副全然不觉外间风雨的样子。
  “小优,你可想好了,这不是你一时心软救个小猫小狗的事,这可是‘附逆’啊!”应霖虽然一直从旁匡助,可内心深处却不太赞成应崇优的做法。
  “这件事很难办,但却并不难决定。”应崇优看着床上睡得香甜的两个人,唇边浮起浅浅的笑容,“小七是一定要救的,而那个孩子尚未入孟氏宗谱,也未尝就没有一线生机。上天有好生之德,若他能度过此劫,也算是他命中的福份。”
  “可是如今的形势,已不是战时,这件事的性质,也与平城军魏氏当年那件事完全不同,我觉得一旦东窗事发,那就非同小可,还是先去求皇上……”
  “去求圣旨特赦,也许是一条路。但我了解皇上,他对孟释青的恨实在太深,小七的命,他多半肯饶,可那个婴儿就难说了。如果他答应,难免会引起一些宗室朝臣的怨言,万一他不答应!……”应崇优走到床边,轻轻点了点婴儿的小鼻子,眸中露出怜惜之意,“看看这个小东西吧,要是他也在一个月前跟他的族人一起被处刑,没有人会对他有特殊的感觉,但是现在……单独一个人,这么小小一点被送上断头台,给人的观感就不一样了……我不想看到杀婴这两个字被钉在陛下身上,更不想让他因为这件事,在心里留下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所以,我必须要想办法暗中解决这一切。”
  应霖垮下双肩,用无可奈何的眼神看着堂弟,叹道:“你呀,就是这个毛病不好,什么事都要考虑得周周全全,谁都不想伤害。杨晨你要保,你的师弟和这孩子你要保,连皇上那么强的人,你也要把他保护得不受一点委屈,你累不累啊?”
  “如果真能遂我心愿,保得所有人的周全,我累一点也无所谓。”应崇优笑着拍拍堂兄的胳膊,“霖哥,这件事你不要搅进来,就当什么都不知道的好。”
  “现在再说这些就不好听了啊,”应霖白了他一眼,伸手将婴儿抱了起来,“那个大麻烦你留着,这个小的我得抱走。”
  “你抱去哪里?”
  “让你堂嫂照顾啊。这娃娃还没满月呢,要吃奶的,你有吗?这类事情十个你我加在一起也比不上你堂嫂能干,她的嘴紧,人也不笨,你就放心吧。”
  应崇优一把拽住应霖的手臂,想了想,道:“你要插手帮我可以,但有件事你必须先答应我。”
  “什么事?”
  “如果将来这件事有所泄露,你一定要说这婴儿的身份你和嫂嫂都不知道,是因为我求你们帮忙喂养才照顾他的,明白吗?”
  “小优……”
  “责任我一个人来负就够了,何必牵涉太多的人?如果你不肯答应,这孩子我就自己想办法照顾好了。”
  “行行,”应霖挥了挥手,“将来要是不幸被追查,我就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的,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全是你一个人干的,这样行了吧?”
  应崇优却全然不觉得好笑,认真地道:“你是居功甚伟的大将军,只要不是有意逆君,皇上必会宽恕。若你平安无恙,就算是我被定罪,你也可以想办法营救,总好过大家一齐遭殃。”
  应霖听着确实有道理,便点头答应,用披风裹好婴儿,从侧门悄悄回到应府东院属于他的居所去了。
  应崇优独自坐在窗下思谋了半晌,突听身后有动静,一回头,看见小七在床上扭动了几下,大概因为热,一脚蹬开被子,身体几乎横了过来,睡姿极不老实,不由失笑,起身给他重新盖好,又用布巾擦了擦他嘴角因睡得香甜而不觉流下的口水。
  小七咂了咂嘴,翻个身,又把被子踢飞大半,应崇优忙一把接住,拉了回来,将被角朝他身下塞了塞,想盖得严实一些。
  “六师兄……”小七绷直身体伸了个懒腰,眼睛慵慵地睁开一条缝儿,“什么时候了?”
  “醒了?醒了就起来吧,都快到黄昏了。”
  小七坐起身子,朝四处看了看,“宝宝呢?”
