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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元解厄系列之六】 帝魂落 BY Live
文案
沃焦石下黑绳狱,常念九天香雪花。
——地府阎罗,主宰黑绳大地狱,笔判苍生孽,然而在天人的眼中,却不过是一介鬼仙,蝇头小吏,梨花树下的一个偶遇,让他放纵了心思去思念,赠墨矐,茶忘川,明明知道煞星的心中早驻他人,依然,无悔,无怨,孽镜台上渡百年,看得清自己的心,却斩不断带孽的缘——
瑶池金莲飞纱落,恶曜展形慑百仙。
——三煞破军,三界无人不惧,独傲无常,力主耗,那个小小鬼仙竟然敢招惹于他,阎罗殿一拆再拆也吓不跑这只鬼。只是他心中早有贪狼,他明明知道,仍自执着。他……不是窥透世情的阎罗殿君吗?——
内容标签:灵异神怪 重生 欢喜冤家 天之骄子
搜索关键字:主角:摇光,宋帝王 ┃ 配角:天枢 ┃ 其它:神、鬼、人
上卷
序
千年之前,他尚是一名鬼卒。
鬼狱以阎王为尊,始时人世心净,入得森罗殿,面见阎王者皆是大奸大恶之徒,倒也不算多,故此他们这些鬼卒多是负责引魂入道,算是轻闲。
然时移世易,人心不古,渐生恶德恶行,所犯之罪孽林林总总,不一而拘。娴静的森罗殿再也收纳不下诸多恶鬼,阎君不胜其烦,上奏天庭,求令将地狱再分十殿,策封十殿阎罗王,各司恶业惩戒。
他,正是即将被册封第三殿的,宋帝王。
初到天界,触目之处,隐於云皑间的宫殿宏伟壮观,浮桥空阁雕梁画栋美不胜收,又闻得天籁悠扬,抬头见九天上光柱从云间透入,落在倾泻的飞瀑上,水瀑堕入云丛又不知流向何方,仙境如画,非言语可以形容。
自然,不是那阴森可怖,鬼影幢幢的鬼域可比。
一时走神,等回过头来,一同上天来的各殿阎罗已不见踪影。
四周安静祥和,只闻仙雀啼鸣,神兽低唤。
虽说走失,他却也不惧,难得上一趟天宫,直接去天殿受帝君册封,然後转身出殿直落九天十八层地狱,未免太过浪费。
於是乎,他迈开双脚,堂而皇之地打着走失的招牌,游览天域风光,路过梨花香雪海,眺目滚滚星河岸,偶尔除了一两只被他吓得从林间飞起的仙鹤外,倒是连一位神仙的影子都不曾见到。
他不由想起,三十三天天外天,凌霄阁上有神仙。
天域之广,想找个神仙问一下路,也怕是难。
正盘算着该当如何,忽然头顶传来清脆的声音:“你在这里晃悠大半天了,到底想干什麽?”
他连忙抬头,便见他头顶处那棵开满雪般的香梨花树上,坐了一个仙人,那仙人一身也是一身雪白云缎,看他不过少年模样,姿容俊美不凡,仙灵之气仿佛溢於全身,裸了一双光足,坐在树上甩啊甩的,全然没有一点仙家派头,反倒像乡间顽皮的孩童故意爬到树上戏耍的模样。
不管面前的少年表相如何,他不过一届鬼卒,就算当上地狱阎罗,也比不上天上众仙,自然不想得罪对方,便拱手道:“见过仙君,小神乃是准备受帝君册封的第三殿阎罗王。初到天宫,一时走失,未知仙君可否施与援手,为小神指路?”
“哦?”那少年似乎对他颇有兴趣,歪着脑袋仔细打量,“你是阎罗王?鬼气是挺重的,不过看你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能制得住那些打下十八层地狱的恶鬼吗?”
弱不禁风?!
他挑眉。
确实,为了吓住曾在凡间作恶多端的恶鬼,鬼卒大多习惯变化出凶戾骇人,面目狰狞的法相,好把那些恶鬼拿住,特别是专事擒拿押送的大力鬼卒更是个个高大壮硕,单手就能揪起十个八个凡人。
只是他却不需要。
他一向都是方巾、长袍、布鞋,一副凡间最普通的书生打扮。拿着判官笔,生死簿,朝带到他面前的恶鬼看上一眼,朱笔看似随意地勾上一笔,不需要恫吓,不需要威压,一个施然坐在阴森的鬼域,斯斯文文却浑身鬼气的白衣书生已足够让恶鬼吓得魂飞魄散,再加上从他身後不断传出的鬼哭神号,一个判定的眼神已令那些生前种下诸多恶业的恶鬼跪地求饶。
连地狱最吓人的夜叉恶鬼也不敢得罪他这个看似普通的鬼卒,却想不到今日被一个天上的小仙童给小觑了。
“善恶到头终有报,下地狱者,必是前世有孽,死後来偿。说句俗俚的,他们是欠了一屁股的债,我们鬼卒是帮着追还的打手,哪里有讨帐的怕欠债的?”
听他正儿八经地说完,少年愕然半晌,忽然前仰後合地笑了起来,看他在细细的枝条摇摇晃晃,还真是怕他就这麽摔下地来。
清脆的声音悠扬清澈,他忽是觉得,比适才听到的那些天女奏响的天籁要好听得多。
“哈哈……”眼睛笑出了泪水,少年边擦边道,“你这人太有趣了!开阳一定喜欢你!哈哈……”
留意到少年口中所言之“开阳”一名,正是七元星君中武曲星君,他再度打量少年,便试探道:“未敢请教阁下是七元星君中的哪一位?”
少年托腮,狭长吊梢的眼睛微微下垂,嘴角噬着狡猾的笑容,反问道:“你来猜猜,若是猜到了,本君便为你指引去天殿的路,若是猜不到……”
“猜不到,又如何?”
“若是猜不到,你就留在天宫陪本君玩,莫要做你那个什麽阎罗王了!”
第一章 沃焦石下黑绳狱,常念九天香雪花
他司掌的地域第三殿,位於大海之底,东南方沃焦石下。此狱宽广八千里,又设十六小狱,刑於此狱之罪人,均遭黑绳束缚,故又名黑绳大地狱。
笔下所审之人,其罪根多因邪见、诳怨、愚痴、好杀所致,罪人身陷於无量旬之热焰中,推堕於利刃铁刀热地之上,一旁有铁焰牙狗来噉食,分分被剥离噉食,凄惨无比,狱中悲声叫唤盈天。
常年坐在阴风阵阵的殿中,两耳灌满恶鬼哀嚎之声,偶尔,也会出神地想起九天之外的仙宫神域。不过对天宫的印象,说白了,就仅止於奢华瑰丽的宫殿,以及那个躲藏在梨花树海里晃着两只雪白裸足的仙人,倒是连笑着调侃他连册封都敢迟到的天帝的模样,他也不怎麽记得了。
有一段时间,凡间来的鬼魂忽然多了不少,十八层地狱里处处可闻呼天抢地的悲鸣,就连鬼卒也无法将之控制。问及因由,原来是逆龙作乱,天地大乱,至令凡间十年大旱,尸横遍野,饿殍枕道,冤魂无路可诉,只有挤迫在阴间道。
偶尔还会有仙人或是妖怪的魂魄再入轮回,他虽在地底黑绳狱中,并非亲眼目睹,也能想象得到这场天地大战必定是惨烈非常。
却有一天,一道刺目星光,不仅穿透九重天,更射到地狱深处,乃惊动十殿恶鬼,一时间十八层地狱鬼哭神嚎,也把十殿阎罗吓了一跳。
待天域传来消息,原来逆天妖龙已被天上贪狼星君收服,一场毁天灭地的大战终告结束。
本来这与十殿阎罗无甚关系,不想天帝论功行赏,居然也有他们的苦劳,一纸诏书,便又让幽都鬼众有机会再访天宫,更得赏参与瑶池盛宴。
也不知是不是上回他无故掉队给黑脸阎君丢了颜面,这回上天,二殿楚江王和四殿五官王一左一右将他夹在中间,凌厉的眼神不时给予关注,害他哭笑不得。他不过是不小心走失了一次,平日素行也无不良,用不着这般如临大敌吧?
