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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iuren01



當朝新貴顧明舉回鄉祭拜亡父,半途中卻執意留宿南安,
南安縣丞嚴鳳樓恰是他昔日的同窗。
睽違五年,故人相逢,卻是劍拔弩張冷眼相對,
自先前的親密無間到日後的憤然決裂,
一幕幕往事湧上心頭,兩人之間註定又是一場糾葛。

一個汲汲於名利,一個悲憫於蒼生,本應道不同不相謀,
嚴鳳樓百思不得其解:顧明舉,你為什麼來南安?
顧明舉笑得坦然:為了來抱你!
生死當前,是誰喟然長歎:
我同你計較這些陳年舊事還有什麼意義?
又是誰一字一字在耳邊細訴:
我的鳳卿,斷頭台前,若能叫我在看你一眼,
那麼,顧明舉這一世便真的死而無憾了。



第一章

  衣不如新人不如旧。
  轿帘外,隐隐约约一座古朴小城渐入眼帘,顾明举的心头蓦然跳出这么一句话。
  人不如旧啊……嘴边不由绽出半分笑。
  前方派出的探马早在三刻前来报:「青州太守张雪松率同南安县丞严凤楼及城中大小府吏、乡绅,正于城门外恭迎大人。」
  此时正当深秋,满目黄叶飘飞,轿夫脚下阵阵「沙沙」脆响。顾明举的大轿晃晃悠悠行得缓慢,一步一摇地,透出几分漫不经心的倦怠。
  目下朝中一等一的大红人顾明举,前榜探花,文采风流,兼得一副七窍的心肝、水晶玻璃的肚肠,在步步为营的官场上混得是如鱼得水左右逢源。旁人一提得「顾探花」,莫不是赞不绝口连连称道。高相爱才惜才,赞他精干,夸他聪颖,一路保驾护航对他悉心栽培。
  入朝不过五六年,年不及而立,寒门布衣出身的贫家子弟硬是平步青云扶摇直上,近日更官拜正四品中书侍郎。着紫衣,佩鱼符,好不风光。
  所谓仕途得意,前程大好。全天下皆知晓,这位顾大人的官运之亨通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九州大地上随手抓个人问一句:「这位小哥,将来若生个儿子,你想让他学谁呀?」
  十个里有九个会答:「那还用问?自然是顾明举顾侍郎!看看人家的风光,皇帝老儿家的皇子们都及不上他。」
  青年俊才,年少有为,前程锦绣……他就是那戏台上风度翩翩的文小生,谁见了都要脱口而出夸一句:「哎哟,真真天生就是个报国臣!」
  连那丹陛之上的当今圣上也这般亲切地拉过他的手殷殷嘱托:「我朝的江山社稷将来可都要看顾爱卿了。」
  顾明举后退一步,屈膝、弯腰,俯身下拜,额头重重点地,低到不能再低:「臣惶恐。定不负陛下期许。」
  圣上龙颜大悦。顾明举犹不抬头,暗自露出一个嘲讽的笑。
  什么江山社稷什么黎民苍生。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是陛下的天下,江山是陛下的江山,可是只要朝堂不全是陛下的朝堂,于他顾明举而言就够了。为官一途,不是为民,不是为君,不是为天下,为自己才是正经。
  温雅臣指着他的鼻尖笑骂:「顾明举,放在别的时候,你就是个一等一的乱臣贼子,祸乱朝纲,误国误民,人人得而诛之。」
  顾明举「哧」地回他一声笑,不屑与他辩驳。对面的男人喝得酒气熏天,两眼红得像头饿了三个月的狼,真是难看得很。
  严凤楼也骂过他,言辞及不上温雅臣,神色却严厉,铁青的面孔,如刀的视线,话还未说出口,眼眶就激动得充了血:「顾明举,是我错看了你!」
  他是个斯文人,难听的话骂不出口。可是说来也奇怪,这些年,不知听了多少不堪入耳的辱骂,唯有这一句,顾明举却怎么也忘不了。毕竟,严凤楼是他的旧人呐。
  可是严凤楼啊严凤楼,你说你错看了我,那你怎么看你自己呢?
