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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桌子或者椅子给砍一个小角出来,可他的帐房先生却不以为然,而且在得知他在哪里练剑之後,抱著严重怀疑的态度命人把院子里的桌椅给全部搬走了。
对此,他相当无奈。
不过他一向很少在偏院歇息,也就任他所为,可倒是一时忘记了偶尔会有凤三这懒得能坐绝对不站,能躺绝不坐的访客。
晨光渐露,他收起温悦的笑容:“有事?”
敛去笑容的欧阳无咎,浑身散发出凛然威压,便连那懒骨头的凤三也不禁挺起腰杆,吊儿郎当的表情亦见收敛,声音也沈实下来:“血煞有动作了。”
话轻若鸿毛,然在两人心中却沈淀堪比万斤巨石。
十年前一场武林浩劫,西域血煞死在年纪轻轻的欧阳无咎剑下,魔教立即退出中原,武林中人只当除去匪首,从此天下太平,然欧阳无咎却并不是这般想法,西域魔教根深脉隐,岂会轻易善罢甘休。十年以来,他派出探子监视魔教动向,早前已在传回来的消息中知道,所谓血煞其实并非一个人,而是指传承了魔教神功的人,而要练成不世神功,至少五十年之长。
“我本以为不会这麽快。”
欧阳无咎虽早有预备,却也没有料到,不过十年,那血煞竟已练就魔功,他心中多少有些怀疑,五十年的功夫岂可一蹴而就?但眼前魔教已蠢蠢欲动,野心亦更胜从前。此番有所动作,必定另有图谋!
十年来他虽已位居武林至尊之位,然而却从未松懈,剑术精纯渐见天人合一之境,倒不是怕那血煞来袭,只是担心血煞手段过於凶狠,祸连无辜。想当年魔教为了立威中原武林,不惜几翻血洗武林世家,妻儿老少,九族乡邻,鸡犬不留,之後更将所有人尸吊挂府前,教不少胆小怕事的门派迅即投诚。然这般做法,激起一盘散沙各自为政的武林中人同仇敌忾,於华山与之决一死战。
忆起华山上那场恶战,欧阳无咎不由握紧手中剑。
如今血煞再临,只怕武林难逃一场血雨腥风。
凤三翘起二郎腿,托著下腮:“我也这麽以为,不过近几月来,那血煞也不知是得了什麽高人襄助,武功一日千里,而且更加邪门的是,每日都有死人被丢进魔教後山的悬崖下喂野狼,可那些尸体抬出来的时候好像就已是残缺不全……”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竹筒,微光下那竹筒的末端竟染有黑褐的血渍,他抽出里面一卷小纸条,纸条更是血迹斑斑,他叹了口气,将纸条递与欧阳无咎,“这恐怕是最後一次的消息了。”
欧阳无咎皱眉接过,展开一看,见上面歪扭地写著几个字,显然写的人相当匆忙,甚至染上了血指印。
‘血煞,功成,灭中原。’
短短数字,触目惊心。
送信的人用性命带来了给中原武林的警告。
欧阳无咎将纸条揉碎,抬头看向凤三:“凤三,送信人的家眷,你要好生安置。”
“知道。老规矩,我明日会派人将帐单送过府。”
欧阳无咎点头。
两人沈默半晌,凝重的气氛并未因为晨阳的升起而消散,凤三终於忍不住问道:“你打算如何?来者不善,这一个血煞只怕不是你之前遇到的那个可以相比。”
欧阳无咎没有回答。
“此事宜及早打算。而且还得跟那群自以为是的老头子磨嘴皮子……”一想到各派掌门鼻孔朝天的神情,凤三忍不住嗤鼻不屑,“说什麽魔教早灭,余烬不足为患!哼!等血煞的血柳枝插到他们门口了,就得哭爹叫娘地扑到你这求救了!”
他说话阴损得很,把那些德高望众的门派掌门说得一无是处。欧阳无咎其实也知那群武林前辈过了这十年的安逸,要麽是年事已高,要麽是剑束高阁,对暗地里汹涌的危潮都是视而不见,要说服他们确非易事,只不过这些他都不会说出口来,反而是凤三口没遮拦,全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嘲弄讽刺倾巢而出,便好似代他发泄不满。
欧阳无咎不由得会心一笑,拍拍凤三的肩膀:“别担心,他们总得卖个面子给武林盟主。我会召开武林大会,把他们都一一请来,各派门主虽说各有主张,可大事大非面前,应该还是会分轻重的。”
“哼,”凤三瞥了他一眼,嗤鼻笑道,“那是你过於美好的想法。我看他们那群老顽固一定推三阻四,一半不肯来,一半是来了也不干活,哼……我看你到时候就算三头六臂,也揪不住几个能帮忙的!”
话虽然刺耳,可藏著的担心却骗不了欧阳无咎的耳朵。
“那也无妨。”欧阳无咎笑得温文,微微的晨光在他的笑容中变得更加柔和无害,“只要随便在河岸折几根柳枝泡点鸡血,倒插在各派大门上,想必到时候的武林大会一定非常鼎盛。”西域血煞魔教有个规矩,插血杨柳於门前,三日後绝杀,无人能免。
“……”凤三当即像吞了只鹅蛋般张开嘴巴,抬头瞪住身边这个笑得温文纯雅的男人。跟他做了这麽久的朋友,他居然还是未能习惯这种突然而至的转变,就像明明眼前是灿烂得耀目的日阳,却忽然发现,太阳之中竟然隐隐有暗色斑痕……
半晌,他低下头吐了口气。
“知道了,这事我会安排。”
欧阳无咎没有再吩咐其他,因为他知道凤三会将一切安排妥当。凤三,凤三公子,是他唯一一个隐藏在黑暗中的朋友,却也是唯一一个可以信任的朋友。
说起凤三,本名凤天翎,排行第三,故人称凤三公子。他乃是当朝凤贵妃之弟,凤太师嫡子,听说早年在京城惹下无数风流债,甚至还勾搭上兵部尚书的小姨子,太师一怒之下将之逐出京师,如今他盘根在美女众多的江南之地,自然是如鱼得水,流连花丛,挥金似土,愣是把京城里的老父给气个半死。
只是没人料到,这位醉生梦死的公子哥儿,居然跟行事正派的欧阳世家大公子是莫逆之交!
两人沈默片刻,晨阳已冉冉升起,凤三站起身伸了个懒腰,疲懒地打著哈欠,又恢复了那纨!子弟的模样:“我得走了……红媚的被窝比这暖和……”
言罢身形闪动,眨眼间连影子亦不留半分。
欧阳无咎深知凤三最好女色,每天不从女人怀里爬起来就一天没个精神劲,无奈笑了笑,正想转身入屋,忽然脚步一窒,脸色大变。
“不好,那欠帐的单子的抬头……”
第五章
第五章 倚玉醉梦红酥帐,且蒙风流薄幸名
“啪!!”一叠单子砸在欧阳无咎面前,一张近似怒目修罗的脸凑得非常近。
单子上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写著:“红酥楼”、“倚玉楼”、“醉梦楼”。
欧阳无咎心里直骂那凤三。他当然知道这几家青楼的幕後老板就是那凤天翎,凤三爷!凤三的青楼自然不仅止於卖笑做皮肉生意,试问牡丹话下,谁个英雄不风流?江湖中的大小情报逃不过他的耳目,而手下更有一群死士,无声无息地潜伏大江南北,专为刺探消息。
可叫他送一张欠单也就罢了,怎麽还分几张地送过来?!这分明不是在说他流连青楼,挥金如土吗?