他这麽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两位殿主瞪大了铜铃大眼,换上狰狞恶相像押送十恶不赦的戮鬼般,也不怕被在旁看着的仙人给误会了……
思及此处,又想起那片梨花树海的少年脸上顾盼生辉的笑容,带着一点狡猾地调侃他“弱不禁风”,不由勾出一丝笑意。
无怪韦陀花仙千年修缘,朝露初绽,岁岁开花,不过是为求尊者回头的一眼。那时他尚且不明,如今他却多少,有些明白了。
未知与那少年的缘分,能否容他在千年之後再见一面?
说到这瑶池盛宴,本就是为了贺王母生诞,恰逢蟠桃千年一熟,王母娘娘藉此广邀八方仙众,齐聚瑶池,设宴款待,共享仙桃。这一回虽说并非为此开宴,亦无千年蟠桃可尝,但战祸弥消,天界大胜,自然少不免美酒佳肴,百仙同贺。
待地府众阎罗来到,瑶池四周已聚集了不少仙众,也有乘灵兽踏祥云匆忙赶来的仙人,按下云头便与百年不见的仙友寒暄道贺。瑶池如镜,水波粼粼,凭栏上挂满七彩琉璃盏,红纱锦笼灯,攒花簇锦,蝶羽纷飞,好一派欢喜热闹的景象。
仙乐奏起,两排天奴高举仪仗从天而降,乃见九天至尊於正殿之位含笑落座,众仙齐齐见礼。地府一众鬼仙来得较迟,站得远了些,宋帝王目力不差,借机打量了一下那位宝相庄严的年轻天尊,见他金袍玉冠,衣饰华丽,倒不似上回见到的那般轻简。
天帝有意无意地环视瑶池四周,而後抬手示意众卿平身,众仙谢过天帝纷纷落座,天帝拿起金樽,朗声言道:“逆龙作乱天地大乱,有劳众位卿家为朕分忧。众卿劳苦功高,朕自会论功行赏,此番借瑶池启宴,先行犒赏。只是战事虽了,凡间受此波及却已生祸灾,众卿当各司其职,竭尽所能,助凡人渡过劫难。”以袖掩杯一饮而尽,此言虽非立於旨上,但既是天帝之意,众仙无有不遵,纷纷应诺。
天帝而後落座,神色宽容大度,道:“众卿不必拘礼,今日盛宴,大可尽情欢饮,朕不会吝啬库里的玉酿琼浆。”言罢拍掌,示意起宴。
瑶池边金鼓齐鸣,奏起仙乐,乃看到雾霭嫋嫋的瑶池之中,金莲怒放随风轻摆,姿容优美的天女歌姬从天而降落入池中,犹如轻灵的蝶儿般在莲瓣上挥动水袖翩翩起舞,刹那间花瓣如雨纷飞散落,香气沁人心脾。众仙或凭栏远眺欣悦指点,或畅饮美酒尽享仙果佳肴,瑶池之上一片热闹欢畅。
阎君在天庭上倒有不少至交,数百年不见,自然少不免上前寒暄,倒是那十殿阎罗王与天上众仙少有往来,加上鬼仙一身阴森鬼气,便连前来送酒伺候的天奴也不敢靠近,鬼仙也有些好酒,此番能饮上天宫琼浆仙酿,当然不会客气,酒到杯干,自得其乐。
宋帝王坐在同僚身旁,一直心不在焉,琉璃酒杯只捏在指间,环视四周的视线不知在找些什麽。
秦广王与其他几殿阎罗王干了数杯,这才注意到身旁的书生滴酒未沾,眼神正不住地打量四方仙众,不由奇了:“宋帝王,你在看什麽?”
“没什麽……”白面书生回过头来,眼神中略略有些失望,以杯与他的轻轻一碰,一饮而尽。
秦广王难得见这位从来看上去可靠温恬,可内里却冷心冷面的同僚露出这副神不守舍的模样,不由调侃道:“莫不是看上了哪位天女仙姬?”
宋帝王无语,倒是一旁与他私交甚好的五官王忍不住出言解围:“平日在殿里看到的都是些面目狰狞的恶鬼,难得碰上位美貌的仙子,多看几眼又有何不可?”
宋帝王依然故我,若有所思地看着瑶池中那几位在金莲上翻飞舞动的美貌天姬。
“金莲华美……却又怎及得梨花香雪……来得空灵……”
秦广王与五官王相视一眼,莫名其妙,无奈,转身继续谈笑喝酒,只任他恍惚去了。
宋帝王本在失望之中,忽然间瑶池入口一剪白影匆匆掠过,他眼神一亮,当即丢下酒杯起身追了上去。其他殿主正当喝得痛快,居然无人察觉三殿阎罗王再一次,无故走失……
宋帝王脚下急赶,出了瑶池境,还真是让他赶上了那个白色的背影。
“破军星君!”
他提声叫唤,那正要踏云离去的少年身形一窒,然後缓缓回过头来,面色看来不善。
面前这个少年,正是当日在梨花香雪下,被他猜中身份而为其指路的破军星!
摇光宫破军星,位北斗七星中最末之位,乃是一颗主耗的煞星。
虽为七星之末,却与斗魁贪狼、南斗第六星七杀并称三大煞星,三星若合,更有倒逆乾坤之异能。
而三煞之中,又以破军最难估量,变化最大,化气为耗,称为恶曜。
纵是天上仙众也大多抱着少惹为妙的念头,更别说上前搭讪。今日他心情本就不好,想不到居然有人敢来拦路,心中怒意难以消散,只等来人上前,便要给这不长眼的家夥一顿排头。
只不过,来人比他更先一步,上前就行礼,笑容可掬:“小神见过星君!”
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少年纵然恶劣,但也不至於无理取闹,不由打量来人,觉得他有些面熟,却想不起来何时见过。
宋帝王自然不会让他说出“不认得你,少陪了”的话,开口便道:“前时有赖星君指路,小神才不至错过天帝册封为第三殿阎罗。”
被他这麽一说,少年果然想起来了,脸色稍缓:“原来是你。”
“上回来去匆匆,未及当面答谢星君。今日瑶池再遇,小神一时情急,故而冒犯,望星君见谅。”
少年对那些门面上的功夫显然不感兴趣,他看了看宋帝王:“你是来参加瑶池盛宴的?”
宋帝王点头,而後反问:“莫非星君不是?”
少年嗤之以鼻:“我才不屑这种只闻歌功颂德的宴会!当初百妖逆天作乱,那些号称法力无边的家夥没几个冒出来,全都躲入山中闭门修行,谁人敢出来与应龙妖帝一战?!眼下应龙伏擒,便又冒出头来邀功!”他越说越气,言语之间已渐见激烈,“要不是天枢命我过来向帝君告假瑶池宴,还吩咐过不许闹事,我定要往装仙酒的坛里放点仙甘遂,让那些自命不凡的家夥清清肠子!!”那仙甘遂自然不是毒物,不过是种寻常炼丹常配的仙药,不过分量多了,便会叫人腹泻不止,耗伤气阴。
宋帝王听完,深以为然地点头,不过又有些疑虑:“不过天上仙人平日不是吸日月精华的吗?恐怕就算在茅房里再蹲几百年,也不见得有所出啊……”
“噗嗤──”少年被他一本正经的话给逗乐了,吊梢的眼睛不再带有煞气,“你这人真是相当有趣!”