  “我堂哥抱到东院去了。”
  “喔。”小七抓了抓头皮,“六师兄,我饿了。”
  应崇优端来桌上的茶点递给他,小七抓起几块糕点,大口大口吃着,结果吞咽时一不小心呛着,剧烈咳嗽起来,牵动了身上的伤口,痛得直吸冷气。应崇优赶紧帮他拍背顺气,有些心疼地责备道:“连吃个东西也这么鲁莽!你什么时候能学得稳重些?师父可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以后做事要多想想他老人家。”
  “有什么关系,”小七顺过了气,又咬了一口红豆糕,一面咀嚼,一面含含糊糊地道,“反正天塌下来,有师兄们撑着。”
  “你呀,就是被娇惯坏了,一觉睡醒,天大的烦恼都不记得。”应崇优揉着他的头发,不知不觉感慨起来,“他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不知道经历过多少艰险波乱,品尝过多少世间冷暖了……幸好他是个有定力的孩子,要是像你,怎么能撑到今天?”
  “您说的是谁啊?”
  “皇上……”
  “喔,他是皇上嘛,当然很了不起啦。”小七呵呵笑着。
  “就算他不是皇上,对我来说,也仍然很了不起。”
  “那他一定长得很漂亮了?”
  “小七,”应崇优有些哭笑不得,“都是二师兄把你教坏了,一个人是不是了不起,跟他长得漂不漂亮一点儿关系都没有。”
  “那他不漂亮吗?”
  应崇优呆了呆,阳洙的影像在脑海中掠过,深情的双眼,灸热的吐息,还有那双臂的力度,与低沉的语音……
  “六师兄,你脸红什么?”
  在小七傻乎乎的问话声中,应崇优有些狼狈地转过身,仿佛掩饰般地收捡着桌上的茶具。
  一定是因为这一阵子每天上朝都被他用那样意味深长的视线盯着,所以才会如此失常到乱了方寸的地步……
  小七是个大大剌剌的孩子,见应崇优不答他的话,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跳下床,就往外面走。
  “你干什么去?”
  “我去看看宝宝。”
  “回来!”应崇优皱起眉头,语声微转严厉,“小七,三师兄给你解释了那么多,你还没明白自己的处境吗?且不说外面现在对你的搜捕有多严密,就是在这府中,你也不能再让多一个人看见你,只要一个不小心,后果是不堪设想的。”
  “在你家里也要小心?”小七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天下的罪名,至重不过谋逆,有牵涉的人,统统都是死罪,谁敢替你隐瞒?”
  “那……你和三师兄,难道也是死罪?”
  “是。”
  “啊?那个皇上那么狠吗?”
  应崇优微微摇摇头,眸色黯淡,“不,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可再温柔的皇帝,毕竟也是皇帝,有很多事情是他不能容忍、不能宽恕的。我和三师兄所做的事,在你看来,是为了救助亲人弱小,但在他眼里,却是不折不扣的背叛,虽然从内心的本意来说,我和三师兄并不想背叛他……”
  小七眨眨眼睛,有些糊涂,但他想了片刻,便放弃了弄清楚其中的道理,只选择记住结论。“你的意思是说,我必须要悄悄地待在这间屋子里,不让任何人看见,对不对?”
  “对。”
  “唉,好吧。要这样躲着待多久?!”
  “当然是尽快送你们出城了。到时候,我会安排宝宝到一个不知道他身世的普通人家里去,而你,马上回浮山,至少要半年才准再出来。”
  “那我以后,能经常去看望宝宝吗?”
  “不行,那个孩子必须与所有知道他身世的人断绝来往……其实对他来说,能够像一个普通孩子一样长大,才是莫大的幸运,你也就不要再去打扰他的平静了。”
  “嗯,我知道了。”小七虽然不晓世事,但一向很遵从师兄们的教诲,听应崇优这样说,也就闷闷地点头同意。
  应崇优安抚住小七,让他在书房里间安歇躲藏,府中上下除了老管家应海,最多只有几个看守后门的男仆知道曾有辆黑油马车进来而已,其余人都一概没有察觉。应霖抱回去那个婴儿更因为是在内院之中密养,越发没有痕迹。第二天早朝时问了杨晨,知道他那边也没有什么麻烦,应崇优这才略略定了定心神。
  事件后的第三天,京城四门张出榜文,画影图形缉拿小七,并悬赏寻人举报来历不明的婴孩。孟氏在民间口碑极差,又有人贪图那白花花的赏银,一时间有不少似是而非的情报涌向京督衙门,忙得京兆尹董参晕头转向。