偷眼去看双臂撑在桌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死死瞪住他的帐房先生,欧阳大盟主是一阵心虚。
“大少爷,”王玑阴恻恻的声音像猫挠墙般扎耳,“我是想问问清楚,这些单子上的帐数可是实数?”
“呃……应是实数。”
王玑眯著眼,准确地捻起其中一张,摊在桌上:“大少爷,您能不能告诉我喝的是什麽酒如此矜贵,一瓶要价五十两银子?!”
“青楼的酒本来就比外面酒肆贵上几分……”
“我算过了,只不过是几个小菜就花了一百两银子,龙肝凤胆也没这麽贵吧?!”
像红酥楼这样的地方,欧阳无咎倒也曾陪一些江湖朋友去过,只记得那里的菜味道确实不怎麽样,一百两银子在楼外楼摆上五十桌都有余了,也难怪王玑一副要掀桌的模样,想必是那凤三懒得计较,随便开些帐目应付,偏不想欧阳府上来了个精明的帐房先生。
王玑皱眉一一点示那些一看就知道乱算帐的单子:“一看就知道是诓人用的!一个晚上就花掉三百两银子?!每样东西都是莫名其妙的天价,哼……必定是把你们这些不懂算帐又爱充阔气的大少爷给当傻子耍!!”敢在他禄存星君面前耍手段,哼,不给这些胆大包天的家夥一些教训,便就是学不乖!!
那边欧阳无咎心里也是著急,这些欠帐他当然知道不是风花雪月花去的,里面的数目,为的是送去安顿那送信人的眷属,可这些都是隐密之秘,当然不可能清楚列明帐中,以前的帐房先生只要是大少爷点头支帐,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都是自家主子的银两,既然要用,又岂会一一查根究底?
可如今的帐房先生却不买帐,非得弄个清楚明白,偏这些使用又端不上台面,叫他要如何解释?
眼下他正忙於应付西域血煞一事,虽说早有准备,可在江湖中很多事情并不是说准备好了就万无一失。
所谓江湖,有时却与战场无异,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他必须仔细布置,严防不测,故此从凤三处听得消息後,他便立即派遣门下弟子密切注意各门各派的情况,送出武林帖广邀同道赴约武林大会。想要说服那群顽固不化又老谋深算的老头子,可并不是他所说的那般简单。
俗务缠身,从早上一直到现在他是连水都未及喝上一口,更别说是早点和午饭,但血煞一事不容有失,他不得不步步为营,这个时候他哪里还能腾出心来跟王玑细细解释许多,被他这麽一逼,不由心里著急,忍不住一拍案台,沈声喝道:“先生不必多问,请计算清楚将银票送过去就是了!”
语气严酷,不容忤逆,这个男人不过是低沈的轻喝,却已足够令武林中人纷纷低头,此等威仪,焉能不教人惧。
王玑当即一愣,他之前也是诸多留难,却从未见欧阳无咎发过脾气,尚以为这个男人是块吸满水的大棉花,原来还是绵里藏铁的啊!
本来富家少爷光顾青楼妓院,撒些金银财帛,换个风流名声也是人之常情。可王玑与欧阳无咎虽不过相处短短半月,但觉此人脾气好得不可思议,加上行事正派,看到那叠单子送过来的时候竟有些不信。其实银两不过小事,他只是想过来问个明白罢了。
见他并不否认,甚至有些气急败坏的模样,心中不由有些失望,至於为什麽失望,却连他自己都说不准了。
那厢其实欧阳无咎自己也略是暗惊,瞧见那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垂下眼帘,一闪而过的失望神色让他心头一紧。
就听王玑道:“是王玑多事了。银票我会亲自送过去,请大少爷放心。”言罢行了一礼转身便走,那背影走的决绝,仿佛一去不返般。
欧阳无咎忽然心焦难耐,不自觉地连忙伸手将人给拉住:“先生!且慢!”
王玑回过头来,以为他不放心,便道:“我既已应了此事,自不会暗渡陈仓,大少爷尽可放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欧阳无咎明明想要解释,可他又说不得实话,只得干著急,“有些事,我是……我是不方便详细说明……”
“不方便就不要说好了。”王玑拨开他的手,不无所谓地耸耸肩,“其实我也知道,但凡有钱人总有些见不得人的账目,也不是我一个账房先生能知道的。”言罢,拱手转身头也不会地走了。
欧阳无咎愣在原地,只能看著他真气凛然,决然而去的背影。
他这般说法,无疑是将他跟宝生大押那等为富不仁的商贾混为一谈。
其实欧阳无咎性情豁达,从不在意旁人如何看他,当年他年纪轻轻坐上盟主之位,有人说他沽名钓誉,有人嘲他乳臭未干,他亦不过一笑置之。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很是在意王玑这个帐房先生的想法,不愿被他误解。
那厢,转过廊道後的帐房先生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书房的方向,收起凛然大义的表情,鼻头一哼,咬牙切齿:“三百两是这麽好拿的吗?哼!敢给我去青楼花天酒地!!”
之後的几天欧阳无咎大为苦恼,虽然很想寻机会与王玑解释,可既然他不能说出真相,便是要说谎了,偏偏他又不愿欺瞒王玑,故此真是想破了脑袋仍是没有解决之法。
而武林大会之事也迫在眉睫,各门各派一听血煞重现江湖,年纪尚轻的多少也听过西域魔教之名,初生之犊不畏虎,都暗地里摩拳擦掌,希望能有机会在江湖上绽露头角。而年事已高的老前辈当即忆起华山上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血战,不禁是夜不能寐,提心吊胆不知那血煞会先找上哪个门派。
於是武林中人开始从四面八方齐集杭州,只等八月十五之期由当今武林盟主欧阳无咎召开的武林大会。
而武林盟主所在的欧阳府,访客更是络绎不绝,拜访的帖子是一个接一个送进来,愣是把欧阳无咎本来已不算宽畅的案台给挤了个满,连稍微摊开张纸写两字的地方都没了。
欧阳无咎对著那堆拜帖叹了口气,抬头,见赵管家又给抬了一捧拜帖进来,不禁闷道:“距离八月十五不只有十天了吗?到时候才见面不成吗?他们著急些什麽……”
赵管家见桌子上没有位置,便将东西都堆在桌旁的地上,然後抬起腰捶了捶背:“少爷,这您可就不懂了!到时候武林大会上谈的是正事,谈完了也就散了,所以私事还得趁著没召开武林大会的时候做。”
“私事?”欧阳无咎莫名其妙。
赵管家那双总是半眯著的小眼睛闪过一丝锐利的精光:“少爷有所不知,您贵为武林盟主,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藏剑门主,加上又是杭州欧阳世家的长子嫡孙,是何等身份?正值壮年之姿,却没有半个红颜知己,更未闻婚配之说,欧阳夫人的位置悬空已久……”
“那又如何?”