“不敢当,不敢当。”宋帝王神色仍是恭谨,“小神听说这次降服应龙的是贪狼星君,却好似并未在宴会上露面。”其实他知道少年口中所言之天枢,正是天枢宫贪狼星君,听少年的语气对那位立下大功的星君极为崇敬。
少年听他说起贪狼,神色果然软了下来:“你也知道?”
宋帝王点头:“小神虽身在地府,但当日贪狼星君那一道璀璨星辉,射入十八层地狱,至令十殿震惊,小神焉有不知之理。”
少年听他这麽说露出得意神色,然而很快就难过地低下头。
“应龙有逆天之能,哪里是那麽好对付的……当日天枢倾尽全力……回来之後一直不曾出过星殿……”他愤恨地瞪了一眼瑶池方向,他们离得也有些远,却仍能听到从瑶池那方传来的畅乐饮宴之声,“那些家夥只顾着庆祝,谁又会注意到天上贪狼星星华黯淡无光,呈衰败之相……”
宋帝王看他眉宇隐约带着杀伐之意,似乎动了恶念,绝非好事,便连忙道:“不过小神想,既然贪狼星君元气大伤,应当安静修养,不来参宴也是好的。”
少年想想也是,便就点头:“说得也是。罢了,我还是去跟帝君告个假吧,免得日後问起,天枢又要责备我……”说起贪狼星君,那双漂亮的吊梢眼免不了露出一丝憧憬及一点怯惧。
“星君若不嫌弃,这一回,便让小神引路?”
第二章 瑶池金莲飞纱落,恶曜展形慑百仙
瑶池边上,数百年也不多见一面的各路神仙济济一堂,热闹喧天,千年安静祥和的瑶池顿时变得像凡间集市庙会一般。看他们完全没有让路的打算,宋帝王不由有些头疼,毕竟要穿过他们抵达天帝身边,显然是一件相当困难的事情。
人多难免拥挤,一群仙人边聊边走过,险些冲散了两人,宋帝王不需回首往後探臂一把拉过少年的手,丢下一句:“星君随我来!”倒是非常自然,不见半点违和,少年虽说不习惯他人触碰,但此时也不觉什麽,任他牵了手去。
宋帝王低眉一笑,只觉触手之处犹如握了凝脂美玉,柔软绵细,实在是难於惜手。
两人努力往瑶池金座方向挤过去,却在此时,外面传来急速的马蹄声,一名天兵策马奔来在瑶池外翻身下马,急匆匆地跑了进来。
众仙不由见奇,就见那名天兵跪倒在地,向座上天君禀告道:“启禀陛下,妖军余孽酸与於阴山纠集残部,试图反扑!”
歌乐立休,仙姬吓得花容失色,众仙更是为之哗然。
想不到妖军在短短数日之内竟能重新纠合试图反扑,极其扫兴的各路仙家不由对天军擒杀妖怪不力至令有漏网之鱼而颇有微词。
天帝闻报後缓缓放下手中金樽,环视四方仙众,言道:“未知哪位卿家愿下凡降服妖邪,为朕分忧?”
此言一出,瑶池顿时一片安寂。
仙家之中有能者自然比比皆是,降服一两只妖怪本是不在话下。
只是一场天地混战,历时十年之长,虽说最後天宫大获全胜,然也是大伤元气,期间天兵天将死伤无数,重入轮回再修仙缘者不在少数。如今要下凡擒妖,已不可能有带上八百天兵的架势。对方妖军虽是残部,但想必人数颇众,以一人之力似乎难於应付。
更何况对手是酸与,传闻生於景山,乃是凶禽,此妖一出,天下大变,兵祸连绵,乃是一头非常棘手的妖怪。
瑶池上的仙家纷纷窃窃私语起来,只是始终无人敢排众而出自动请缨。
忽闻仙人之中有人低声提议:“既然之前是贪狼星君降服应龙妖帝,何不再派他出阵降服那妖邪酸与?”
这话马上得到不少众仙的点头附议,毕竟贪狼星君败应龙於天汉之上,乃是不争事实,虽然这位星君非但没有神仙该有的祥和之气,反是满身煞气,但他多次受天帝重用下界斩妖除魔,从未铩羽而归,战功彪炳,众仙纵然对他的严酷无情不屑一顾,但却也无法否定他的能耐。
如今正是妖怪作乱,自是应当让贪狼出手解决。
毕竟连应龙都能打败,一只酸与当不在话下!
众仙此时才察觉贪狼星君并未赴宴,便立下有仙人向天帝建议马上派仙童请来贪狼星君。
宋帝王一直不曾说话,眼睛看着身旁已气得满脸杀气的少年。
却闻天帝问:“众卿言下之意,便是除了贪狼,无人愿意出战,降服妖邪?”
宋帝王忽感手心一空。
“破军请战!”
话音方落,俊美少年郎飘然落在瑶池金莲之上。就见一身白纱迎风舞在身後,倒影瑶池水面,浅雾缠缭腰身,天人之姿教池边仙众也是不禁赞叹,容颜之丽更是适才花上翩舞的仙姬所不能及。
只是俊颜之中隐隐有杀意弥漫,吊梢的长目不掩恶意犹如钢刀锋锐。
在场仙人虽认不得,但听他方才自报名号,已知这少年便是天上三大煞星之一的破军星!
天帝看清楚来人,但只摇头:“并非朕不愿成全,只因早前贪狼星君已向朕陈明,道卿家乃七元之未,尚在年幼,法力虽强却未能做到收放自如,故不可轻易出战。”
少年不由错愕,无怪战事如此激烈,他居然未曾接到任何出征的法旨,原来一早便被贪狼挡下,想到那总是默不作声却一力承担所有,将他们几个同宗星君保护在妥妥当当的七星斗魁,心中便觉甜如蜜糯,嘴角勾出甜甜笑意。
宋帝王在瑶池一旁看到这幕,一双能教百鬼惊惧的长目微微低垂,敛去一丝玩味。
此时有神仙对这麽一个看上去乳臭未干的少年上前请战邀功有感不满,大声说道:“陛下正与臣等商议除妖正事,小小仙童莫要喧哗捣乱,还不快快下去!
少年神色一凛,眼睛瞥过那个义正词严的神仙,看他童颜鹤发倒是一副仙风道骨的神人做派,哼道:“自开天辟地之初,北斗七星便存於天地,司生司杀,养物济人。本君倒想问问这位仙家,你又是何年何月得道升仙?”
“你──”
手翻纱衣袖,收於腰上,少年傲然挺立於瑶池金荷上,目光傲慢环视四周仙众:“若说仙寿长短,却未知这瑶池之上有哪位仙人能与本君相比?”
狂言一出四下哗然,七元星君乃是天星所化,自开天辟地便存於天顶,可说得上是上古仙人,反倒是如今这些神仙大多是後来在人间姻缘际会,修行得道方得飞升,位居仙班,纵然仙格再高,仙寿之长却始终无法与亘古便存的星君相比。
“破军星未免口出狂言!”
“不过是个小小星君,居然如此狂妄!!”
在愤慨的仙人中夹杂了一个不起眼的白衣书生,看他低垂着头肩膀微微耸动,若不仔细看还以为他气得发抖,可要好奇地弯下腰去瞧,完全可以看到一张幸灾乐祸的笑脸。他好像……看到一群想要向凤凰挑衅的山鸡,在瑶池边上又蹿又跳咯咯鸣叫。
天帝抬手,止住众仙骚动:“众位卿家,不必再作口舌之争。”
少年於莲上向帝君单膝下跪,道:“陛下,只需派破军出战,必能得胜归来!”