  虽然目前尚无人怀疑到巍巍应府,但在如此情势下,为婴儿寻找收养人家一事也不得不加倍的谨慎,应崇优思来想去好几天,才想到了一个人。
  当年与阳洙去平城,曾雪中翻越卫岭,给他二人领路的,是个叫阿戚的年轻猎户。就在夺京前夕,应崇优无意中发现阿戚因父兄双亡,竟然就投在焰翎军中服役,并已升任军士长。由于当年应阳二人都是易容,所以他去相认时,阿戚简直不敢相信那高贵如在云端之上的皇帝陛下与少府大人,居然就是他亲自送过卫岭的两兄弟。后来进入市都之后,发散诸军,应崇优便保举阿戚去京郊安德县担任一个从七品武职,并资助他讨了个良家女子,成婚安家,如今小日子过得殷实和美,常常在派人入京公干时顺路捎送些乡下土产来问候,现下就刚好有个他派来的军士还在驿站没走。
  心念至此,应崇优立即修书一封,信上约请阿戚五日后,亲来安德与京城之间的某地会面,之后便派人叫了那军士来,赏他路资,嘱他尽快回去送信。
  打算好了婴儿的去处,小七就更好处理。虽然满街都是他的图像,但对于精擅易容之术的浮山门下,这并不是个问题,只要能将他二人顺利送出城门去,整个事件便可尘埃落定。
  令应崇优觉得较为安心的是,到此时为止,阳洙对此次孟氏男孙被劫救一事,只是匆匆过耳一闻,没有表现出太大的关注。他现在的主要精力,都放在最新下旨施行的全国土地丈量与人口清查上,朝政其他事务也多,几乎称得上日理万机。所以这位年轻的帝师很乐观地以为,皇帝陛下大概早已将这意外的变奏抛诸脑后,不再理会。


  第二十二章
  人间五月,春寒渐尽,虽是一夜小雨,但帝都早晨的空气却并不清冷。
  早饭过后,街市开张,行人增多,京华风貌渐渐呈现,一派热闹景象。
  高墙大院的太傅府内,仆从穿梭,一切如常。少主人早朝归来,便按习惯去书房看书,大约一个时辰后,才出来吩咐备轿,说要出门散心。
  应氏门风,一向不招摇,除了正式官轿上朝,日常出入都是走角门,四名轿夫以外,随行的侍从也不过两三个而已。小小一行人在冠盖如云的帝都,并不是很显眼。
  小轿出门,穿过中轴的正安大街,折向西,一路未做停留,径自向西走门而去。
  小七的画像还高悬在城门两边,守门的兵士们循例在核查过往人流,一切都很平静。城门守备在旁督导监察,看到有顶小轿悠悠而来,刚上前喝止了一声,突然发现了轿前琉璃灯上的应字,急忙屈身行礼。
  “给应大人请安。”
  “免礼。”应崇优掀起轿帘,微笑道,“你辛苦了。”
  “为皇上效力,说什么辛苦。”守备呵呵笑一声,眼睛悄悄地向轿内瞄了几眼,“大人这是要出城吗?”
  “是,想出去走走。”
  守备看到轿内除应崇优外并无他人,不敢多问,只瞧了瞧几个随行者的面容,便退后几步,让出路来。
  一行人顺利出了城门,拐入去安德县的岔道,约十里路程后,到了一处香火冷清的破庙前落轿。
  “大人要在这里上香吗?”随行的一名侍从吃惊地问道。
  “世人所敬,都是同一尊菩萨,何必一定要去香火鼎盛之处锦上添花?”应崇优淡淡说了一句,下轿来看了看破旧的山门,转头吩咐道,“你们在门外歇息,应武带上供品,随我进去。”
  手下人齐声应陪,只有那个叫应武的侍从从轿内抱出一个大匣子,跟在应崇优身后,一起进了庙内。
  由于香火破败,庙里只有一个老庙祝在打扫香坛,见了来客也不招呼,仍是低头继续他迟缓的行动。应崇优并不惊扰他,径自穿过后院柴门,到了庙后的一处竹林。
  一身玄衣的阿戚早已依约等在此处,一看到应崇优的身影,急忙过来见礼。
  “辛苦你跑这一趟了,”应崇优止住他行礼,回身打开应武怀里的大匣子,从中抱出一个安睡的婴儿来,有些怜惜地轻轻摇动两下。
  “应大人,这个是……”阿戚吃惊地睁大了眼睛。
  “我府中下人在勾栏院外河中捡到的,因为母亲是烟花女子,我认识的人家都不方便收养,想来想去,只好拜托你在安德僻远之处,寻个庄户人家安身。这是他的赡养之资,你先拿着。”
  “您这是何必?”阿戚连连摆手,“这种小事吩咐一声就行了,收养弃婴是积德之事,哪里还用应大人您给赡养之资。阿戚现在好歹也有俸禄了,一个孩子还养得起。”
  “阿戚,”应崇优按住他的手,正色道,“你听我说,这孩子出身不好,我不希望你本人来收养,就按我的意思,在山间乡村,找个良善无子的农家,把这笔钱给他们,不要让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之后也尽量不要来往,明白吗?”