“传闻江湖中待字闺中的女子都想与少爷见上一面……”
欧阳无咎却皱起眉头,已明白他想说些什麽:“赵管家,江湖传闻岂可尽信?更何况这等私下议论,损毁他人名节之举,非侠义所为。”
赵管家可有些委屈,他手腕一翻,竟以极为刁准的手法从成堆的拜帖中准确地抽出几片,然那堆帖子文风不动。何等高明的手法!即便江湖之上,也不见得能有十人。
“少爷,这几个门派来的人有一半是女眷,我看都不成武林大会了,反倒像相亲大会!”
“荒谬!”欧阳无咎拳压案头,不怒而威的气势顿时叫那赵管家不敢再多言语。
被那双狭长的眼睛盯著打量,赵管家顿时有种被龇牙的猛兽盯著的毛骨悚然。
“我本不知,无首头陀是个长舌之人。”
那赵管家神色顿时转凝,俯下头来:“老奴不敢,多年受少爷照顾,远离江湖,这回见了热闹,一时忘形,没了规矩,望少爷恕罪!”无首头陀这个名号,似乎早已被人遗忘,然而早在十年前,只要提起无首头陀,几乎所有江湖人士都会畏缩颤抖,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只知道他手中一柄丈八铁禅杖,取人首级如割草切菜,曾一夜之间灭漠北八大门派,之後莫名销声匿迹。却无人知晓,那一夜,铁禅杖被一个年仅二十的青年以一柄极其普通的青锋剑一招削断,从此之後,漠北再没有无首头陀一名,倒是两月後,杭州的欧阳府中多了一名赵姓管家。
房中气氛冷重,忽然外面传来急速的脚步声,还不等他们回头去看,门板“啪!!”地被推开,青衫的身影像风般卷进来。连赵管家不由得瞪圆了眼睛,怎麽?帐房的王玑先生不是不识武功吗?可看他刚才那速度,简直比纵云梯的轻功身法更加高明,都脚不沾地了!!
王玑可不管里面是什麽气氛,他现在是义愤填膺。
须知这武林大会一经召开,来的那些武林人士有家世有人品的是自支花费,可很大一部分的武林人说得好听是高风亮节两袖清风,说得不好听就是不事生产一穷二白,来一趟杭州,也就带了点儿路费。
那来到杭州谁管饭?自然是武林盟主!
想当然尔,要号令武林,一呼百应,可不只凭些虚无飘渺的名声或者以一挡百的武功就成的,更重要,更现实的,是……银票!!
武功再高,天下第一又如何?没点家世,一贫如洗,召开一次武林大会,来个百来号人,住一天,吃三顿都能给吃垮!
就算像欧阳世家这般财大气粗,亦不能每年来一回武林大会,也就因为这一回西域魔教蠢蠢欲动,事态严重方才传书招来各门各派。难得光明正大地见上武林盟主一回,也就无怪众家掌门纷纷携眷而来了。
可只管看帐算钱的帐房先生可不管这个,他只看得到每日大笔大笔的开销,全都用在款待那些鼻孔朝天自以为是的莽夫身上,还属於绝对不会有一丝回报的那种。
那青楼给花出去的三百两他也就算了,本想给个冷脸让这个挥金似土的败家少爷彻底反省一下,想不到他居然变本加厉地花钱,就算败家也不是这个败法吧?!而且还要在他堂堂司天运之财的禄存星君手下给败个精光?!以後回天上复命时岂非得受众仙嘲笑!!
於是乎……
帐房先生愤怒了。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
第六章
第六章 拜帖成堆帐比雪,何来闲暇赏桂花
“先生来了!”
欧阳无咎露出惊喜的神色,毕竟多日不见,一直也是事忙几乎每日为了安排武林大会的事宜至通宵达旦,根本找不著机会与王玑解开先前的误会,故此这番见王玑过来,难免欣喜,一时倒忘了问他来的缘由。
“最近都不曾有闲到先生那处坐坐。”欧阳无咎站起身来绕过桌子,拉过王玑让他到茶几旁落座,早有婢女奉上香茶,他张罗著给王玑倒了一杯,抬头看了看窗外飞碎的秋叶,不由提议,“如今桂花正豔,先生来杭州也有些时候了,好似都不曾出去游访。若是帐事不急,先生大可出府走走!”
走走?王玑瞪了他一眼,他那边欠帐都快堆积如山了,恐怕等他出去转个圈回来,库房里的银两还不得搬个清空!
欧阳无咎看他的表情尚以为他是不认识路,满心欢喜地道:“先生若是没有好去处,我正好有些闲暇,不如我带先生到满觉陇走一趟,那里的桂花香闻十里,栗子也是时候,老铺头的桂花栗子羹先生可一定得尝上一尝!”
垂手而立的赵管家一旁听著,顿时掉了一头冷汗,瞥了一眼堆在案头上快要崩塌下来的拜帖……有些闲暇?!哪里闲了来著?要来拜访的各派帮主掌门都快排到明年了!!
欧阳无咎显然完全忘记了那些举足轻重的人物,反而大有王玑一点头他就马上安排出府游乐赏花的劲头。
王玑慢悠悠地端起茶碗,喝了一口,放下,才徐徐说道:“最近府里来了不少访客,大少爷应酬著也辛苦了,王玑不过是个帐房先生,岂敢浪费少爷的功夫?”
欧阳无咎笑著摇头:“不会不会!”
“我听说少爷最近准备召开武林大会。”
“是的。”
“各大门派都有来人,少爷的面子可真大!听说崆峒派来了五十三位,把观岳楼的房间都给占满了。其他门派也来了不少也。好像只有华山派来的人不多,不过他们倒是把楼外楼的天字号房全都包下了。”
“这我倒是不知了……怎麽先生如此清楚?”
王玑慢条斯理地拉开袖筒,从里面摸出几张让欧阳无咎非常眼熟的纸片,轻轻放在茶几上。
“因为欠帐都送到我这来了。”
“呃……”欧阳无咎当即语塞,这才想起这位帐房先生从来都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主……
凉凉的空气从王玑身上渗出来,欧阳无咎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瞅了旁边的赵管家一眼,可那位江湖传闻中嗜血如狂的无首头陀一直垂著脑袋,还真像没了脑袋似地,明哲保身地摆出自己正在受少爷训责,不敢多言的表情。
欧阳无咎无奈,只好挖空心思地给解释:“那些都是我在江湖上的一些朋友,呃,不是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吗?自然需尽地主之谊,款待几日。”
王玑抱臂:“我却不知有什麽样的朋友会打著武林盟主的名号到处吃喝玩乐打白条的!”