“哦?破军星君,卿家竟有如此把握?”
看天帝似乎有意派其出战,瑶池旁的仙家更加鼓噪起来,纷纷奏请天帝三思,均言此子托大,一旦败北必定有损天军威仪,此事当从长计议,召集天兵再与妖军决一死战。
少年听着他们奏禀之声,突然断喝一声:“吵死了!!对付一群散兵游勇,还用得着应名点卯,行兵布阵?本君一人前往,就已足够!!”言罢,他浑身爆发出一股激烈空旋,非水非火,非土非电,白纱衣逆风上扬猎猎飞舞,乃见他脚下的金荷眨眼间枯槁见褐,崩塌成灰,逐渐扩涨开来的法气连瑶池水亦耗食化无,更像看不见的凶兽般开始噬食玉栏金砖,坚硬的金砖玉石,在转眼之间犹如遭年月风蚀般化作飞灰崩塌!!
瑶池旁的仙家无不露出惊惧之色,纷纷後退不敢触碰瑶池中心肆虐的破军仙气,这哪里是什麽法术,根本就是不管是仙是魔皆一并吞噬化耗的禁咒!!
“够了。”
天帝适时提声喝止,那少年在空旋之中露出恶意的冷笑。
法术收摄,空旋消失。
方才还喜庆热闹的瑶池宴,惨遭大劫,玉销金毁,一片狼藉,不时有碎灰从剩下半根的玉栏柱身上滑落池中。这哪里还有仙境之像?
天帝有些头疼地拍拍额头:“破军星君莫非是想让王母娘娘下回的蟠桃盛宴换个地方?”
少年站起身来:“破军不敢。”
“罢了。”天帝摆手,环视四周被破军一展法力吓至退开一圈的众仙,问道:“各位卿家,还有异议否?”
四下一片死寂,少年那双吊梢媚目弯弯如月,飘飘雪纱曼妙姿容,却又有谁能料到他的力量如斯可怖?!
“既无异议,破军星,朕命你即刻下凡降服妖邪酸与!”
少年躬身:“破军领旨!”翩然转身,踏空离开了被他蹂躏得如同废墟一般的瑶池。
待那煞星离去,众仙才仿佛如梦方醒。
瑶池被毁了个彻底,哪里还有摆宴的气氛,各路神仙也一时不知该当如何。
“宋帝王,你怎麽在这里?”混乱之中,终於发现同僚失踪的其他阎罗王从仙人堆里找到了宋帝王。
众鬼仙不由得说起适才一幕,二殿楚江王啧啧称奇:“想不到星子竟有如此能耐,当不愧是上古神人……”
第六殿卞城王却森然说道:“只是一个破军星就有此能耐,若加上贪狼、七杀,形三煞之势,岂非能让天地翻转,乾坤倒逆?”
众阎罗面面相觑,未能想象。
宋帝王一直看着那少年远去的方向,始终一言不发,待他们沈默多时,却忽然幽幽说道:“星命天定,本就不是他可以选择。”
第三章 茶香渺渺绿竹趣,阎罗殿後净室幽
相信无论再过千年万载,他也不会忘记殿前所见的那一幕。
当天帝吩咐仙童奉旨宣召,嘉奖百仙之时,那个奉旨下凡伏妖的少年踏上了殿阶,雪白的纱衣上溅满刺目鲜红,犹如泼墨般鲜艳,光滑的脸颊也逃不过溅上了几滴绯红,让那俊丽的容颜添上了几分不可思议的妖媚。
他的手上,提着一颗顶有六目的硕大鸟首,想必就是那酸与真身,鸟首下仍连着半截被生生撕断的蛇身长颈,犹自滴血。
众仙纷纷避让,不敢靠近这个犹如自炼狱归来的破军星。
受了天帝嘉赏後,阎王与一众阎罗王重归地府。
本道至少千年未可再见,却想不到那少年竟然自己找上门来。
便也就难怪当宋帝王看到踩着小鬼走进来的破军星君时,难以抑制面上的惊喜神色。
当然,这也只是眨眼之间的面部变化,很快便被他斯文淡定地掩盖。
放下朱笔,吩咐鬼差将庭审的恶鬼暂时拖下去,宋帝王施然起身走落案台,向少年拱手施礼:“不知星君驾临,小神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少年一身素白衣饰与当日无异,但少了摄人的斑斑血渍,便也就没了那几分不该有的妖媚。
宋帝王观其神色,似见有些颓靡,想必是在天宫受了留难,否则九天上的星芒又何必不惜万里跑来这地府黄泉?
但他并未急於追问,只是回头吩咐了鬼役几句,便复转过身来,展言一笑:“此处乃刑审恶鬼之地,阴气过重,烦请星君移步後堂,小神已吩咐备好香茶,望星君莫要嫌弃。”
少年点头,也不说话,便随他走入内堂。
比起前殿挂满铁链摆列刑杖的阴森恐怖,内堂却似别有洞天,虽说不大,却也别致。八仙小几上放了一套青瓷茶具,壶嘴嫋嫋升起热烟,茶香满室。内堂没有贵重精致的摆设,只有墙上挂了副字画,笔锋犀利,草书中蕴含七分潇洒三分狂妄。墙角放了张翠竹所成的书桌,上面摆了文房四宝,一个中空的翠色竹节被用作花瓶,随性地插了几支新鲜竹叶,相映成趣,虽无半点华美之感,却多了几分净室空幽。
“星君请坐。”
宋帝王请少年落座,亲自为他斟上香茗。
少年无心赏茶,只是取来便饮。
宋帝王笑道:“当日天宫一别,始终未及答谢星君厚恩,小神一直记挂,今日有幸,星君驾临寒舍,定不要与小神客气才是!”
少年略皱眉,道:“不过是举手之劳。”
“滴水之恩,自当涌泉以报!”宋帝王神情非常认真,“那时若非星君那麽一指,以天域之广,小神可能得绕上几百年才能找到天殿!”
“呵……怎麽可能?”少年终於笑了,狭长的眼尾微微上翘,目光流动间分外迷人,“天域虽广,可到处是神仙,随便抓一个过来问问不就得了?”
宋帝王端正的书生脸露出困惑的表情:“小神一直走了很久都不曾遇到一位神仙。”
少年想了一阵,忽然问:“那你可有抬头看过?”
“抬头?倒是不曾。”
“那便是了!”少年指指天上,“神仙都喜欢在天上飞,哪有似你那般埋头走路,也不往上瞧上一瞧。”
宋帝王随即恍然大悟:“难怪!”
少年不由想起那日在树上纳凉,碰巧就见到有个看上去平平无奇,仿佛是误入仙境的凡间书生,在梨花树海中绕来绕去。站在树下左顾右盼,明明走失却未见半分惊惶失措,让他想逗弄一下他。
想到这里,心情不由得愉悦起来,一直紧绷的态度也松弛不少,便用手托了腮帮,手肘垫在桌上,半趴半坐地歪着头瞄了一眼桌上清寡的茶茗,大有不满地哼道:“不是说涌泉以报吗?怎麽连个点心都没有,光拿清茶对付本君不成?”
宋帝王果然受惊地站起身来,连连作揖:“是小神怠慢了!星君稍後,小神马上命鬼差送糕点上来。”
“地府的糕点?不会是人肉包子吧?”
宋帝王摆手摇头,解释道:“小神是地府阎罗,又不是黑山老妖……岂会以人肉为食?”
“那还不快些命人送上来?本君觉得饿了。”
“是。是。小神亲自去拿!”
宋帝王出去一阵,回来手里已提了一个食篮,食篮打开,将里面的糕点一一摆出来,倒不是什麽精致美食,不过是凡间处处可见的糕饼,看上去也有些粗糙。宋帝王亲自为他摆好碗筷,少年看在他殷勤的份上,倒也从善如流地吃了几口。
“咦?”