  阿戚虽然心有疑惑,但因为信得过应崇优的为人,只略略犹豫了一下,便立即道:“应大人放心,一定遵照您的吩咐,把事情办妥当。”
  “麻烦你了。”应崇优将婴儿抱给旁边的应武看了看后,才小心地递到阿戚怀中,轻柔地抚着那张安睡的小脸蛋,道,“他再过三天满月,你把这个日子告诉他的养父母。”
  “是。”
  “你还要赶路回安德,就不要再耽搁了,下次等你述职来京,我们再见面。”
  阿戚怀抱婴儿,重重点了点头,“大人保重,阿戚先走一步了。”
  应崇优微微笑了笑,目送阿戚的身影消失,这才回身拍拍应武的头,“好了小七,阿戚是个靠得住的人,宝宝一定能安稳地活下去,你就别哭了。”
  小七抹了一把离别的眼泪,嗯了一声,跟在师兄身后,两人又循原路回到山门前。应崇优先不上轿,而是递了一个暗黄色小囊给小七,当着下人的面吩咐道:“应武,这个安康符是在佛前开过光的,你路上不要耽搁,早些送到老太爷的手中,明白吗?”
  小七点点头,道:“是,要我现在就走吗?”
  “现在就走,”应崇优语有深意地道,“见到老太爷,替我请安,你一路上也要安分,不许多生枝节,误了行程。”
  “知道了。”小七闷声答应着,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师兄几眼,跳上拴在一旁的坐骑,绝尘而去。
  应崇优这才微微松了口气,回身上轿,吩咐回城。
  由于是乘轿步行,速度缓慢,中途又打尖进膳耽搁了半个时辰,所以回到太傅府门前时,已经时近黄昏。停轿进府后,应崇优在前厅稍洗风尘,换了便服,正想到东院去见见堂兄,应海从外面进来,禀道:“少爷,郑大将军来拜,在花厅等候。”
  “郑嶙?”应崇优不知焰翎大将军来访为了何事,急忙又换上正装,快步来到花厅前,果见郑嶙立在门口,神色有些凝重。
  “大将军到此,有何贵干啊?”应崇优面露微笑,拱手招呼了一声。
  郑嶙却不答言,眉睫轻动,一面欠身示意他进厅,一面暗中递了个含义不明的眼色过来。
  应崇优一时间参不透这个眼色是什么意思,不由胸中有些忐忑,迈步进厅,一抬头,面色就是一变。
  只见大厅正中,当朝天子身着微服,靠坐在一张紫檀木的大太师椅上,手里拿着几页纸,正满面阴沉地翻看着。
  应崇优吃惊地认出那正是自己草拟后稍未定稿的辞官奏表,明明放在书房的桌案之上的,不知现在怎么会被阳洙拿在手中。
  “应少保,”紧跟在身后进来的郑嶙关好厅门,回头见他在发愣,便咳嗽了一声,刻意提醒道,“陛下在此。”
  应崇优回过神来,忙整衣下拜,“臣应崇优,参见陛下。”
  阳洙将手中的奏表揉成一团,冷冷地扫过来一眼,半晌后方道:“平身吧。”
  “谢陛下。”
  “你府里下人说,你今天出城了?”
  “是。”
  “干什么去了?”
  “臣今日出城,为家父的安康符添香。”
  一旁的郑嶙,再次轻轻咳嗽一声,暗示什么的意味极浓。应崇优看了他一眼,虽不明白,但心中已开始打鼓。
  “你难得出一趟门,只是添个香吗?”阳洙仍是面无表情,语气平淡。
  “臣顺便也看了看郊外的风光,盘桓了一些时间。”
  阳洙的目光突然变得尖锐异常,紧紧盯在应崇优的脸上,仿佛要在上面扎出两个洞来才罢,连说话的语调,也变得更加阴冷。
  “应少保,朕问你的话,你想好了再回答。今日出城,你到底干什么去了?”
  应崇优的心中微觉惊惶、想想又不应该有纰漏,犹豫了一下,仍是道:“臣到西郊一所庙宇,为家父……”
  “应崇优,”阳洙咬牙截断他的话,“朕再提醒你一次,想好了再答!你今日出城,干什么去了?”