  同年同榜的同期,还是同一书院的同学,三载寒暑,情同手足。同日高中后,两人的仕途竟是截然两番境遇。顾明举一路擢升不知红了多少人的眼,严凤楼却始终默默无闻,恍如投入深湖中的碎石,连一朵像样的浪花都未激起,就泯然于众生百态的官场。
  说起这些连顾明举自己都要摇头,那个人……做官真是白白折煞了他。

  想着想着,轿子停了。
  侍从在轿外低语:「大人,南安县城到了。」
  顾明举坐在轿中点点头,透过轿帘的缝隙往外看,城还是那城,连城门上早已被风雨侵蚀的匾额都还是当日模样。落了漆的灰白底色上,「南安」两个黑漆大字被风沙刮得斑驳。
  物是人非。五年前,他自南安入京,一穷二白,连身上的包袱都是破的。五年后,又自京城,却是衣锦还乡。
  有一副尖细嗓门的青州太守恭恭敬敬拜倒在脚下:「下官张雪松见过顾大人。」
  早有人先一步将轿帘掀起,传闻中长着一张标致面孔的年轻侍郎端端正正坐在轿内:「难为张大人一路跋涉操劳。」口气客套得连一丝亲切都吝于施舍。
  一脸热忱的太守却激动得两颊泛红,顾不得一身簇新官服,急急爬近几步又再重重伏倒:「顾大人真是太体恤下情,叫下官如何是好啊!」
  他说话连话音都是颤抖的。顾明举敛下眼睑,着实不愿再看见他那张老泪纵横的脸。
  青州不是个好地方,远离京都,山穷水恶。论繁华是断断不能与江南相比,要是论困苦,边塞诸州才叫艰难,那常年不见消停的天灾人祸可比青州小打小闹的山匪、歉收更沭目惊心。于是,论好的,青州排不上。论差的,青州也及不了。两头不得着落。
  朝堂上一年里也难得听到几回有关青州的事。若非此次出京,就算是号称八面玲珑的顾明举也不记得还有青州太守这一位。做官做到了青州府,这一世的官运便算是到头了,想要再上一层楼,除非从天上掉个大贵人下来。
  世事无绝对,这话真不骗人。眼下顾明举对于这位张大守而言,就是打天上掉下来的贵人。
  谁能想到呢?炙手可热的大红人、新上任的中书侍郎、高相青眼相加的顾大人,在这般本当意气风发大展拳脚的时候,居然上书离京,恳请回乡省亲祭拜亡父。
  顾明举祖籍林州,又是个离京十万八千里的地方。大红大紫的年轻侍郎此番已然娇贵了,怕是早已忘却了年少时的穷苦时光,启程时仪仗浩荡仆从如云不说,走到半途竟不知如何又心血来潮,嫌恶着秋夜的寒凉,抱怨着路途的遥远。几日前,方到得青州地界便急急差人传来了话,路程迢迢,顾侍郎要在青州好好休整几日。
  这是人在家中坐,凭空落下个金元宝。若不抓紧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他张雪松得后悔一辈子。
  绿豆眼中写满赤诚的太守几近哽咽:「大人,下官治理青州八载寒暑,八载寒暑啊大人!长治三年,青州大旱,饿殍遍野,是下官、下官开仓放粮……啊,还有,还有长治五年的悍匪,也是下官率兵剿灭的。下官身先士卒,抛却性命安危,一举擒得匪首,保我青州百姓一方安宁……」
  顾明举绷着脸听,视线却始终看着张太守的身后。南安县年岁尚轻的县丞大人微低着头,正专心致志地看着地面。从毫无表情的俊挺面孔上完全看不出他此刻的心思。只是一身半新不旧的绿色官服衬得原就瘦削的脸庞越发阴沉。
  一如在青州城时,打了鸡血般上蹿下跳的太守身后,一众多少有几分兴奋神色的大小官员里,严凤楼也是这么一副格格不入的沉静模样,好似随时能淹没在人堆里。
  严凤楼啊严凤楼,不管身处何地,不管身在何时,还是这么一副招人讨厌的顽石脾气。好似说一句逢迎的话语就损了他清白的名声,露一个讨好的笑容就折了他铮铮的铁骨。顾明举玩味地想,他没叫同僚弄死,成为他人的踩脚石真是天大的福气。

  「张大人,歇歇吧。本官知道你爱民如子。开仓放粮上山擒匪的事,你之前就都说过了。」顾明举好心好意提醒犹自自我沉醉的太守。
  在一众下属及瞧热闹的百姓跟前,被截断了话头的张太守自觉丢了脸,生生憋红了一张老脸。
  器宇轩昂的侍郎大人似乎直到此刻才想起尚身处城外,施施然起身,缓步下轿道:「都起来吧。」日上正午,恰照在他头顶正中央。一张冠玉般面孔尽数被罩进阳光里,顾明举负手而立,衣摆翩翩,越发的光芒万丈。
  从天明起就候在城外不敢起身的众人方才跌跌撞撞站起。自始至终一言不发的年轻县丞显然跪得更辛苦,要借着侍从的搀扶才堪堪能够立稳。
  顾明举特意停下脚步站到他跟前。这位昔日的同窗,在五年间老去了似乎远远不止五岁。
  严凤楼抬头看了他一眼:「下官见过大人。」
  弯腰、拱手、垂眼,再标准不过的礼数,脸上的神情却仍是木然的,仿佛那三载亲密无间的岁月早已在他心中烟消云散。
  「严、县、丞。」把这个生疏的称呼放在嘴里反复咀嚼,顾明举勾了勾嘴角,倏然转身,大步流星往城内走去,「让本官来看看,这南安县在严县丞的治理下都变成什么模样了。」
  身后,严凤楼还凝着脸直挺挺地站着。气急败坏的张太守在他身边重重地跺脚:「那是京里来的上差,你好歹也笑一个呀!」

  事情还得回到几天前。
  朝中的官员们都知道,顾侍郎是不按牌理出牌的脾气。
  青州太守在青州城里把他供得比菩萨还好,他还意犹未尽,酒宴上冷不丁冒出一句:「张大人,下官明日清早想去南安县看看,劳你操心安排一番。就这么说定了,你可别忘了。」
  措手不及的青州官员们惊得齐齐把下巴磕上了桌角。
  历来哪怕是御史巡查,也总提前那么十天半个月知会一声。地方上为官不易,纵然再两袖清风日月可鉴,也总有疏漏偏颇。山高皇帝远的地方,保不齐横刺里蹦出个拦轿喊冤存心闹事的,给上两三天的余地稍稍整顿整顿,既是让地方上好看,也是为了当今圣上的脸面好看。哪有今夜说去明天就到的?不是存心挑事是什么?