虽然表相朴素普通,却也相当美味。
有人伺候着吃好东西,少年慢慢展开了一直紧紧拧着的眉心。
宋帝王陪坐一旁,静静看着他细品茶点,吃到一个韭菜肉煎包子的时候,显然是不喜里面味道较重的山韭,便拿着撕开大半的包子,用筷子一点一点地从肉里掏出剁碎了的山韭末,彻底挑干净了,方才满意地一口吃下去。
想不到这个叫天上众仙惊惧的破军煞星,居然还有这麽孩子气的一面,宋帝王眼中藏去一丝柔软。
心中疑问渐生,他不记得自己曾经邀请过他,莫非天上出了什麽事,叫这倨傲的少年连待都待不下去,要直落九霄钻入十八层地府?
长目掠过冷意,宋帝王有意无意地说道:“那日瑶池之上,星君大放异彩,不出半日便斩下妖首得胜归来,法力之强实在令小神拜服。星君受天君重用,实在可喜可贺!”
少年筷子顿住,早已吞下肚去的包子像噎住了他的喉咙般,吐不出半句话来。
半晌,才道:“是啊,天君已下旨意,由本君暂代天枢之职,代天巡狩,除魔灭妖。”
宋帝王见他面色苍白,一直神采飞扬的眼睛黯然失色,心中竟生出痛楚。他口中所言之天枢,正是贪狼星君之名。
“星君……莫非有难言之隐?”
“他生气了……”少年低垂着头,声音中带着委屈。
“他?”宋帝王皱眉,试探着问,“莫非是……贪狼星君?他不愿你受天君指派下凡降妖吗?”
一声贪狼就像掐住了少年的咽喉,让他更是说不出话来,好久才非常生硬地点了点头。
“难道说贪狼星君嫉妒你夺他功劳?”
“胡说八道!!”少年猛然抬头,一把掀倒桌子,杯碗“乒乓”摔碎了一地,红了眼圈恶狠狠地瞪住宋帝王,“我若再从你嘴里听到诋毁天枢的话,定要把你这破殿子给拆个干净!!”
长目厉光闪过,但很快敛去。“星君息怒。”面对能将瑶池化灰的破军星,宋帝王却一反常态,未露出半点怯弱惊惧之意,施然道,“小神不过是以事论事,星君何必介怀。小神只是奇怪,为何贪狼星君要三番四次阻你为天君效命?”
少年默然,幽幽说道:“他是……他是怕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法力……天枢他……总是担心我会一时失控,造下无可逆转的恶孽,所以他一直都不让我独自到下界行走。”
他抚摸着身上的雪缎,恍惚中,仿佛感觉到那个高大的男人就坐在身边,冷硬却宽厚的背影,严肃至不近人情的嘱咐。可他一直都知道的,天枢以斗魁之尊,应下所有天帝交派的任务,每每下界斩妖除魔,染回来一身血腥煞气,至令百仙莫近,而其他的星君,却只需要遵照天道循环,各司其职。
一直都以为,星芒亘古悬耀,能以肩扛天的男人不会有半分动摇,然而与逆龙的一场恶战,却令他元神俱损,乃至本星星芒黯淡,也不知要修炼多少年才能恢复过来。他如何能够束手一旁,眼睁睁地看着他勉强张开已经残破受伤的羽翼,试图将他们护在冷雨之外?
故在瑶池之上,他有意展露实力,震慑百仙,让那群食古不化的老家夥们知道,七元星君中最可怕的不是贪狼、也非武曲,而是他这颗主耗的煞星──破军!!
果不其然,天君委以重任,他欢喜地回去报信,却换来天枢的勃然大怒。
他不甘心……
他只是想对他好,就算是小小稚鸟,也会有想要保护鸷鸟的心情,为何他却不懂?
被他斥责,心里冤苦难言,天域的美景在他看中如此扎眼。无处可去,忽然想起那个完全不似地府阎罗王的白面书生,那个人似乎并不畏惧他这个恶曜的名头,反而几次贴上来笨拙地献殷勤,想起来,就觉得好笑。
恍惚之间,初次忤逆了天枢的吩咐,私自一人降落凡间,甚至直入阴司。
他并不是想要谁来给他宽言劝慰,只是……想有人能够听他说解自己这般做法并非儿戏,也不是捣乱,只是……
“想帮他的忙……天枢他现在连站起来都很是勉强,岂能再与那些阴险狡诈的妖魔对阵。天君已下旨意,即使他如何反对,也是无用。”少年红着眼圈儿,倔强地攥紧拳头,“他要气便气,总好过让我眼睁睁看到他强自硬撑被妖魔所伤。”
少年只顾思念天上的贪狼星君,却未曾注意到身旁默默听着他自语的宋帝王。无声的男子依旧沈默,看似个善於聆听且斯文无害的文人,然而半敛的长目若有所思,仿佛在书生的表相下,隐藏着不为人知的思绪。
他是第三殿阎罗王,自是看遍人间世情,窥透情怨爱恨,又怎会听不出少年对那贪狼星君,绝对不仅止於同宗的濡沫友爱,而是更深更难以言表的思慕之情。几乎也在同时,他苦笑地发现,不知何时开始,自己对这颗足以让整个地府毁於一旦的煞星,也动了别样心思。
然而宋帝王依旧平和地笑着,安然的神色全然未变,他伸手过去,轻轻搭在少年攥紧的拳头背上,触碰得无比自然,不会让人感到半点异样。
且听他温言道:“星君莫急。适才听星君所言,小神胆敢妄自揣测,其实贪狼星君所为也许只是为星君着想。只不过做法稍嫌霸道了些,不易被人接受。”
少年瞥了他一眼:“那是当然,天枢星命带煞,岂有软弱温柔之理?”
虽受贪狼星君呵责,可少年仍一味维护,宋帝王心中虽有不愉,但脸上却始终不曾表现出来。
少年与他一番吐露,心中郁结得意松解,心情也好了许多,此时方低头看到一地青瓷碎片,残羹坏茶,不由惭愧。对方好心款待,自己却大发脾气,还掀桌砸碗……
“这……我不是故意的。”他想施法补救,却无奈懂的全是耗毁之法,破坏力是有十足,可修复还原却是艰难。
宋帝王摇头笑道:“星君不必介怀,能让两位星君解开误会,一套茶器不足惜也。”
少年在天界总被视为煞星,鲜少有人对他温言以待。便是他最上心的斗魁贪狼星君,也从未曾说过半句软言。如今面前这个男子却一直认真地听着他的牢骚,没有露出半点不耐,更包容着他的任性妄为,砸坏了他的东西也未予半句斥责。
这个看上去斯文无害,也没有半点神仙该有的清冷孤高的白面书生,让少年不由对他渐生了亲近之意。
“其实你可以直呼本君之名。”
宋帝王正站起身走到门边,打算唤来鬼差收拾地面脏乱,忽然听到身後的少年说话,不由一滞,慢慢地,隐在背光之处的嘴角竟翘起一个相当诡异的弧度。
然後,他转过身来,疑惑问道:“小神愚钝,未知星君何意?”
少年倨傲地抬起下巴,一副施恩模样:“本君乃名摇光,可听清楚了?!”