  郑嶙怕皇帝更加生气,也顾不得君前礼仪,贸然插言道:“应少保,我才刚刚陪皇上从城外回来,你有什么话,千万不要再隐瞒……”
  言到此处,应崇优已知事情不妙,只是拿不准阳洙到底知道了多少,也不清楚小七和那婴儿是否顺利脱险,霎时心乱如麻,脸色乍白乍青,变幻不定。
  “那日出手相救附逆少年的蒙面人,使用的是浮山的游云掌,你教过朕的,记得吗?”阳洙立起身来,语调如冰,“朕一看巡捕营兵身上的伤痕,就明白他是谁了。”
  应崇优由于没有料到阳洙会亲自验看兵士身上的伤情,所以并未想到这一点漏洞,此时听他这样一说,顿时知道连杨晨都已不保,心中更是慌乱,脑子快速运转着,想着该如何分辩,可思来想去,还是不知该从何解释起。
  “只要知道了是杨晨出的手,就没有什么事朕查不出来。”阳洙将脚步停在应崇优面前,深深地看着他,“可是朕不想声张,朕一直在等,等你进宫来向朕求助,求朕赦免你的师兄弟,饶恕那个婴儿。可最终你依然自己解决所有的事,不肯欠朕半点人情……”
  应崇优急忙摇了摇头,手心开始渗出冷汗。
  “你知道救援孟释青的孙子,是什么罪名吧?”
  “……”
  “你也知道朕对于背叛者,无论是什么原因都不会轻饶吧?”
  “……”
  “你明明都知道,可是你还是选择背离朕,”阳洙微微俯低身子,直视入他的眼底,咬牙冷笑:“朕看着你不顾性命安危,也要救那个孩子,就忍不住要想起当年……虽然迫害者与被害者交换了角色,但你却自始至终都是了不起的拯救者。朕到今天才明白,原来你陪在朕身边不离不弃这么些年,并不是因为朕有多特殊,而是因为你根本就是这种人。你那时候同情朕,就像你现在可怜那个婴儿一样。一旦发现朕已经变得足够强,你就对朕没了兴趣,想要离开,是不是?”
  “陛下,不是这样的……”
  “不要像哄小孩子一样,继续再欺瞒朕了!”阳洙抓起应崇优的胳膊,力度之大,仿佛要捏碎他的骨头,“朕一直以为,就算你不能接受朕的感情,但最起码,朕对你而言仍然是个与众不同的存在……没想到事实上,朕居然和那个婴儿没有区别!也许现在在你眼里,朕还不如那个婴儿能得到你的关注!”
  “陛下……”应崇优不知道阳洙怎么会胡思乱想到这样一个结论上面去,忙将手掌抵在他胸前,试图安抚他,“请您冷静下来,听我说好吗?!”
  “还有什么好说的呢?”阳洙咬紧牙根,声音里透出一股绝望的狠劲儿,“朕就像经历一场美梦突然醒过来,发现一无所有。不仅作为阳洙没有得到你的关爱,连作为皇帝,都没有得到你的忠心。既然这样,朕还有什么好客气的?”
  应崇优看着他如冰雪般阴冷的眼睛,一股寒气从心底窜起,霎时就流遍了全身。“陛下,请您三思,杨晨他们……”
  “放心,他们都是靖国的功臣,又只是困于兄弟之情,并无叛君的本意,朕才不会让孟释青一个没断奶的孙子折腾掉朕的两个人才。杨晨已经自请前往西宁戴罪立功,为朕教化边境蛮民;应霖降职两级,罚俸三年,以观后效,阿戚不知内情,不用治罪。”阳洙的唇边浅浅地荡着一抹冷淡的笑容,“怎么样?朕还算是个宽容之君吧?”
  虽然阳洙所提到的处罚都不重,但应崇优却明白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越发觉得一颗心被紧紧地揪了起来。
  “觉得有些不对了吗?”阳洙的眸子如同被冻结住了一般,冷洌刺骨,“这一次,你不在从轻发落的名单上,朕会让你永远记住,背叛朕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陛下……”应崇优语调颤抖地叫了一声。
  “那个少年是很得你疼爱的师弟,是吧?还有那个婴儿,又无助又脆弱,很让你心里软软的,对不对?”阳洙在他面前来回踱着步,笑容里带着残忍的味道,“朕对你的惩罚,就是让你看着他们死,看着他们的头颅怎样被砍下来,他们的鲜血怎样变冷。又或者,你愿意为他们挑一些其他的死法?”