“有这等事?”欧阳无咎算是初次听说,自他当上盟主的十年间也曾召集过一两次的武林大会,不过那个时候帐目都是帐房先生处理,不曾来问过他,自然不知道到底要花多少银两。
赵管家总算是有些护主之心,连忙上前说道:“先生有所不知,江湖中人大多醉心武学,不事营生。”
王玑眯起眼睛,打量狼狈为奸的两人,精锐的眸子看得他们心虚不已:“言下之意,就是无论如何,这笔帐都得欧阳府来扛了?”
现在和过去都曾经叱吒江湖一时的武林人物大气不敢出一个,只得连连点头。
“至少到武林大会开完,我们都得供著那群人的花销?”
点头点头点头。
空气瞬即凝重得快要让人透不过气来。
正在此时,忽然外面传来紧密的脚步声,随即有下仆通报进来:“大少爷!江东陆老爷过府拜见!老爷已经出去招呼了!”
“陆师叔来了啊!”欧阳无咎表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几乎是一跃而起,“陆师叔是我的长辈,可怠慢不得,本该我亲自去拜访才是!赵管家,还不快些吩咐下去,安排晚宴,好好款待!!”
“是!知道了,少爷!”
两个人一唱一和,几乎是火烧火燎地往外奔了去,好像那房间里站的不是那位斯斯文文正笑得阴阴的帐房先生,而是一头吊睛白额大老虎……
正厅,笑容可掬一身富态的欧阳老爷正招呼著客人。
来客坐在侧下手方,是一位精神健旺的中年男子,看他年过不惑,然体魄强健,眼中隐见光华内敛,可知其内功深厚不同凡响。
在他两旁,坐了一男一女,二者相貌轮廓几乎一般模样,原来是孪生兄妹,女子容颜娇丽,眉如翠羽,肤胜凝脂,虽微微颔首,只窥一张侧脸便见沈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再看那男子,看上去不过弱冠青年,如女子并无二至的脸庞多了几分勃发英气,然容貌并不因属男性而显粗糙,反而更加精致,有道是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
欧阳无咎上前厅来,欧阳奇正与那中年男子寒暄,只不过两者一在江湖一在商界实在没什麽共通之处,稍见冷场,此时见欧阳无咎进来,欧阳奇是不由得松了口气。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对不住结发妻子,而且独孤菱月娘家那边的人都是江湖人物,故此都有点畏忌。见欧阳无咎来了,便借故有事先回内堂去了。
欧阳无咎与陆英浩倒是熟识,加上又有同门之谊,论辈分,他是陆英浩的子侄背,若以师门而言,他虽执掌藏剑门,但独孤一方从未承认将他收作入室弟子,而陆英浩却是名正言顺的大弟子,加上陆英浩将武林盟主之位禅让与他,欧阳无咎对这位师叔可说得是极为尊敬,连忙上前行礼:“无咎见过陆师叔!”
陆英浩展眉一笑,未有言语,忽然左手一伸,搭在欧阳无咎手臂上,欧阳无咎虽略有吃惊,不过心知师叔欲试他武功,手臂往下一沈,翻腕弹向陆英浩脉门,陆英浩见状摊掌擒拿,二人身未动半分,只是上臂翻腾已交了二十余招。
旁边的下仆看得是目瞪口呆,而坐在一旁的美貌女子亦略见惊讶地看著与其父交手的欧阳无咎,想必是从未见过有人能与陆英浩战个平手,反而是那俊美青年不屑地抱臂胸前,每见妙招都是嗤鼻。
三十招过,陆英浩忽然以掌为剑,削向欧阳无咎,不过一双肉掌,竟见剑气纵横,教人莫名生畏,便连一旁那美貌女子亦不禁倒吸一口凉气。电光火石间剑气已至,一直站在原地未动分毫的欧阳无咎终於动了,往後退了半步,避开陆英浩的剑掌,但始终未能完全避开,就见他手臂下的袍子内襟已被削开一口。
陆英浩便就收招住手,他在椅上纹丝不动,而欧阳无咎却被他逼退半步,高下立判。
欧阳无咎拱手向陆英浩谢礼:“多谢师叔赐教!”
陆英浩却皱起眉头,略见不悦并未搭话。
场面当即冷了下来,欧阳无咎显得有些不知所措。
旁边的俊美青年哼了一声:“真是太令人失望了,想不到武林盟主的功夫这麽差劲!”他的声音清脆叮咚,如同山泉滴坠琉璃,可偏偏说的那话极为讽刺无状。
过门是客,虽然他对主子无礼,但大少爷对他们极为尊敬,想不是了不得的人物,旁边的下仆只好对他怒目而视,却不敢多言。
倒是旁边那美貌的女子出言相劝:“昊弟,莫要胡乱说话,欧阳大哥大约是一时失手……”
“不见得吧?我都能在爹手下走上五十招,他居然连三十招都还没过就被打败。今日方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欧阳无咎闻得他冷嘲热讽,居然也没有半点脾气,只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应道:“让几位见笑了。”
他没发怒,反倒是对方“噌”地跳了起来,指了欧阳无咎就骂:“你这人怎麽一点脾气都没有?!软柿子都比你硬三分!!你还怎麽个号令武林?!”
“够了。”
陆英浩终於出声,想必平日在家中积威,那青年顿即不再多言,可脸上全是不甘不愿,瞪了欧阳无咎一眼,负气坐下。
陆英浩叹了口气,摇摇头:“实在是教导无方,让欧阳盟主见笑了。”他指了指那青年,“这是我儿天昊。”欧阳无咎拱手见礼,那陆天昊鼻头一哼,随便拱了拱手。
“这是小女莺莺。”
那美貌女子连忙上前欠身行礼,行为举止倒没有一点江湖气,反而似个小家碧玉。
欧阳无咎两厢见礼,便笑著与陆英浩道:“师叔不必见外,你我已有数年不见,无咎早想修书一封请陆师叔过府一聚。若不嫌弃,就请在敝府住下,无咎还有许多事情需向师叔请教!”
他盛意拳拳,陆英浩一时也难推却:“这……”其实他与欧阳无咎之母早年青梅竹马,曾得双亲暗地授意姻缘,可惜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欧阳无咎之母最後情归别处,他後来也另觅良缘,膝下育有一对儿女。只是虽说他二人清白坦荡,但对著欧阳无咎之父,却总有几分尴尬。
他身旁的陆莺莺听到欧阳无咎的提议,美目中不禁流转一丝惊喜,偷偷瞧了父亲一眼,心里似乎有些期盼,可偏偏其父犹豫不决,似乎并不是很想留宿,她一个女儿家却也不便多言,不由露出几分著急的神色。
倒是想不到那陆天昊先行说话:“爹,楼外楼的天字号房都给华山派那群牛鼻子给占了,剩下都是些下等客房,跟猪窝似的,哪能住人?!这里虽然是差了点,但总是比没有好!”
陆英浩眉头又皱了,天昊自小宠得厉害,在府中骄横跋扈惯了,此番带他出来是想借机会让他多受历练,想不到一到杭州便要把武林盟主给得罪了。
所幸那欧阳无咎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人,也不计较,与陆英浩笑道:“陆师叔实在不必客气,藏剑门里都没有外人,就当在自家住著便好!赵管家,麻烦安排一下西厢客房!”