第四章 温池暖浴洗杀孽,忘川水冷作候汤
之後数百年,这位天上三煞之一的破军星君便成了地狱第三殿的常客。
有时他会一脸无聊地闯入殿来,也不管堂上宋帝王正在审判恶鬼罪行,拉过凳子侧旁一坐,饶有兴趣地在旁听审。鬼差们虽嫌他碍事,可碍於他是上仙也不敢驱赶,更何况连黑绳大地狱的主子也不曾有半句微言,他们也只好听之任之。
倒是偶尔那些懂得投机取巧的恶鬼见有仙人在堂上,当即会扑过去大呼冤枉,权当这位拥有天人姿容的少年是个慈悲为怀的神仙。可惜对方从来是懒得理会,只不过有一次,有只恶鬼不知好歹抱上了少年的脚,顿时整个第三殿都摇动了起来,上座的宋帝王连忙下来安抚劝谏,末了少年收了法力,凉凉问道:“听说殿後有几个小地狱,都有些什麽?”
宋帝王照实回答:“黑绳大地狱统设十六小狱,一名咸卤,二名麻缳枷纽,三名穿肋,四名铜铁刮脸,五名刮脂,六名钳挤心肝,七名挖眼,八名铲皮……”他说话慢条斯理,语气却阴森可怖,等他细细说完,只可怜那恶鬼已吓得魂飞魄散。
鬼卒们也终於见识到这位破军星的利害。
这样的星君并不是最可怕,因为有的时候,少年会一身腥血地闯入地府,犹如恶鬼一般,可那些都不是他的血。
即使青丝染垢,脸溅污血,但却也无损他那张天人容貌,踩踏着妖魔性命的破军星,竟逐渐生出一种迥异於仙人清高的妖媚之态。
这些宋帝王看在眼中,多少有些明白为什麽贪狼星君一直严令不允破军下界伏妖降魔。破军法力虽高,但心性显然不及贪狼。戮杀妖邪本就不是积德的善行,大逆修仙之道,若无坚忍心性,常年浸淫杀戮,手染血腥,日久时深,便是大罗神仙也难不受影响。
他这个三殿阎罗王,其实也可说感同身受。坐在阎罗殿里,每日见的全是恶贯满盈的亡魂,听着的都是悲苦哀嚎的冤屈,千年万年,若非性情淡薄,只怕内心早已扭曲成魔。更何况是一直在九天之上受到仔细庇护的少年星君?
似破军这般主耗的煞星,法力本就偏恶,一旦习惯腥血,极有可能堕落成魔。
恶曜成魔,则惟灭一途。
於是在第三殿後,不知何时辟开了一个温浴池。池水皎洁无暇,常年温热,四周以竹林围绕,更有力鬼把守,非宋帝王亲临而不可近。
这池水自不比寻常,古曰天地玄黄,而泉於地下,故名黄泉。阴间之水穷九泉之深,有净化攘灾祛邪之能,宋帝王有意引来净魂之水,复以黑绳大狱中无量旬之热焰烧炽常温,只要一见破军,便以涤尘为名让他先入温池洗身,如此,一来洗销罪孽,二来净化杀欲,温暖舒服的泉水洗掉了星子满身的血腥,也让他暂时忘记心中那斩杀妖邪的戮意。
只是内里乾坤,他却始终未曾向那别扭的少年细细言明。
这日宋帝王下了殿来,听到鬼差来报,言那位星君大人再度降临。日子一长,已无需他人指点,直接就往温浴池去了。
宋帝王闻言只是轻轻笑了笑,并没有急着赶去温浴池见他,反而转身入了内堂,吩咐鬼差送来糕点,自己坐到桌边。桌面上早已备好干净茶器,看他凭空一挽,不知从哪里变出一个长身竹桶,里面盛着一汪透彻轻盈的净水,他挽起袖子,用小瓢从中舀水放入壶中,以火慢慢煎煮。
他颇有耐性地看着壶中清水如气浮缕,慢见氤氲乱绕,气直冲贯,涌沸如浪涌鼓波,直至水气全消,便熄灭烟火,以刚煮沸之水倒入茶壶之中,盖上茶壶。片刻之後,斟出一杯,却也不喝,只是放着。
过了一阵,便听到竹帘被掀的声音,眉梢掠过一丝笑意,宋帝王抬起头来:“久违了,破军星君。”
净浴归来的破军星君撇撇嘴:“不是说了你可以叫我的名字吗?”
比之数百年前,少年似乎又再成长了些,看上去介於弱冠之龄。沐浴之後已换上了一身光洁无暇的雪缎,天衣无缝云裳轻缈,裹了那纤长身躯,又见热浴之後略带潮湿的墨发披散在肩,衬了那凝脂肤色,更见白皙如乳。唇红若樱,眉目飞魅,一双眼睛更似琉璃珠子般光华流转,这数百年的变迁,星芒张狂如昔,更染上了让人难以移开眼目的艳火颜色。
眼前天人魅色如斯,但宋帝王却只是看了一眼,没有露出半点惊艳猥亵之意,只是淡笑回应:“小神不敢逾矩。”
“你这个迂腐的阎罗王……”破军星君──摇光也不需要他招呼,自个儿便坐到桌旁,取了茶杯,杯中茶水暖热适中正好饮用,他仰头喝下,但觉茶甘味甜,沁人心脾,不过是一杯清茶,却有让人忘却烦忧之感。不由叹息一声:“好茶……”
宋帝王笑道:“小神这里的茶星君喝过不少,怎麽今日才听得赞赏?”
摇光瞥了他一眼,哼道:“我只是奇怪,明明是一样的茶水,怎麽在别处总是喝不出你这里的味道?”
宋帝王抬手为他再斟一杯,方才解惑:“试问天上凡间,有哪个地方,可取忘川水来泡茶?”
忘川水冷,孟婆做汤,一口忘前尘。
爱恨情仇,沈浮得失,均化烟云沈。
今生牵挂,前世憎恨,来生陌路人。
想不到这杯中清茶竟是忘川水,摇光恍若无闻,又喝了数口。
忘川之水又能耐我何?他堂堂破军星,连阎罗殿都能随便坐,自然不惧那一点忘川水。
“你拿忘川水泡茶给人喝,不怕阎君找你算帐麽?”
宋帝王眨眨眼,老神在在:“既然是忘川水,喝了以後什麽都忘了,怎麽可能去告状?”
摇光错愕,一时还真没想到这茬儿,转念一想方觉有趣。
宋帝王又道:“今日见星君神采飞扬,想必是有喜事?”
摇光听他这麽说来,欢喜之色顿时表露无遗:“你难道没有注意到天顶上贪狼星光芒耀目?”
宋帝王始时一愣,但总算反应过来:“阴曹地府不见日月,小神并不曾注意过天上星象。”
“那倒也是。”摇光心情大好,也不计较他话中冷淡,“我这次回去复命在天殿外遇见天枢,他看上去精神大好,想必已经恢复了!而且他一定是从天君那里知道我这五百年来伏妖有功,所以没有再责怪我!”