  顾明举不管,只将头扭向角落里的严凤楼:「凤卿,我要同你好好说说话。」不顾满堂的诧异,大笑着扬长而去。

  凤卿,多少年没听他这么喊。严凤楼乍一听闻,都以为是自己听错了。及至看到坐在正席上谈笑风生的他,陡然觉得陌生。
  身边有人推他:「严大人、严大人,还不快敬一敬顾大人。来呀,快来,你这南安县丞才是今天真正的东道啊!」
  催促的声响太大,落到顾明举的耳里。他低下头用筷子去夹碟子里光溜溜的鸽蛋,暗暗在心里发笑。再抬头,受不住催促的严凤楼果然已经站到了自己跟前。
  他眼中眸光闪得太快,却还是叫顾明举捉到一丝懊恼与无奈。不由自主地,嘴角忍不住就要往上翘。
  灯火下的严凤楼有一双沉如深渊的眼,嘴角略微向上弯了一分,笑容浅得几乎看不见。他低声说:「顾大人,下官敬你一杯。」目光炯炯,有端正、有肃穆、有生疏,唯独没有当日的熟稔与亲密。
  顾明举放下玉箸,举起自己的酒盏来同他相碰。似有意似无意,执盏的手指刻意轻轻擦过他的:「你我不必这般客套的,凤卿。」
  他刻意低头去看他顿在半空的手,最后两字低微好似情人间的耳语。
  严凤楼的动作只是凝滞了一刹那,旋即便爽快地抬手将酒饮尽:「下官不敢逾距。」恭谨有礼,让人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
  「严凤楼啊,你还真是……」顾明举大是感慨,连连摇头,适才志得意满的笑容全数凝固在了眼角。他放下酒盏用错综复杂的目光看他,视线起起落落,最后纠缠上他圈着杯盏的指,纤长依旧,只是关节上覆了一层经年握笔的厚茧,「我原想说,在下醉意深重,怕是要在府上叨唠一晚。现在看来,严县丞定然是不会答应的。」
  「官驿距此不过数里,内中一切皆备,均按张大人吩咐安排妥当,大人尽可放心入住。至于府中,仓促之间,恐怕伺候不周,反令大人不适。」严凤楼微微侧身避开他的注视,口中略作停顿,继而又道,「举朝皆知,顾侍郎是天下第一的好酒量,纵饮一夜依旧条理明晰,圣驾前对答如流。又怎会为区区几杯薄酒所困?」
  「还是凤卿你设想周到。」顾明举垂下头连连称是,一手取过细颈的酒壶来将手中的酒盏注满,「来,让我敬你一杯。」
  严凤楼见他仰首一饮而尽,便也要举杯,方抬手,手腕却突然被捉住。茫然间抬眼,恰是四目相对,灯下的顾明举眉梢眼角无一处不是温柔:「别喝了,酒不是好东西。」
  一错神,仿佛穿梭时光又回到了当年,胼手胝足,竹马情深:「那你喝的又是什么?」
  「酒。」他直白地回答,眼中像是划过了什么,表情一时间变得有些看不清,「可是我们不一样。」
  严凤楼垂下眼,等着他继续往下说。
  顾明举却也沉默了,只是抓着他腕子的手却迟迟不肯松开。
  堂外的戏台上开出一场你来我往的热闹武戏,鼓点急催铜锣震天,十八般兵器撞到一处砰砰作响。一声接一声的叫好声里,张太守喝醉了,吊高了嗓门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他不知重复了多少遍的慷慨自白,兴尽处忽而大笑,忽而又嚎啕痛哭。
  有人上前劝他,有人醉言嘴语地附和着他,更多人举着酒杯三三两两滚成一团,划酒令、猜酒拳、议论台上那小旦的脸蛋与细腰,呼呼哈哈笑个没完。
  边上有一盏烛台,里头的灯芯似乎快烧尽了,火苗小小的,好似随时会灭。严凤楼看了一眼顾明举箍在自己腕上的手:「大人,您远道而来必然疲累了,还是早些回驿馆休息吧。」
  言罢,暗自发力挣开他越收越紧的束缚。未等顾明举开口,他双手捧杯,折腰向顾明举一敬:「顾侍郎敬下官的,下官岂敢不从?」满满一盏清酒,他同样仰首一饮而尽,不差分毫。
  顾明举忍不住闭眼:「严凤楼,我记得你说过,做人最愚蠢的行径就是逞强。」
  「你记得?」传闻中,向来只有沉默这一种表情的南安县丞却反而笑了,清浅的笑容许是因为饮酒的关系,隐隐透出几分激昂与压抑,「顾明举,那你可记得,你曾说过,今生再不入南安半步!」
  酒盏跌在地上摔得粉碎,他猛然扭过头不肯让顾明举看他的表情。
  「凤卿……」
  再不说其他,严凤楼背转过身,拂袖而去。
  「顾侍郎自京城而来,大人中途离席,恐怕不妥。」静悄悄的书斋内,红衣的女子捧一盏热茶推门而入。