赵管家拱手应下。
却又闻那陆天昊叫住那赵管家,仔细吩咐道:“你给我听好了,房间得打扫三遍,床铺被褥得换新的,熏香不可随意,只可选栴檀、黄熟、白芷等料,当然最好是有龙涎,不过看你这麽个小地方也不见得有名贵之物,我也不留难你,就简单些好了。记得一定要打扫干净,不可有半点马虎!要有半个虫子,小爷断不饶你!!”
赵管家嘴角见抽,这小少爷当这里是陆府吗?西厢客房虽然鲜少有客人入住,可每日都有奴仆打扫干净,哪里会脏?还要龙涎熏香?!也太会摆架子了吧?
转念一想,可更苦了,欧阳家世代商贾,当然少不得做香料的买卖,库房也应各房夫人之需藏有不少名贵香料,陆天昊所说的自然也是有的。可自从帐房王先生主事,见过府中众人大肆浪费名贵香料之举後,便抓住欧阳无咎订下规矩,府中若要用贵重香料者,必得向帐房先行问询,否则不允私开库房自行取用。
这……可如何是好?
第七章
第七章 莪术细辛千金草,更胜万钱龙涎香
不出所料,王玑头也不抬,断然驳回赵管家取香的请求。
“来的又不是皇亲国戚,就算是,也不见得得用上龙涎香这样的极品吧?”
赵管家哭丧著脸,他真是愧对自己从前闻者退避三舍的名号啊……
不得已,还是再作解释:“先生不知,那位陆少爷要求颇具,房中打扫三遍,还要不见一只虫子,须知这西厢客房经年未有访客使用,再细致也难免会有蜚虫之物,唯有用熏香之法方可驱之以避。”说到这里,也忍不住有些抱怨,“大少爷的脾气也恁是太好,被那陆少爷三翻四次地出言嘲讽,居然还请他们留下……”
王玑闻言终於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光:“出言嘲讽?”
赵管家当即把适才正厅上的比试,欧阳无咎的落败以及陆天昊的讽刺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当然其中不乏加油添醋的嫌疑,终归是一句,那位陆少爷是个绝难伺候的主,还是请王玑不要再为难尽快拿出香料。而他显然没有注意到王玑越来越沈的脸色。
“不知那位陆少爷是什麽人物?到了欧阳府居然还敢大放厥词?”
“哦,先生有所不知,他爹是少爷的同门长辈,而且还是前任武林盟主。”
“难怪。”
王玑按下算盘,抬笔於纸上写了几行字,“过门是客,总不能怠慢了客人……赵管家,麻烦你去库房按这条子上记著的取来用。”
赵管家接过看了,有些出奇:“这……”
“尽管取去,少爷若然问起,我自会担待。”
那赵管家做事也是干净利落,众人用过晚饭过後,西厢的客房已收拾停当。
欧阳无咎亲自引路,带陆英浩等人到西厢安置。
前面有婢女提了灯笼,几人绕过回廊,到了西厢。欧阳世家不愧是杭州巨富,不过一个西厢便已颇为阔落,房间不少,平日虽无客人但也有下仆打扫干净,中间几间早已燃起烛台,敞开的窗户可窥见内里细致的摆设,赵管家就站在院落的位置候著众人。
从窗外瞧进去,果然是干净明亮,摇晃的烛光中床缛整齐铺设,地面光洁如新,陆英浩本是随性之人,并无太多计较,见安排相当妥当自然是非常满意。陆天昊冷哼一声,从方才那顿饭开始他就没少找欧阳无咎的碴儿,如今更是少不得想挑些刺儿让他难看,他先於众人踏上台阶,推开房门。
扑面而来一股轻轻淡淡的香气,不浓不重,不俗不郁,让人神清气爽之余,更觉丝丝悠然。
“咦?”陆天昊高挺的鼻翼抽了抽,似乎有几分诧异,“这熏香是……”
赵管家怕他瞧出不妥,连忙上前应付:“此乃府中特地调配供客人使用的熏香,不知是否衬得陆少爷的心意?”
陆天昊点点头:“唔!这香倒也奇特得很,开先闻上去仿佛不怎麽样,可闻著便觉变化无穷,虽说不及龙涎,但却高於黄熟,实是不可多得的佳品!”
赵管家心里高兴,忙活了半天,总算能有件事对上陆天昊的心意了。
暗地里松了口气,又听对方问:“这是何种香料?”
只是他这麽问,赵管家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回答,正在这当儿,有个清清冷冷的声音从他们身後响起:“也不是些什麽名贵的香料,不过是和以茅香一两五钱,细辛一两五钱,零陵香一钱三分,山柰一两,藿香一钱六分,千金草三钱六分,莪术一两七钱三分,研末而成的祛虫香罢了。”
众人回头一看,原来是个青衣先生,见他儒雅温顺,面相端正不过平平,只是一双清澈的眼睛让人过目难忘。
欧阳无咎一见,便自笑了:“原来是先生所调的熏香,难怪了!此香清新沐人,就连陆世兄亦赞不绝口。”然後他回过头来,与陆英浩言道,“陆师叔,这位是府里的帐房先生──王玑。”
“原来是王先生。”陆英浩心中亦不免暗自生奇,听欧阳无咎的语气及其态度,似乎相当看重这位帐房先生,然而听王玑的呼吸吐纳,并不像个会武之人,但若只是普通一个帐房先生,又何以得欧阳无咎如此气重?!
陆天昊自然知道王玑所说的那些香料都是些寻常货色,想不到对方居然敢搪塞应付,而且不过是些杂七杂八的香料居然让他以为是些什麽不得了的贵重熏香,当即恼羞成怒。
“你算什麽东西?!居然敢戏弄本少爷!!”他一向自视甚高,如今一想到遭人戏弄,不由得恶向胆边生,左手猛地一扬,竟射出三口短剑,直刺王玑面门。
“天昊住手!!”
陆英浩料不到他居然出手,而且对方还是一个不识武功的普通人,可他站得颇远,身法再快也阻挡不了陆天昊最得意的兵器袖里剑,眼见王玑就要被利剑所伤,就在此时,就闻风声疾过,犹如镰刀割破空气,半空中,那三柄短剑在离开王玑不足一尺的空中屹然顿住,随即“叮──”一声脆响,利落齐整地全数断成两截。
是何人竟能在这电光火石一瞬,将短剑凭空削断?!
众人尚未回过神来,就看到欧阳无咎慢慢走了过去,他看了地上的断剑一眼,一直挂在嘴角的笑容消失无形,鹰隼般锐利的视线落在陆天昊身上,沈稳严酷的气势,哪里还有适才半分好脾气人的影子?
烛光跳跃让海蓝色变得漆黑如墨,仿佛深海之下,连阳光都透不入的深邃。
“陆世兄,我府中并非都是识武之人。”
不是大声责备,也不是繁冗说教。
一句说话,很重,重得砸在众人耳中,仿佛铁锤落心。
谁都知道,识武之人,最看不起的就是对不识武的人出手,更何况他出手狠辣,一招便欲取人性命!