白皙的脸颊浮起两抹红晕,更见魅色惑心。
想起天殿前那个高大的男人,数百年的分别也不能将这张严酷的面孔在他心中抹淡分毫,反而日见清晰。突如其来的见面,被那双带着挂怀和安心的眼神打量,顿时觉得似被一根轻柔的火凤羽毛扫过般,酥麻的瞬间炽热无比,令他连手都不知道该如何摆着才好。
然後听到淳厚的声音,说道:‘摇光,辛苦你了。’
一瞬间,所有的辛苦,所有的委屈都被轻易抹去,心底涌起的热暖令他欢喜若狂。
这样高兴的心情,他忍不住想要与人分享。只不过天上仙人虽众,却在这数百年间因他灭妖的狠辣手段而对他更为避忌,他自然也不屑与之为伍,便就想起了宋帝王。
伏妖之职本就不是个轻松的活计,妖怪奸佞狡诈,变化多端,修炼多年也非庸碌之辈。且他一人下凡降妖又无助力,屡屡遇险也只是靠他自身法力强撑过来。本来还以为很快便要撑不住了,可每每到了疲极之时,到这阴森黑暗的地狱三殿走上一趟,总有一池暖热解乏的温浴水,一杯刚好适合入喉的清茶再候着他。也总有一个明明公务缠身,大把恶鬼在殿外排着队等他落判的阎罗王,笑容可掬地静静陪他安坐。
所以他完全不用考虑,便直奔第三殿而来。
宋帝王听着他细细述说贪狼星君种种,仍是淡定自若地伺弄茶水,待泡好第二壶茶时,边斟边淡淡问道:“如此说来,日後星君便不用四处奔波,降妖服魔了。说起来,倒确实是件好事……可惜,小神以後难有机会再为星君泡茶了。”
摇光闻言微微一愣,想不到宋帝王如此敏锐,竟能洞悉天机。
确实不错,天枢复原後,天帝已收回法旨,不需他再担起伏妖之职,自然也就没有必要来这里洗身泡浴。思及此处,不由得,感到略略有些惋惜。
虽然天庭有的是令人心驰神往的神幻美景,却总也比不上让他感到舒服自在的阴曹地府阎罗殿後一间陋室。
他本来便打算与宋帝王说明状况,岂料对方先行说破。
只是听宋帝王那般语气态度,虽然嘴里说着可惜,偏是全然没有半点惋惜之意,莫非他其实早就对他的多番打扰觉得不耐,早想摆脱他这个得罪不起的煞星?!
想到这里,摇光不由赌气说道:“你难道不能上来找我吗?”
宋帝王放下茶壶,困惑地看着他:“小神不过是一界鬼仙,浑身鬼气,若无天帝召见,怎可随便出入天界净土?”
摇光登时语塞无言,对方说得在情在理,言之凿凿,可他心里却总是不甘,於是不再说话,皱了鼻子低头喝茶。
宋帝王见状,便就笑道:“说起来,星君虽然多次到访黑绳大地狱,却不曾仔细走遍,正巧今日有闲,不如就让小神带星君走上一趟。”
见他仍是低头不语,宋帝王笑着拿过他手中喝了半天不见喝干的茶杯,温言问道。
“好吗,摇光?”
第五章 墨矐赠别惹祸端,破军一怒毁阎殿
黑绳大地狱下有十六小狱,周匝围绕,各纵广五百由旬。一路之上,便见凶神恶煞面相狰狞的鬼卒押解於尘世为人时犯下种种恶孽的鬼魂,魂魄被铁链枷锁拖着,发往各小狱受刑,一路之上,热铁绳交横无数,森然可怖。
宋帝王虽是素衣布鞋,看来不过是个人间再寻常不过的一个书生模样,但鬼卒见其驾临,竟是个个低头,纷纷退开让道。有小鬼见之,更是骇得不敢抬头。在他身後跟了位白衣少年,轻灵的身躯包裹着一层淡淡的光芒,如同星光摇曳,天人容貌,更是见者难忘。
宋帝王一道指点详述十六小狱之种种,一道在前引路。
看来兴致勃勃,摇光倒也非常难得没有拒绝。其实他对黑绳大地狱一点兴趣也没有,都是些受刑的鬼魂,哀号遍地,有什麽好欣赏的?不过也不知道为何,每每听到宋帝王温声询问,便很难说出拒绝的话,即便他给出的是选择,但自己却总是会顺着他的意思去做。
便是这般走着,很快走过了十六小狱,再下走就是五官王的第四狱。
宋帝王在此停步,回身与摇光道:“凡间常有言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便是王母娘娘的蟠桃盛宴也总有曲终人散的一天。请恕小神不便远送,就此与星君别过,他日若有机缘,只盼再能为星君煮水泡茶,小聚片刻。”
“嗯……”听他这般说法,仿佛再见无期般,令人难受,摇光低下头,竟一时不想就此转身离去。
就听宋帝王道:“小神尚有一物,赠与星君。”
摇光抬头,便见宋帝王从袖中取出一物,看清楚了原来是个小小的瓦盆,上面伶仃地种了一棵幼小的草,也就两片叶子,看上去形状并无特别,但此草通体漆黑,从根到茎,从叶至芯,均是色沈如墨,古怪非常。
摇光奇了:“这是何物?”
宋帝王道:“这草名曰墨矐。黄泉之地无日月光辉,也无雨水滋润,本是寸草不生,唯有我黑绳大地狱下,有一小狱乃名挖目,挖目鬼受刑後淌下血泪,泪湿土地生出此草。墨矐受怨气所噬,毒力非同小可,无论天上凡间,妖域魔界,只要吃上一星草末,便能销毁目力。”
“哦?竟有如此神奇?”
摇光拨弄着盆里面的墨矐,这小草看上去没什麽特别,除了没有半点绿彩唯有沈得如同墨浆的黑色幽森森地有些骇人。
“你送这个给我做什麽……”
“小神虽是第三殿阎罗,但手里却没有什麽奇珍异宝,便是有,想来也比不得天宫里的宝贝。左思右想,确实无可选择,倒是这草算得上特别,虽非什麽贵重宝物,还望星君笑纳。”
言罢,宋帝王将瓦盆交到摇光手中,声音显得略是低沈:“日後恐怕难得见上一面,这盆墨矐草,便送与星君做个纪念吧……”儒雅的侧脸,叹息间怅然若失,背光而略略带了些阴影,让这位总是淡定斯文的阎罗王眉目间染上了淡淡离愁。
摇光只觉得手中的瓦盆犹如千斤之重,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这一别,却是经年。
那个骄傲的破军星,并不曾再光临地府。
而宋帝王亦不曾有机会访天宫,两人之间曾经交集在一起短短数百载的缘分,似乎就这麽简简单单地切断了。
但宋帝王并未为此而着急,他每日专心处理公务,审判恶鬼。大殿上清俊儒雅的白面书生,从不为鬼魂之狡诈阴险所惑,量刑唯实,不偏不倚,久而久之,名声竟传至凡间,博得性情仁厚,心地纯净,然嫉恶如仇,明察秋毫之名。
只是人心不古,凡间恶人当道,这十殿阎罗,均是忙得不可开交,第三狱之主的他自然也不例外。
事情一多,便难察时光流逝之快。
这日,是宋帝王凡间轮值之日。
所谓轮值,乃是在年二月初八,宋帝王神诞之日,亲临凡间听世人作誓。
凡人若犯有忘恩负义、恶意诽谤、毁损名誉、道德沦丧、污蔑诬陷、背信弃义、诈骗钱财等恶罪,有心悔改者,可於该日至城隍庙向宋帝王誓愿不再犯戒,如此便得阎罗宽恕,死後可免入第三殿中各狱受苦。
只不过往往为恶之人,岂有愧过之意,也就垂死之际良心发现,真正有心悔改者简直寥寥可数,故而每到轮值之日反而成了十殿阎罗最有闲的一日。
宋帝王坐在庙中,一双冷淡的长目看着庙外来来往往的凡人。
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目中只要眼前的凡人若无有所求,又岂会为了虚无缥缈的死後苦劫而入殿告罪?
无人叨扰,他反倒乐得轻闲。
鬼仙真身不为世人所视,宋帝王施然坐在靠窗当阳的位置,手中一卷书,心不在焉地随心翻看。
偶尔抬头,日正当空,始终是无法看到漫天晨星,更枉论那颗璀璨的恶曜。
忽然想起凡间有个颇为有趣的故事。
宋人有耕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亡,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
也许,守着树根等待再度撞上来的兔子这种行为确实愚不可及,似那样难得的巧合,怕是百年难得一遇。凡人不过数十年的天命,自不会有这般耐性去守候巧合。
不过,他却不是凡人,他有比凡人漫长得太多的仙寿,一百年等不到,他可以等五百年,五百年不行,他可以再等一千年。一千年的等待,或许终有一天,会等来如同千百年前一般的一次巧合。
思及此处,不由一笑莞尔。
忽在此时,身後阴风掠过,回头,只见两个狼狈的鬼差从地底爬起身来,一见宋帝王,当即连滚带爬地过来禀告:“君上!大事不妙!破军星君把阎罗殿给砸了!!”