  严凤楼独自一人坐于桌后。桌上只点一盏油灯,堪堪照出他身后架上一部又一部厚重典籍,光影交错,仿佛稍有不慎就会重重落在他的肩头。
  「张大人会照顾周全的。」
  「将事推给旁人,这不是大人的作风。」将手中的茶碗轻轻放置在他手边,她眼中流露出几分了然。
  严凤楼始终看着窗外,秋风飒飒,吹得院中的枯叶擦着地面「沙沙」作响:「我只是……只是……」
  「大人还是不惯于这些迎来送往的应酬?」女子有一双慧黠过人的眼,一眨一眨仿佛能看透人心。她追着严凤楼的视线往外看,目光落到远处飘渺的灯火中,耳边似乎还能隐隐听得自前院传来的阵阵喧哗,「奴家总觉得,比起做县丞,大人还是更适合做个书生。」
  「你也这么说?」严凤楼讶异,不想招来她的好奇。
  「还有人同奴家说过一样的话?」
  慢慢地点头,严凤楼道:「嗯,他也说过。」
  「谁?」她大惑不解,睁大一双美目恨不能知道所有。
  好似陷进不为人知的记忆里,严凤楼墨一般乌黑的眼中尽是故去的云烟:「读书就是为了求取功名。倘若为了功名,不管做什么都该是应该的。因为说到底,读书也不过是一个手段而已,与阿谀奉承、口蜜腹剑、暗箭伤人一样,都只是一个为了做官的手段而已。我没什么资格去指摘旁人的作为,同样为了自己的前程,大家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他答非所问,女子若有所思地听:「既然如此,大人又为何要做官呢?」
  那时节,也有人问起:「凤卿,你为何做官?」
  那时节,自己这般回答:「为泽被一方百姓。」
  再寻常不过的答案,他却「哈哈」地笑,满脸满脸都是不信。笑完后,他长长久久地叹息:「严凤楼啊严凤楼,你真是……」后面的即便他不说,严凤楼自己也明白。
  「飘雪,我当真不适于为官?」
  避而不答先前的问题,严凤楼反而转过脸来一脸认真地发问。
  唤作飘雪的红衣女子一时有些怔忡,半晌后释然笑道:「无论如何,在奴家心中,严大人是个好官。」
  前院的酒宴该是散场了,再不曾听到半点声响。耳畔「沙沙」的秋叶声似乎也止了。严凤楼忽然间不知该对眼前的女子说些什么。
  她却已经喋喋不休起来,仔仔细细地叮嘱他,一定要喝下那碗热茶,那是醒酒的,免得明早醒来犯头疼。她说,她会去差人通报张太守,严县丞喝醉了,怕是醒不来送顾侍郎去官驿。她说,她会让家人们将前院打扫干净,请大人不必操心。
  她行到门边,刚要打开房门,忽而又猛然回头,却是一脸肃穆:「其实奴家同大人一样,也不喜欢那位顾侍郎。那位大人的名声不好,登得太高,将来也必然摔得更痛。」
  风声呼啸,吹得房内唯一的一豆烛火摇摇欲坠,严凤楼捧着女子送来的热茶,忽然觉得手脚一阵冰凉。

第二章

  南安县的秋天其实有不少耐看的景色,比如石塔边的湖光山色,比如城郊南安寺外的红枫,即便哪儿也不去,只是安安静静坐在驿馆里看看窗外的落叶,也不失为一种风雅,让人不由自主想起东城南安书院里幽幽的墨香。
  不知是张太守的授意还是得了哪位高人的提点,日理万机的严县丞特地差了人来陪侍郎大人出游:「说是近来石塔湖边有庙会,热闹得很。南安寺虽小,不过方丈是位得道的高僧,周围十里八乡聚了不少信徒,香火倒也过得去,闲时去参拜参拜,兴许心愿就成了。近来秋高气爽,登高赏枫正是好时候,大人如若现在启程,还可在寺里用一餐斋饭……」
  顾明举坐在窗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侍从絮絮陈述。严凤楼精进了,长长短短的行程安排得有模有样事事周到不说,还甚是贴心,样样比照着顾明举的喜好而设。最难能可贵的是,贵客所到之地处处有人殷勤作陪,半点毋须县丞出面。勤于公务的县丞大人大可以安安心心地躲在他的县衙里,任凭驿馆这边刮风下雨电闪雷鸣。
  「你说,我是不是该好好夸夸他?」他轻松地调笑,话语间甚至带一点点骄傲。
  一旁的侍从被吓到了,呐呐地止住了滔滔不绝的叙述:「大人说的是、是……」
  顾明举不以为意地挥挥手,继续回头看窗外。庭院里的梧桐树下正站着严凤楼遣来陪他游城的人,除了本县的几位县吏,还有本地的乡绅、几个老学究,另外有三五个年轻的读书人站在他们身后,应当是南安书院里成绩出色的学生。