陆天昊竟不敢直视其目,巧言辩驳的嘴巴像哑了一般。陆英浩总算见惯风浪,当即向王玑拱手道:“小儿乃是一时无心,冲撞了先生,还望先生大人大量,莫与小儿计较!”
对方既然认错,他也不曾损伤半点皮毛,王玑也不是蛮不讲理咄咄逼人之徒,而且陆英浩还是欧阳无咎的长辈。
不看僧面也得看佛面吧,故此略略点头,应道:“陆老爷客气了。”
欧阳无咎踏前一步,朗声道:“陆师叔一路上风尘仆仆想必也累了。时候不早了,无咎不打扰几位歇息,就此告退。”言罢也不等对方回应,转身拉了帐房先生便扬长而去。
只余众人面面相觑,陆英浩等不免有些尴尬。
陆天昊回过神来,想起自己的得意兵器被打落,无疑是被扫了面子,可人已经走了,怒意无处可发,只得瞪著连人影都不见了的院门咬牙切齿,末了哼出一句:“好你个欧阳无咎……哼!咱们走著瞧!”
惟有陆英浩沈默地走前几步,捡起地上断剑。陆天昊的袖里剑乃以精钢所成,锋利无比,能入石八寸,何等坚硬,然而却被利落地切断成截。冰寒的铁器搁在掌心,一丝丝寒意渐渐渗入心。
藏剑门求的是剑无形,他如何不知?然要修炼至剑藏意中,却又谈何容易?他修炼了数十年,亦未能如师傅独孤一方那般轻易发招,就算要使出无形剑气,亦需时凝气出招。更何况是适才那般千钧一发的紧急状况,要瞬息凝气发剑,且徒手於一丈之遥以剑气削断利器,根本不可能!
之前在厅前预欧阳无咎试招,他的皱眉是因为他清楚知道,这个可以说是师傅的闭门弟子的败北,只不过是对他的礼让,不想落了师叔的面子……
如今看来,他的礼让,是怕真出手了,会伤到人!
“你在生气?”
王玑歪过头来,试探著背对他的欧阳无咎。
宽阔的肩背阻碍了他的视线,站在他前面的男人比他高出足有半个头,让他从後面完全没办法看到他的脸色。然而王玑却能从他浑身散发出生人莫近的气息中,感觉到……
他在生气?
这可是个新鲜事!想起来入府也有段日子了,无论是遇到什麽都不会变脸的欧阳大少爷,今日居然像只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狮子般喷起粗气来。
“没有。”
闷闷的声音几乎是从鼻子里哼出来的,被晚风吹过脑门,热得有些发昏的头稍微冷静下来。欧阳无咎与其说在生气,还不如说有些奇怪自己的失控。
自小便跟在严厉的武林高手独孤一方身边,独孤一方对他期望极高,要求自然也是极为苛刻,欧阳无咎那一身让人称羡的武功,并不是靠机缘巧合掉进什麽洞穴吃到可增长数甲子功力的灵丹妙药,也不是因缘际会救了垂死的武林高手临死前将全身功力传授与他,而是一步一个脚印,在独孤一方近乎残酷的指导下练出来的。从繈褓之时的欧阳无咎,从不曾受过父母照料,而独孤一方这样孤高自傲的一代宗师更不可能对他又半点温柔照顾,所幸他天性纯良,对世事也看得通透,并为因此怪责别人,只是收敛脾性,随著年龄增长,更在行走江湖之後见惯你愚我诈,不过二十五岁却已能自控情绪达至山崩不变色。
然而今天,却是自有记忆以来,首次的失控……莫非是晚宴上多有贪杯之故?席间也不过喝了几杯秋露白而已……尚不致醉倒才对。只记得那时看到三柄冰刃要射中王玑,那一刻心脏像泡进冰水里般刹那间凉透了,脑门却反著的发热,顾不得在旁人面前隐藏实力,已使出藏剑门中绝学──无式空剑。
如今想起来,他明明有十多种法子避免王玑受伤,而且还可以更不著痕迹……可那时的他,根本就像一个不识武功的人,措手不及间抓起身边威力最强的东西丢出去般。
可偏偏那个险些被打中的人像个木桩般站在原地。
当然他不也可能要求一个不识武功的人灵巧地躲开偷袭,只不过,也不要一副刀枪不入的表情吧?
到头来还来在乎他是不是生气!
要那短剑真扎在他身上,他就算怎麽生气也没有用了吧?!
忍不住转过身来一把抓住王玑的肩膀,瞪得有些发狠的眼珠子盯在帐房先生身上:“我不是吩咐过府中众人尽量不要接近那些武林人吗?他们不比常人,一旦出手,便是要见血的!要是我方才不在……”心中一寒,後面的话居然说不下去。
被他这般训责,王玑不由有些不甘。真是笑话了,他堂堂禄存星君,虽说法力不济,但一凡人的小飞剑要想伤到他是绝无可能,就算不小心伤到了又如何?托这几年到处寻珠的福,没找到珠子却也觅到不少人间难得的仙灵药草,只要不被劈开两半,再是致命的伤他都能起死回生。
只不过这些他无法与欧阳无咎说明,心里盘算著如何应付过去,忽然发觉两人居然靠得如此的近。
离八月十五尚有十日,月色不算明朗,却已足够他看清楚对方。欧阳无咎有一张很干净方正的脸,棱角分明得像画师以笔所绘般明朗清晰,靠得如此近,让他注意到那双平日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原来非常细长,上眼皮层叠著,几乎有三分之一覆盖了瞳孔的上方,眼尾优雅而微微上翘,难怪平日就算不怎麽笑,也会看得像是笑眯眯的表情。瞳孔光华流而不动,看上去很是温柔。用来瞪他的时候,都好像也没有多少威胁力。
“先生!先生!!”差点陷在对方眼中流光的王玑被摇醒,欧阳无咎颇是无奈,自己一番肺腑之言,只怕是都丢进西湖里去了,叹了口气。他也不想这般浪费唇舌,闹得堂堂一武林盟主像个唠叨的老头似的,可若不让这位算帐精细,平日处事却无所顾忌的帐房先生记住教训,往後再来几下他可受不了……
“陆师叔他们在这里只住几日。为免差池,先生就不要走近西厢,特别是那位陆世兄……他脾气不怎麽好,你千万不要惹他,好吗?”
见王玑不言,欧阳无咎便以为他已然同意,这才松了口气转过身去。
可转头转得太快的他,错过了王玑下一瞬露出的表情。
那张清清淡淡的脸,与其说是恐怖,不如说是阴险……
呵呵呵……言下之意,就是要他避其锋芒,稍是忍耐?
就算破军亦不敢在他面前拿翘,小小凡人,居然敢拿几柄破烂小玩意儿射他?
胆敢挑衅仙家神威,真是不自量力!!