  应崇优在惊惶中抓住了阳洙的手,颤声道:“臣知道以法而言,他们确是死罪。但小七年幼懵懂,不知皇家法度,并非有意犯君,那个婴儿又是遗腹生于烟花青楼之地,不在孟氏族谱之列,两者皆有可恕之情。如果陛下只是为了惩处微臣的欺瞒之罪,请不要徒增杀戮,就处死我一人好了。”
  一旁的郑嶙听到此处,不由暗暗着急地跺了跺脚,心想这应少保,平时看着多聪明的一个人,怎么现在还转不过筋来,这样子求情,简直就是火上浇油嘛。
  果然,阳洙的神情愈发地暴怒,一把将应崇优的手甩开,连说话的气息也变得粗重起来,“你真是个好人啊!想当年你也曾说过,你的命就是朕的,朕听了一直很感动,可今日看来,有太多的人,太多的事,可以让你毫不犹豫地献出自己的性命。你不仅看轻了你自己的生死,你也看轻了朕对你的感情……那两个人,朕非杀不可,该怎么办,你自己选择!”
  阳洙的最后一句话听起来有些古怪,他一面表示非杀不可,一面又让应崇优自己选择,两个意思显然很是矛盾,应崇优足足愣了好久才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胸中顿时一沉,全身发冷,好半天才虚弱地低声哀求道:“陛下,请您……不要这样逼迫微臣……”
  阳洙冷笑一声,眸中充满了压抑的愤怒与决绝,“没错,朕就是在逼你,朕想看看你为了这两个人,究竟能伤害朕到什么样的程度。要么救他们的命,要么站回到朕身边来,朕让你选,你就选吧!”
  应崇优闭上眼睛,让自己定了定神,却难忍心中阵阵疼痛。
  虽然越到此时,越明白自己有多么看重他,在意他。但人的选择,永远不能做到只偏向感情的那一方面。
  在阳洙目光灼灼的注视下,应崇优的视线慢慢低垂下来,双手放回膝前,深深吸了一口气,撩起衣摆,跪倒在水磨青砖上,缓缓地躬下腰身,以额触地,行了一个大礼。
  当他重新直起身体时,两颗莹亮的珍珠出现在地面上,闪着柔润的光芒。
  阳洙的脸色霎时变得铁青。
  “臣应崇优,以此珠为名,恳请陛下,特赦两名罪人……”应崇优的声音微弱低沉,但字字句句,却极为清晰。
  阳洙定定地看着他,觉得整个身体好像正被人缓慢地撕裂,从中间透过丝丝冷风,连视线也仿佛被扯得扭曲,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
  “请陛下……恩准……”
  “哈……哈哈哈……”阳洙愤怒至极,反而大笑起来,弯腰将那两粒珍珠捏在手中,用力碾了几下,碾成粉尘,“果然是这样,这就是你的选择……你决定忽视朕的感受,也要救他们的性命……”
  “臣如有触怒陛下之处,愿领任何处罚,”应崇优抬起头,迎视着阳洙的眼睛,“可是陛下是至尊天子,金口玉牙,既有所诺,请万勿食言……”
  “好!”阳洙高声打断了他的话,“你要救他们,朕准你所请,让他们按照你的安排,各自保得性命。可是你……你……来人!”
  一直在一旁无计可的郑嶙硬着头皮应了一声:“臣在……”
  “去内廷尉宣旨,把应崇优给朕关进……关进……”
  阳洙突然觉得梗在这里说不下去。再怎么样,那个人还是应崇优啊,能把他关到哪里去呢?天牢?刑狱司?那样的地方怎么可能……
  “陛下慎思……”郑嶙壮着胆子小声劝了一句。
  “……凤台阁……把他关进凤台阁的后楼……给朕好好地反省,待罪!”
  “臣遵旨。”
  郑嶙回身看了应崇优一眼,叹口气退了出去。阳洙的唇角抿得紧紧地,也盯住那张让人心悸的脸,想听他说什么。
  “臣……谢陛下隆恩……”
  阳洙胸前一阵绞痛,一言不发地扭头就走。
  在他身后光滑如镜的水磨青石地面上,此时才无声地溅落一滴水珠。
  奉了口谕的郑嶙,将皇帝的旨意原话传给了内延尉,可是内廷尉监理长官顾长青却听得一头雾水,摸不着头脑。
  内廷尉的职责是专管官员及有爵衔的贵族罪行的审理和处置,顾长青从先朝起就一直在此地供职,手里处理过不知多少案子,从来没有像这次这么糊涂的。
  首先,不管是何类罪行,总有个名目,可郑大将军语焉不详的什么也不讲,只说皇上旨意是待罪,至于待什么罪,他就是不说。
  再者,从没有内廷尉的犯人不进天牢反而关进凤台阁的,那凤台阁虽是一处荒废了的皇家书院,但好歹也在宫城的范围内,再多的守卫也没法儿送到那儿去看守犯人,可要是不派人看守,又算什么囚禁?万一人不见了,找谁哭去?