  年轻人里那个为首的学生顾明举认得,正是当日在城外时,搀着严凤楼起身的那个。当时虽是匆匆一瞥,这学生锐利的目光却令顾明举印象深刻。
  杜远山,说是南安书院里功课最好的学生,写得一笔工整方正的好字,甚得县丞严凤楼欣赏,是时常出入县丞府邸的少数严凤楼知交之一。杜家世代经营米行,传到杜远山父亲手中已是第四代,算是城中富户。
  这世道,纵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可士农工商之分古已有之,商户虽家财万贯,论声望却总不能同清贫如洗的读书人相比。所以,杜家老爷对这个天资不差的儿子寄予厚望,殷殷盼着杜远山能在两年后的科举中有所斩获,也好光耀门楣告慰祖宗。
  「简直就是个小严凤楼。」
  一边回想着侍从们送呈来的消息,顾明举一边透过窗格细细打量着院中的杜远山。那是个个子颇高的青年,站在一众举止拘谨的同龄人里,从容自若的神情很有些鹤立鸡群的意味。只是毕竟阅历尚浅,不懂得收敛锋芒,顾盼间依旧难免几分青涩与读书人惯有的纯真。
  顾明举眯起眼,指着窗外对侍从道:「当年的严县丞也是这副模样呢。」
  心思玲珑的侍从应和说:「是吗?想不到那个闷葫芦一般的严县丞年轻时候也挺俊的。」
  顾明举不答,继续看了一会儿,方慢慢收回目光:「那时候的凤卿比他标致多了。」
  侍从于是又忙不迭地点头附和,说严凤楼没有那么高,脸庞也柔和些,但是千好万好,天底下终是我们顾侍郎最好,朝里朝外众口一词的风姿卓然。
  顾明举笑笑地由着他天花乱坠地讲。直至兴尽了,方才吩咐道:「去跟院子里的人说,本官今日觉得困乏,南安寺就不去了。至于明日的石塔湖,就明日再看吧。」
  便有手脚利落的侍从站在院子里跟一干县吏乡绅们说了,白白站了半日的人们心里定然是不乐意的,不过明面上还是热情地说了些「大人一路远来辛苦,自当好生休养」之类的场面话。
  顾明举坐在房里听,视线穿过了格窗又回到那个杜远山身上。年轻气盛的学子还学不会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一张白净的面孔生生涨出几分嫣红,本就棱角分明的侧脸崩得死紧。
  顾侍郎摆架子已经不是头一回。住进驿馆不过三日,里外的家具摆设就换了不下五次。或是觉得紫檀的桌椅太沉闷,或是嫌弃锦被上的牡丹绣得太俗艳,有时候仅仅只是看着那凳脚不顺眼罢了。
  至于严县丞安排下的游城,就更显得是顾明举在刻意刁难。每每都是一口答应下,派了人不厌其烦再三再四地跑去县衙确认行程,却每每总是让人家一票人在院子里苦哈哈地候上一两个时辰,而后轻飘飘地传出一句:「顾大人身体欠安,不去了。」
  几次三番这般食言轻诺,即便是庙里的泥塑菩萨也该动怒了。
  顾明举起身在偌大的屋子里慢慢踱步,听声响,庭院里的人们该如前几次一般悻悻地散了。突然,有人高声问道:「敢问顾大人得的是什么病?」挑衅的口气。
  不用猜,一定是杜远山。少年人最沉不住气,尤其是家境优渥又一帆风顺未曾失意的少年人。
  顾府侍从顿时来了劲头,拔高嗓门喝问:「顾大人的病,是你能问的?」端的盛气凌人。
  顾明举暗暗摇头,太张扬了,连底下人都被自己带坏了。
  「如若染病,那可有请大夫医治?容学生问一句,请的是城中哪位名医?」他不卑不亢,丝毫不为众人的劝阻所动。
  站在门外应答的恰是方才在房内陪着顾明举说笑的那个:「你这么问是什么居心?难不成是怀疑我家顾大人存心欺负你小小一个南安县不成?我们顾大人乃是堂堂的当朝四品,多少江山社稷得他操心?每天一睁眼就忙得没有闭眼的功夫,哪来的闲心同你们这些人磕牙?说出去予旁人听,也不怕笑掉了大牙!」
  于是院子里众人的劝慰声更响了,有人开始厉声呵斥杜远山:「这哪里是你胡闹的地方!还不快向这位小哥告罪?」
  怒气冲冲的青年耿着脖子将一张脸憋得通红,睁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不肯善罢甘休:「若是顾大人当真病了,学生这就去请大夫前来问诊把脉。倘若不是,那学生就要问问顾大人,这般出尔反尔,究竟是所谓何意?」