作者有话要说:後语:各位亲五一节快乐哦!放假了~~~~~~注意,我家小玑可是抠门哦!他只是有度,用之有度!~~~
第八章
第八章 西子湖上翻浪起,一身水湿尽狼狈
第二日,众人用过早饭,欧阳无咎便与陆英浩在偏厅商议血煞魔教之事,以及召开武林大会的事宜,陆英浩毕竟是前任武林盟主,更亲历华山一役,对付西域魔教自然也更有经验,故此欧阳无咎有许多事情都需与他请教。
门一关便是一天。
陆氏兄妹在府中也是无聊得很,距离武林大会尚有些日子,虽知血煞魔教厉害,但他们却并不曾见过,没有什麽危机感。更何况苏杭之地,向来有堆金积玉地,温柔富贵乡之称,有谓“西湖清宴不知回,一曲离歌酒一杯,城带夕阳闻鼓角,寺临秋水见楼台。”来这江南福地,岂有不游玩一番的道理?
於是陆氏兄妹与几名门下弟子结伴外游,一去,也是一天。
天色渐晚,欧阳无咎与陆英浩早早坐在饭桌旁候著,可霞色已尽,婢女已点上烛火,仍是未见陆氏兄妹的身影。
陆英浩不由皱眉,一双儿女在外游玩一整天,也不派人回来打个招呼,摊在桌上的饭菜都已经凉透,主人家的欧阳无咎虽然笑容未改,没有半分责怪的意思,却反而让陆英浩更是不好意思。陆天昊和陆莺莺如此没有规矩,这摆明说的就是自己家教不严之过。
欧阳无咎也知道陆英浩心中尴尬,见他杯中茶水已干,便亲自为他斟上,边是劝慰道:“陆师叔不必担心,许是西湖风光怡人,陆世兄和陆小姐流连忘返,一时忘了时辰。”
陆英浩收回一直盯著门口的视线,拿起热茶喝了一口,叹道:“天昊自小机敏过人,深得门中众人欢喜,都被惯坏了……”他看了欧阳无咎一眼,明亮的火光下,面前男子气宇轩昂,英伟出众,日时与他商议之时,但觉此人做事细致周长,面面俱到,临对血煞魔教处变不惊,微笑表相下并不是逆来顺受的软服,而是硬朗如铁的坚强。
与他那不成材又爱到处惹事的小儿相比,简直是天渊之别,不由感叹:“唉!天昊若能学得你一成稳重,我便不至伤透脑筋。”
“爹!!你干嘛在外人面前贬损孩儿?!”
脆声响起,陆天昊闯入厅来,可他那模样让欧阳无咎和陆英浩忍不住目瞪口呆。
“昊儿?!你这是怎麽回事?”
就见陆天昊出去时穿著的一身雪缎长衫弄得脏兮兮的不说,还有好几个黑糊糊的手印,不仅如今,爱整齐的他头发凌乱不堪,束发的青玉簪子也不知所踪,若非认得他那张脸,陆英浩实在要以为闯进来的是个乞丐。
连欧阳无咎都瞪大了眼睛,陆天昊注意到他的视线,这才想起自己一身狼狈,脸颊忽然红了一下,随即瞪了回去:“看什麽看?!”
欧阳无咎连忙收起打量的视线,起身过去,关切问道:“陆世兄怎麽搞得……呃,有些狼狈,可是在路上遇了困难?”
陆英浩也是奇怪:“昊儿,到底怎麽回事?你姐姐呢?”
见父亲来问,陆天昊瞥了欧阳无咎一眼,随即说道:“今日不知发生了什麽事,好是倒霉……一大早出去与莺莺到西子游湖,开始风平浪静,却在画舫走到湖中心时翻起大浪,将画舫掀翻,我们乘上小船逃生,就在差不多划到岸边时又被一个大浪给掀翻!”
“所幸我们都识得水性,好不容易游上岸去,便寻了个客栈歇息让小二给出去买些衣物替换,谁想结帐的时候身上的银票都给水泡烂了!!师兄他们身上带著的碎银也都掉进湖里去了……人生地不熟的我们也没处借去,这里的小二好生蛮横,不肯说理,本来我想揍他们一顿……”
陆英浩闻言不由皱眉,他们本就不占理,居然还想干这种以武欺人的事?
“可那掌柜居然叫来一队官差,硬是把妹子他们给扣下,只放我一人回来取银两!”
听他说完,欧阳无咎和陆英浩是面面相觑,这、这未免太巧合了吧?
只是一个姑娘家被扣留在客栈中,实在耽搁不得,於是陆英浩也不再多说其他,让陆天昊引路,带足银两去赎回女儿和几个徒弟。
欧阳无咎本想陪同前往,只是陆英浩觉得自己管教不严甚是丢脸,便谢绝了他的热心。桌上的菜肴都冷了,欧阳无咎也没了胃口,吩咐下仆撤下,便走出了偏厅。
难得的安静,院子里没有人,手头没有功夫的仆人都偷闲歇息去了,就算昼伏夜出鬼神莫测的江湖人,这个时候都该找地方吃饭了,所以一天里也就这个时辰能得些闲暇。欧阳无咎踱著步,踏了月色,不知不觉间绕到东楼书房前。
抬头一看,摇摆的身影依旧贴在纸窗上。
想必那事事计算的帐房先生又为了那几本帐册忙昏了头吧?欧阳无咎微笑著,正想推门入内,忽然觉察到内里有别样的呼吸声。
除了王玑,还有别人在?!
欧阳无咎连忙警醒,凝神听去。
人的呼吸或轻或重,就算武艺高强,能把呼吸之间的声息减至最弱近乎难查而已。然而房间里的另一个人,居然听不到鼻息的吐纳,欧阳无咎促动内力,屏息宁气细细听去,只觉得那声息非常古怪,有吐息,却不像是从鼻子里呼出,开合的感觉与其说是嘴巴……还不如说有点像……那个,鱼腮?!
此时听到里面一个尖细的声音说道:“小的告退了。”
话音落後,便有个男人推门出来,迎面碰见欧阳无咎,略是一诧。这男人眼尖嘴窄,眼却大若铜铃,五官极不成比例整个脑袋甚至有种扁平的感觉。
欧阳无咎记得不曾见过这个男人,不由皱眉问道:“你是何人?”
那人却也不答,大眼睛瞪得圆圆的,瞳孔却像不能移动般定定的。王玑此时闻声探头出来,见是欧阳无咎,略是吃惊:“大少爷,你怎麽来了?”
欧阳无咎本是担心有人潜入帐房对王玑不利,但见他并无异样,便就放下心来,说道:“饭後散步,碰巧路过。”
王玑挑眉,偏厅离这里可得绕好几个廊道,怎麽想也不可能碰巧吧?
“这位是?”
王玑这才想起有旁人在,便道:“他是我一个老朋友的仆人,昨日我有些事情托朋友去办,眼下做好了便派人过来回复而已。”其实这个男人是尾鲂鱼精变化而成,受西湖龙王的差派上岸来传话的。
不用多猜,陆天昊等人在西湖上所遇之事自是王玑指使龙王所为,要翻手起浪掀翻一两条画舫对於龙王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更何况是卖面子给司天下财富的禄存星君?西湖龙王自然乐意为之,事情办妥,便连忙差遣鱼精来报。想这西子湖水域少不得丰裕五百年长!