  最主要的是,接下来怎么办?审吧不知道该审什么,判吧不知道能判什么,不审不判吧要内廷尉接着这道旨意干什么,供着玩?
  无奈之下,顾长青只好去上禀了枢相府,想讨个主意,结果这个消息一出来,顿时朝野震动。
  虽然应博致仕,但应崇优毕竟是他的独子,本身又是勤王的功臣,有着伯爵的头衔,检校少保的职位,皇帝素日对他的恩宠不同一般,有眼睛的人都看得见,突然之间获罪,谁都想打听清楚到底为了什么。再加上应崇优平常为人虽疏淡,但实际上却极有情义,颇受人敬重,知道他待罪在身,不少人的第一反应就是面君说情。
  但不管是真心要搭救应崇优也罢,猜测他最终会被赦免所以顺便挣个人情也罢,所有进宫求见的人都没有想到见了皇帝竟会是那个情况。
  阳洙素来驭下恩威并施,对于臣子们的谏言就算要斥责驳还,也必然会让对方说完,可这次为了应崇优的事,不知怎么的竟变得像个点了火的炮仗,一沾就炸,没几天,就没一个人敢再提一个字。
  但令人奇怪的是,尽管阳洙表现得暴怒如斯,应崇优真正受到的处罚却不多,除了关在凤台阁不准出来以外,没有受过任何审讯刑求,三餐还都按入值朝臣的标准供奉,养得好好的,让满朝的文武精英们对圣意究竟如何根本猜不出来。
  应崇优被囚后的第三天,中书令杨晨上表,自请补西州巡海史之职,要去西宁靖民。
  西宁二十八岛,虽已附庸大渊帝国近百年,但从未真正安宁一日。西州海民常受其骚扰之苦,劳师征伐也是事倍功半。杨晨在三年靖国之战中表现出了充沛的精力和极优秀的政治才能,对于他想去这一方新天地施展身手,建立府制,教化岛民的想法,群臣并不讶异,皇帝也只是略加了几句赞语,便准他所奏,令西宁十五州为他后援,旨令十日后出京。
  至于孟氏遗婴与附逆少年的事情,因为几个当事人都缄口不言,巡捕营也一直没有收获,渐渐就冷却了下来。
  由于应家世代精忠的名声和应崇优本人赫赫的靖国功劳,很少有人把他被囚凤台阁一事,与遗婴逆案联系起来,所以对于他的罪名百思不得其解,枢相府为此两次上书,请皇帝明示应少保之罪,商议最终的处罚方式,但都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甚至后来连深宫中的太后都出面劝说,也没得到满意的结果。
  就在皇帝一方面暴怒难抑,另一方面又迟迟不定罪的微妙局势下,被监禁在凤台阁九天后的应崇优,见到了两个让他意料不到的访客。

  曾是皇家书院的凤台阁,在先帝年间就已荒废,主楼坍塌,院墙半倾,只有后楼小院还保存完好,略添铺陈用具,就成了应崇优的监牢。
  虽然凤台阁尚不在内宫的范围,但毕竟位处宫城,内廷尉的看守们无权进入,整个小院只有宫务省派来的十几个太监,把监看和伺候的功能一齐承担了起来。幸好应崇优是个温和淡泊的人,进来后便安宁详和一步不出,从不添一分麻烦。太监们轻松之余,也不敢难为他,有时还应他所求,带些书籍和纸笔给他,以做排遣。
  所以这位待罪的检校少保在被囚地的日子,其实并不难过。
  这天一早,应崇优就与往日一样,起身洗漱完毕,略调理了一阵气息后,便在窗前旧桌上抄书练字打发时光。精神困倦时,就抬起头,看看院中杂草丛生的小径,和那几株无人修剪、枝干横生的梧桐树,如此度过平平静静的一天。
  黄昏时分,楼梯声响,太监们送了晚膳进来,摆在房中的一张脱漆的小圆桌上,仍如往常般五菜一汤,荤素搭配,还有两碗白米饭。
  应崇优过来坐下,仍是先客气地道了声谢。但与往常不同,那两个送饭的太监并没有随后离开,而是直直地站在桌旁,半步也不挪动,令刚刚拿起筷子的囚犯有些奇怪,禁不住抬起头来看了两眼。
  其中一个略矮一点的太监鼓起眼睛瞪了瞪他,而另一个则向他微微一笑。应崇优顿时倒吸了一口冷气,立即向四周看了看。
  “不用看了,小七莽莽撞撞的,我没让他来。”瞪眼的太监道。
  这个声音未经改变,应崇优立即听了出来,猛地站起:“师……师叔,你怎么来了?”