  「嘿,跟你多说了两句,你还来劲了!怎么着?你小小一个读书人,多念了几行字就不认得天王老子了是不是?」侍从的眼也红了,装腔作势地挽着袖子作势要打。那几个骨瘦如柴的老学究急忙要拦,胆小的县吏赶紧跪下了求情,另几个书院的学生则死死抱着杜远山想要把他拖走。
  一时间,原本清静的院子里闹闹哄哄一片鸡飞狗跳,已经有人飞奔出去通报县衙,顾府的其他侍从们纷纷拔出刀剑来将众人团团围住。
  只有倔脾气的杜远山还是一脸端端正正的正气凌然:「学生要面见顾大人!」
  话还没说完,就被不知哪一个老学究打了一巴掌。干干瘦瘦的小老头气得浑身发抖:「还不快住嘴!你、你这是闯了弥天大祸啊!」
  闹得比接风宴上那些装模作样的武戏热闹多了。顾明举站在窗边饶有兴致地看,南安县这边来的人呼啦啦跪了一地,只有一个杜远山还兀自瞪着眼站在那儿,发髻有些松,零零落落搭下几缕额发,脸上红通通的一个手掌印子。
  小老头看着快不行了,但是力气挺大,把杜远山的嘴角都打得出血了。原先好端端一个干干净净的读书人,现在狼狈得活像街口要饭的疯子。
  他却浑然不觉,被钉在了地上一般,挺着背脊一遍又一遍朗声道:「顾大人,学生有话要问!」
  若是夸奖,该说他勇气可嘉。若是针砭,那就是愚不可及。
  刚才是谁说,他是小严凤楼来着?一点都不像。他的凤卿至少没有他这么愚蠢。
  高傲的侍郎气定神闲地倚在窗边,目光轻飘飘地划过杜远山的脸,落到他身后的梧桐树上。清秋时节,黄蝶旋舞,落叶似金:「我不跟你说话。去把严凤楼找来,我只见他。」

  严凤楼进门的时候,顾明举仍旧在看窗外。仿佛院中央那棵梧桐树是多么美不可方物的佳人似的,值得他一看再看,沉迷得像那花楼下痴情不已的落魄情郎。
  驿馆是在前朝的再前朝就有了,整体布局架构有八九成还是当年的风貌。南安是个小地方,百年中难得几回有贵客临门,所以这驿馆虽经历了几番修缮,却不过是小修小补,实在难以称得上是何等舒适惬意,不过比城中的客栈干净些罢了。
  也难怪被远道而来的侍郎大人捉住话柄。这位大人在京城的宅邸是圣上钦赐的,亭台楼榭无一不精巧,器具陈设无一不奢丽,放眼天下,只有高相的相府与皇家的宫殿能凌驾其上。寻常官宦人家,轻易不能与之并肩。
  严凤楼跪在青石铺就的地面告罪道:「敝县落魄,招待不周,请大人恕罪。」
  他不抬头,如同看着院中梧桐的顾明举一般,专心致志地研究膝下的青石砖是否擦得干净。
  屋外起了风,顾明举的视线一路追着枝头的黄叶徐徐而下:「凤卿,我找你来,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些。」
  原先吵吵嚷嚷的杜远山和顾府的侍从们都被支到院子外去了,房里房外空空荡荡,只剩了他们两人。一室光影错落,木质的圈椅矮几在地面上被拖出长长的影子。
  穿了一身青绿官服的年轻县丞双手撑地,将头颅一低再低:「下官知罪。」
  「你知的什么罪?」他静坐窗畔轻声相询,口气里听不出是喜是怒。
  他却无言,崩着一张严正端肃的面孔将额头紧紧贴上冰凉的青石。
  屋子里又是一阵静默,顾明举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就在严凤楼以为要这般一直僵持下去的时候,却听顾明举道:「这格窗太旧,漆都落了。劳烦严县丞为本官换扇新的,顺便将驿中所有门窗一并都改了吧。新旧不一,太过难看。」
  严凤楼躬身再拜:「是下官疏忽,我立刻差人来办。」
  急急起身离去,脚步尚未迈出,却又被顾明举叫住。
  传闻中喜好阴晴不定的新任侍郎高挑着眉梢回过脸来:「严大人,本官知你公务繁忙,只是官驿虽小亦是你所辖之地,这般桌椅被褥的小事早该收拾妥当,眼下却要本官一件一件告知你,你才能察觉吗?」
  严凤楼一时无措,待要分辩。顾明举却不予他半点机会,缓缓勾起了嘴角,用一双犀利的眼直直刺进他的眼瞳里:「或者,这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凤、卿。」
  「下官、下官不查,望大人宽恕。」进房以来,他第三次低头告罪,声调低哑,隐隐露出一分苦涩。