谁都知道天上人间,就算得罪了破军、贪狼,也不可以得罪禄存星君!得罪煞星顶多惨点,血光之灾也不过一时半刻的事。可得罪了主人贵爵,掌人寿基,司天运之财的天玑禄存星君,那可不是一个惨字可以形容的状况!试问谁愿意百年千年的穷个叮当响?就算神仙也没几个喜欢只剩个破瓦遮头吧……
听了鲂鱼精的回复,王玑不用多看也知道陆天昊是何等狼狈,一身光鲜吹毛求疵的小少爷浑身脏兮兮气急败坏的回欧阳府求救,想必以後都不敢再趾高气扬了。至於比较无辜的陆莺莺等人,那只能说是抱歉了。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被欧阳无咎看到,他倒并不担心。欧阳无咎虽是人中龙凤,武艺高强,亦不过是肉眼凡胎,看不穿妖怪真身,那舫鱼精模样也就是怪了些,顶多算是个可疑人物,谁又料得到会是精怪所变?
既然有王玑作保,欧阳无咎看得出此人虽然相貌怪异,但下盘虚浮显然不识武功,而且身上还一股子的鱼腥味,估计是西湖边上的渔家,应该不是什麽有危险人物,便也不去多问,任他离开。
那舫鱼精在院子转角处晃了晃便不见了人影,所幸欧阳无咎已转过头去,并没有看见他变回鱼身跃入从欧阳府内特地自西湖引入的地底溪流……
王玑问欧阳无咎:“大少爷找我有事?”
“也没什麽要紧事……”欧阳无咎有些委屈,难道他没有事就不能过来聊聊吗?还是说王玑不待见他这个主子?而且他那句“大少爷”,旁人说的时候就算假意虚伪总多少有点敬畏的意思,偏偏被王玑用淡淡的,漫不在乎的语气说出来,怎麽听怎麽刺耳。
王玑显然心情不错,居然开门请他进去:“大少爷难得来一趟,不用陪客了吗?”
听听,这什麽话?他堂堂武林盟主竟被说成得似那些青楼女子一般……还陪客?!
“先生莫要戏笑於我。”
“岂敢!”王玑眯眯笑地坐在茶几旁,有点儿凉的茶水喝起来反而更觉舒爽润喉,可空著的肚皮很不给面子的“咕噜噜──”一声长鸣,闹得他一阵尴尬。
欧阳无咎忍住笑意,正色道:“听赵管家说,先生做事尽心尽力,废寝忘餐,我今日算是亲身感受到了!”
王玑瞪了他一眼:“要笑就笑,干挤著你也不怕难受?!”
“没有没有!”欧阳无咎言不由衷地摆手,然而笑意已溢於言外,“我也还没吃,不如一起吧?”
见王玑并无反对,便出去吩咐下人准备酒菜送过来帐房这里。
不多时,几个小婢便提来饭盒,清了茶几上的杂物摆好碗碟,欧阳无咎虽然是当家的大少爷,但吃穿用度并不奢侈,所以桌上摆的也不过是三菜一汤,也不是什麽大鱼大肉,素的是冬瓜虾米,荤的是白肉腊鱼。
不过欧阳无咎显然胃口大好,比起方才在偏厅一大桌的鸡鸭鱼肉,这里的小菜鲜汤还比较合他胃口,而且坐在面前的是王玑,似乎并不需要装模作样的谦让,更不需要摆出武林盟主莫名其妙无时无刻都得保持的稳重形象,所以就见他大筷大筷地夹菜,也就眨眼功夫,一大碗的米饭呼啦呼啦就扒进肚去,意犹未尽,居然还要添饭。
王玑瞥了他一眼,倒还不知这位败家的主子饭量倒是不小,不过看他那身板,又高又壮,是得比旁人多消耗些米饭,心里暗自点著算盘,夥房采购白米的花销应该不是作假。
结实有力的大手稳稳地拿著筷子,捧著饭碗大口大口地吃,实在欠缺一些武林盟主该有的形象,不过或许因为这样,欧阳无咎比平时更加平易近人。王玑慢慢地吃著菜,借了光芒细细打量身边的男人。
皮相虚幻,然而不得不承认,欧阳无咎有一副非常好看的表相,除了继承自他娘亲佼好的五官容貌,还有高大魁梧的身躯,华贵的衣饰或许能够遮掩结实强壮的肌体,但却隐隐流露出习武之人的彪悍。也就难怪各房的丫鬟婢女偷偷看他的眼神如此炽热,还寻尽机会骚首弄姿,有时连老太爷的那些妾氏,也会偶尔对他露出垂涎之色。
就连站在身边的帐房先生都能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的热切视线,可这位欧阳大少爷,偏就愣愣的没有自觉。
“呵……”想到这里,不由得失笑而出。
欧阳无咎正好吃完第二碗饭,拿著汤碗呼噜呼噜一气喝干,那气势,不知道还以为他喝的是烈酒。闻王玑笑声,便问:“先生在笑什麽?”
鉴於之前被其取笑,王玑不打算好心提醒他,只是说道:“没什麽,我只是奇怪大少爷为什麽不去前厅陪客人,却窝在我这个乱七八糟的小地方?”
欧阳无咎似被说破,有些不好意思。
“其实比起大宅,我还比较喜欢小一点的屋子……以前我在雾山随外公练武时,住的地方也就比柴房大一点,虽然狭窄,不过那样反而比较暖和!特别是在山里,晚上风很大,小房子门一关就完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感觉就像……嗯,蛋壳里的小鸡!呵呵……”
他说的很轻巧,就像回忆起童年的趣事般快乐,然而在王玑听来,却隐隐有一丝莫名的心疼。旁人看到的,都是欧阳无咎光鲜的外表,谁又知道,为了造就这非凡的成就,欧阳无咎又为此付出了多少努力?
凝视欧阳无咎的眼神渐渐变得柔软。
他是天上的星君,寿年与天同齐。凡人匆匆数十年的岁寿,在神仙眼中,仿如花开花落,试问谁又曾仔细去看,每一朵花的花瓣形状?
然而面前这个让他一再破例的男人,禄存星君觉得,或许可以再看仔细些……
作者有话要说: 後语:所以说啊,宁愿得罪恶人……也不要得罪财神……
第九章
第九章 身正何需畏人言,二两三分压在肩
诚如王玑所料,陆天昊一番折腾,虽然後来并无其他枝节,可也算是颜面丢尽,便也就收敛锋芒,不敢造次。
只不过临近武林大会,欧阳无咎更是忙昏了头。
古语又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尚武者未必都是敏事慎言之人,各派齐集,武功修炼法门不同,本是各有所长,但偏偏总有些自持武功高强,妄自尊大者,不将别派武功放在眼内,加上此番又来了不少血气方刚的青年少侠,一言不合,大打出手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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