宋帝王略是皱眉,看了一眼门可罗雀的城隍庙,道:“你们在这里给我看着,若有前来誓愿之人,听其愿,观其心,一字一句记录在案,日落之後回去报告本王,不得有误。”言罢长袖一挥,回身,身影顿即隐去无踪。
宋帝王确实没有料到,他耐心等来的并不是一只温顺可欺的小兔子,而是一位怒气冲冲的九天煞星。
“!当!!!”
大殿门口的一条柱子重重地倒塌下来,正巧砸在他的脚尖前,泛起大量灰尘。宋帝王半眯长目,抬头打量面前被破坏得塌去一半的阎罗殿。
巍峨森严的殿宇显然在不久之前遭到大肆破坏,损坏过半。大门门板被拆倒,殿柱横七竖八,棱瓦碎片散落一地,刑具铁链等更是折的折,断的断。大殿上空盘旋着众多被吓得几乎魂飞魄散的鬼魂,哀号嘶鸣之声不绝於耳,就连那些凶神恶煞的鬼差也不敢靠近,纷纷躲避。
见宋帝王回来,方有几个胆子大点的鬼差上前禀告,说的也不外是那位星君到访,没见到宋帝王,突然大发脾气,一顿乱砸,他们这些鬼差无力阻拦上仙,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他把阎罗殿拆了……如今那位仙人还不曾离去,他们也不敢贸然靠近,怕是招惹了煞星,落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宋帝王眉锁更深,也不说话,挥退众差役,大踏步迈过地上惨不忍睹的断瓦残垣,走入殿内。
一路上四周的殿壁不时抖落碎石流灰,穿了个大窟窿的殿顶抬头就能看到四散奔逃盘旋不定的阴魂,宋帝王越往里走,脸色越沈。直至看到那个翘腿坐在大殿正宗,案桌之上的少年时,更是黑起了一张俊脸。
摇光一见宋帝王回来,当即蹭地跃落地面,一双吊梢美目怒气冲冲,仿佛燃着了般冒出火来,闪身上前一把揪住宋帝王的前襟,将他整个人提上半空一把砸在快要半塌下来的照壁上。
“你做的好事!!”
宋帝王没有与他大声对骂,只是冷冷地看着他,声音,也是冷淡:“未知小神有何得罪,要劳烦星君亲自下凡,拆毁小神的阎罗殿?”
“你还敢问我!都怪你种的毒草,天枢生我的气了!!”
若说适才宋帝王的脸色只是黑沈,闻此言时当即变作阴冷:“听星君这般说来,莫非是在谁人身上用了小神赠与星君的墨矐草?”
摇光只顾自己生气,全然没有看到对方脸色,径自怒道:“我不过是见开阳被那千里眼欺负得惨了,才将墨矐给了他,谁想被天枢发现,那开阳也是可恶,居然到天帝面前自承罪状,五百雷鞭那是便宜他了!哼!”
破军星素来骄横任性,与奸佞妖邪周旋数百年之久,难免沾染上几分狠毒,宋帝王也不是初次见识,只是几百年不见,他的脾气日渐恶劣,如今竟然连夥同开阳武曲星君加害天上千目神将之事也敢作为!事败之後居然追根索源,来找他的晦气?!
宋帝王并不作辨,只是反问道:“小神当日将墨矐赠与星君之时,已将此草有剧毒一节悉数告知。敢问星君,可记得此事?”
“便是知道,那又如何?天枢说了,这草乃是禁忌之物,天君早有严令不许私植,你怎麽可以把那种东西当礼物送给我?”
宋帝王冷冷一笑:“小神倒想问问,卖刀子的,难道还要为买刀子的人是拿去剁菜还是杀人负责吗?”
“你──”
宋帝王言辞锋利,一矢中的,渐渐连摇光自己都觉得底气不足。其实一通发泄之後,他已经多少有些冷静下来,转念一想,其实此事确实与宋帝王无由。只是因为不久之前在天域星殿,他本来一心与下界降妖好不容易回来的天枢亲近说话,谁想那开阳急冲冲地跑进来质问他那毒草的事情,便被天枢知晓。闯下如此大祸,天枢难免严语叱责,更勒令反省。摇光心中自是憋屈难受,一时找不到发泄之法,便将怒气全砸到宋帝王头上。翻落九霄直入阎罗殿,却见不到宋帝王身影,脾气一上来,当场砸了阎罗殿。
此时抓着宋帝王前襟的手也放松了下来,宋帝王从开始便不曾反抗,如今也只是略整了衣衫。
摇光仍然有些怨气:“只怪你送些古怪的东西给我……”
话到一半,竟然说不下去,凝视着他的眼神深邃如墨,看得他一阵心虚。
半晌,宋帝王淡然说道:“此处乃阴曹地府,怎比得上天宫神域到处是灵花异草,触目是美玉流金。一棵墨矐,已倾尽小神所能,星君若不领情,也就罢了,何必作贱小神心意?”
“我不是……”
“小神这阎罗殿虽然破旧凋零,但总算是地府之中,断判恶罪之所,非是我宋帝王一家所有之物。星君若要责难小神,大可在天君座前状告小神私植墨矐,何必为难这里的亡魂鬼差?”
宋帝王一字一句,铿锵有力,一身白衣儒雅,站在一片残桓之中,犹如青松挺拔,气势凛凛不容侵犯。
摇光此时方才有觉,眼前这位,乃是主宰地府第三殿的阎罗王!司掌亡魂刑判,严峻刚毅。他的威仪,不需要狰狞法相,判笔之下,从无偏私,不管你阳世之时是皇侯将相,抑或地痞流氓,只记一样,善恶到头终有报。
一时间,摇光竟是理屈词穷,说不出一句话来。
两人在废墟之间默默站立,良久,终於是宋帝王长叹一声,转过身去。
眼见他就要拂袖而去,摇光不由着急,竟伸手过去一把将他拉住,拉住了,却又不知自己意欲何为,待宋帝王回身看他,方才慌张地撒手,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来:“砸烂的东西我自会赔你!”
宋帝王看着摇光,素知破军星君心性高傲,这种近乎认错服软的说话只怕千年难得一回闻。
那漂亮的眼睛,因为微微下垂而显得眼稍斜飞,樱桃色的唇被贝齿咬紧现出朱红颜色,宋帝王不由想到,若与他为难,说不定便要哭出来了吧?
心口一软,自知已无法板起脸庞。只是却不能与之纵容过度,必须让少年明白他的立场与底线,日後若再要胡闹也得知道个分寸。
“小神不敢,阎罗殿并非法术所成,一砖一瓦所成不易,星君贵人事忙,不必费心了。”
这话不轻不重,却让摇光心中亏欠之感更甚。
宋帝王招来鬼差,仔细吩咐处理事宜,不再理会站立一旁的摇光。摇光愣愣站在那里,看着书生忙碌的背影。
看似单薄的男子行事却出乎意料的干练果断,一边吩咐鬼差修复殿宇,一边号令大力鬼卒将半空中离散盘旋的鬼魂以黑链一个跟一个地锁好於殿前排列,待他一一处理。阎罗殿是坍塌了,却不能任由从第二殿押解过来鬼魂滞留太久,在此殿受判服刑後还需转解第四狱。
摇光忽然觉得无所适从,他帮不上忙,只会惹事,如今还要宋帝王辛辛苦苦地收拾他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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