  如若好好算一算,自进得南安县以来,寥寥几句对话,泰半都是他在求饶。「下官知罪」、「下官有错」、「是下官不是」……无时无刻不在退让,无时无刻不在疏远。
  顾明举的笑容撑不住了,垂下眼看着始终不愿直视自己的他:「你不想跟我说话?」
  是问句,但是答案彼此心知肚明。
  有一张俊秀面孔的县丞转开了脸问:「大人还有什么吩咐?」
  高高坐在座上的顾明举语调越发轻软:「除了这个,你就没有别的想跟我说的吗?」
  严凤楼沉默了,视线死死钉在了自己的膝头。
  「比如,我为什么要不停地闹着换家具?」
  「……」
  「或者,我为什么要欺负杜远山?」
  「……」
  他自言自语地问,严凤楼一言不发地听。
  直到屋内又恢复了寂静,尴尬的呼吸声里,嗓音沙哑的南安县丞才缓缓开口:「为什么来南安?」
  严凤楼比之前更瘦了,不知是政务操劳还是因为其他,看起来比前几天顾明举进城时更显得消瘦憔悴。他穿的官服是旧的,多次洗浆之后,原本鲜艳的颜色变得黯淡,隐没在桌椅家具错落的阴影里,越发显得不真切。
  顾明举看着他瘦削的身影,脸上忽然涌现出一种怪异的神情:「如若我说,我是为了想抱你一次才来的,你信吗?」
  纵然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要镇定,但是严凤楼的背脊还是禁不住震了一下。细小的动作落进顾明举眼里,勾出他一个悲凉的笑:「严凤楼,我出京不是回乡,停驻青州也不是临时起意。我只是为了来抱你。」
  太坦白,坦白得像又一个戏弄他的玩笑。再一次地,在久经官场变故的顾明举前面,严凤楼有了拂袖而去的冲动。
  「顾明举,你够了!」他不顾尊卑冲口叫出他的名姓,午后的阳光透过格窗照上他的脸,依稀可以看到颊上升起的红晕。
  顾明举眨眨眼,像个无辜的孩子般仰头望着身前的男子:「我说了,是你不信。」
  他有一双澄如明镜的眼,一望见底,里头写满真诚。严凤楼却清楚知道,实则真诚底下藏满尔虞我诈。他盯着他的眼,一字一句陈述:「顾明举,你我之间早已不存半点情谊。」
  话音落下,像是公堂之上落下判决生死的判签。刹那之间,顾明举的脸上一下子闪过了什么,却快得叫人抓不住。
  严凤楼不愿再同他继续牵扯,转身迈步离去。
  背后,顾明举已恢复了常态,话语间盈盈带笑:「至少还有同僚之谊,不是吗?严大人。哈,对了,你可以辞官。这样,我们就真的……真的不存半点情谊了。只是,一旦如此,你泽被一方黎民的理想就不得实现了。我和百姓,在你心中孰轻孰重呢?凤卿。」
  过往太亲密,他知道得太多,自己的软肋全数被他摸得一清二楚。
  严凤楼握紧双拳恨不能立刻回到自己的县衙,走到门边时,蓦然听到他无端端换了话题:「听说近来严大人在办一起命案。富家子弟强抢民女,迫人自尽是吗?啧啧,想不到严县丞治下的南安县也有这等催人泪下的惨事。」
  忍不住停下脚步回他一句:「顾大人看惯风浪,比之更凄凉的惨事也亲身经历无数。岂会因一个弱质民女而嗟叹?」
  意料之中的,又换来他一番长吁短叹:「凤卿啊,在你眼里,我就这般面目可憎?」
  严凤楼僵立在屏风外。顾明举望着面前的山水画屏,希望能从上头依稀看到他一点影子:「凤卿,听我一句劝,这案子你不要太当真。犯事的是孙家的四爷吧?他家有个远亲,是刑部的陈大人。」
  严凤楼觉得自己的心境很怪异,好似心头刚刚因他一声叹息而燃起一个小小的火星,顾明举短短的一句话又把它给无情地浇灭了:「呵,不愧是八面玲珑的顾大人。连这般远离京畿的琐碎小事也牵劳您挂心。」
  顾明举的叹息隔着屏风传进严凤楼耳里:「凤卿,你已经为官五年。五年间历任东西南北,现今的天下是怎样的天下,你看得比我清楚。没用的,凭你一人的坚持能改变什么?凤卿,不要跟众人过不去,也不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严凤楼狠狠咬了咬唇,埋头走出了顾明举的院子。
  院外,县衙的县吏们和杜远山还在等他。一见严凤楼出来,杜远山忙走到他跟前道:「怎么?可是那位顾侍郎为难你?」
  从杜远山忧心的眸光里,严凤楼才发现自己的脸色实在白得难看,虚虚地摆了摆手道:「没事,许是近来忙着孙家的案子,有些累了。」