  “我一个师侄差点因为附逆被斩,一个师侄被发配西宁,还有一个师侄被囚禁在破院子里,全都不让我省心,能不来吗?”师叔没好气地哼了一声。
  “那这个是……”应崇优将目光转向另一个太监,有些拿不准地猜道,“三师兄?”
  “不关我的事,殷真师叔本来是为了捉小七回去才进京来的,结果刚好撞到这件事,”也已易容的杨晨耸了耸肩,“幸好这儿的守卫不严,师叔略施手段,我们就神不知鬼不觉地进来了。”
  应崇优目光闪了闪,不禁问道:“师叔冒险进来,是想救我逃出去吗?”
  “才不是呢。要知道从这里出去容易,但要逃离开真正束缚你的东西就难了。”殷真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何况这位新皇不是寻常人,咱们浮山再厉害,一旦面对的是巍巍皇权,只怕也没有力量能保护你。所以我们必须另谋万全之策。”
  应崇优垂下头,低声道:“我不知道三师兄是怎么禀告师叔的,但我今日被囚,实在都是自己的错,并不是皇上他刻薄寡恩……就算他真的想要我的命来平息怒火,也只好由他……”
  “当然,他是皇上嘛,不由他又能怎样?”殷真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如果你死了他就能真正放手,那你就死好了。”
  应崇优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抬起头,视线在殷真与杨晨的脸上来回移动着。
  殷真伸手入怀,在内袋中摸出一个小小的玉瓷瓶,轻轻放在桌上,道:“时间不多,我们长话短说。你是浮山门下,应该知道这瓶子里是什么吧?”
  “……凤凰丹?”应崇优脸上渐渐褪去血色,变得异常苍白。
  “没错,集香木而自焚,复从死灰中更生,这就是浴火重生的凤凰丹。我本来一直骂师兄,说他制这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太无聊,却没想到无聊的东西今天也会有用。皇帝陛下想让你死,你就死给他看看,再怎么说你也是应老太傅的独子,不会死了都不把尸首还给人家吧?等我们领回你的尸体来,七天后你再复生,那就是另一个新的应崇优了。”殷真一面说着,一面笑得非常得意,“怎么样?师叔我这一招可算万全之策?哼,你们这些毛头小子还有得跟我学呢。”
  杨晨瞟了一眼应崇优越变越难看的脸色,轻叹一声,劝道:“小优,我知道你担心什么,可是圣心难测,我也害怕皇上一时不能消气,以至于真的伤害到你。虽然你死了他会有一阵子比较伤心,但总好过……”
  “不行,”应崇优断然地摇着头,“不能这样,我不能对他做这种事,这太过分了……”
  “到底谁过分啊?”殷真竖起双眉,“他把你关在这里已经第十天了,万一什么时候一个不高兴把你的头给砍掉,我们才是怎么哭都晚了!你又不是恋栈权位的孩子,一死百了,换个名字换个地方乐得逍遥,比在这儿等着挨刀强吧?”
  杨晨跟着劝道:“小优,你知道我过几天就去西宁了吧?到时候你可以跟我一起走,那里天高皇帝远,过几年等他慢慢淡忘了,你再回来见伯父。”
  “他不会淡忘的,”应崇优依然坚决地摇头,“我知道他的心,我不能用这种方式与他断绝关系,这对他实在太过残忍,绝对不行……”
  殷真高高挑起一边眉毛,神色狐疑:“你这种说法,听起来可不像在说君臣之间的事……”
  应崇优吸了吸气,在殷真面前跪下,道:“师叔,崇优从小有什么事都会跟您说,这次也不想隐瞒。皇上他对我有爱恋之心,我对他也……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动心。虽然崇优并无要跟他在一起的意思,但也不能这样回应他的一片真心。这次的事件,我希望能给他时间慢慢平息。请师叔放心,他不会杀我的,我敢保证这一点……”
  殷真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转头瞟瞟杨晨:“是他说的这样吗?”
  杨晨有些迟疑,半晌方道:“大略是的。不过……皇上现在的心思难揣测得很,他会不会真的动杀机,我可不敢保证。”
  “既然这样还有什么好犹豫的?”殷真一拍桌子,“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别的我不管,你的性命要紧。这样了结才彻底干净,对你对他都有好处。听师叔的话,快把药吃了。”
  应崇优急道:“师叔此令,恕崇优不能遵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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