  于是众人赶紧让他上轿。进到轿子里之后,不知是因为顾明举的话,还是那件不能当真的案子,严凤楼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竟是同顾明举一模一样的无奈与感伤。

第三章

  严县丞来过后,驿馆这边终于清静了.不再嚷嚷着要换这换那,也不再三天两头吵吵闹闹。底下有人站在身侧小心翼翼地问:「大人,你这是……」
  顾明举从书卷里抬起头,遥遥望着空落落的门外:「谁让他是那个怎么也教不会的严凤楼呢?」
  两天后,严凤楼升堂问案,审的便是孙家四爷的人命官司。千金大小姐般养在深闺大门不出的顾侍郎难得起了个大早:「难为张太守送来只八哥给我解闷,总养在驿馆里会闷坏的,带它出门遛遛吧。」
  他穿一身月白便服,提着鸟笼悠悠闲闲地跨出门去,边走边不忘对着长街两侧指指点点:「这家笔砚斋原来还在,呵,全青州当属这家的砚台最好。咦?原先隔壁有家小饭馆,怎么不见了?他家老板娘酿的女儿红是南安一绝呀!」
  身边有人疑惑:「大人怎么对南安如此熟悉?」
  他方如梦初醒,缓缓把手收回,怔怔立在长街之上,一时感慨万千:「当年我便是由南安出发进京的啊……」
  暌违经年,只当物是人非,可谁曾想,故人依旧,记忆中虽不繁华但也热闹可爱的南安县城却已不再。世情没落,道路边行人寥寥,商铺前门可罗雀,任凭秋风卷着黄叶一阵阵呼啸掠过,一路走来,竟不曾听得一声开怀笑声。
  有粗壮的男人叫骂着远远跑来:「小兔崽子,你是不要命了吗!敢偷你大爷铺子里的东西,看我不打死你!」
  顾明举猛然觉得腰被撞了一下,听得脚下「哎哟」一声痛呼。低头去看,一个年纪不过五六岁的孩子正跌倒在他跟前,脏兮兮的小脸脏兮兮的衣服,只有紧紧攥在手里的馒头是白的。
  「啊呀呀,你、你、你……你是哪里来的小野种,找死是吗?我家大人是你撞得起的?抄家灭族也不够你赔!」
  大惊小怪的侍从恶狠狠地挽起袖子,像提小鸡似地把他从地上拉起来。顾明举看到,那孩子有一双黑白分明的眼。他既不哭喊也不挣扎,只是冷冷地看了顾明举一眼,又扭头看了看已经追到跟前的粗壮男人。明明该是倚在母亲膝下撒娇的年纪,一张脸上却写满将死之人才该有的木然。
  这天下……世事已然如此,不知严凤楼看到这一幕,心中该作何感想。
  「算了,走吧。」若无其事地摆摆手,顾明举逗着笼里的八哥,举步绕开那孩子往前走。
  侍从们兀自骂骂咧咧个不休,扯着孩子的脸蛋狠狠扭一把:「算你小子命大!我家大人远来是客,才不想在南安县的地界生事。这要是放到京城……哼!」
  背后「哒哒哒」又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然后是男人「跑!你还敢跑!我打断你的腿」的叫嚷。手中的鸟笼做得好生精致,镂刻雕花,一看便知出自名家之手,再论这温润细滑的手感,是前几朝的古物也不定。
  单这一个养畜生的笼舍大约就能在南安买下一栋生意尚算红火的酒楼。顾明举透过鸟笼往边上看,行人匆匆,各自为生计而忙,谁也不曾为那孩子驻足看过一眼,更无人挺身而出,为他将那个馒头买下。
  走到县衙前,人才渐渐多了起来,但是比起预料中的来,还是少了很多。顾明举找了个僻静角落站住了看,升堂的时辰已经过了,大堂里整整齐齐站了两行衙役,身穿官服,手执水火棍,倒也威风赫赫。严凤楼坐在堂上正中,身后一幅江河湖海图,头上是明镜高悬的匾额。
  年轻的县丞神态严肃,座仪如山,眉宇间凛凛一股正气。
  顾明举身侧一个挎着菜篮的大婶说:「若不是为了看严大人,我才不来瞧这热闹呢!」
  顾明举听着好笑:「这婶子不是来听审案的?」
  「审案?这有什么好听的?」她好像听了什么笑话,弯着腰「嗤嗤」一通笑,「孙家四爷逼死了西街老三汉家的凤儿,谁不知道这事儿啊!这位公子,你外地来的吗?看着好面生!」
  多嘴的侍从要答,顾明举挥手制住了他们,转过脸来拱手道:「嗯,刚到南安。学生是来南安书院求学的。」
  「哟,原来是读书人!」她笑得更热情,挎着菜篮扭着腰同他攀谈,「读书人好啊,将来考上了能做官呢!这年头啊,只有当官的才有活路,你瞧瞧那街上走的,那些个脑袋大脖子粗的不是当官的就是官眷,要不就是哪家大人府上的奴才。咱们这些小猫小狗的,不过活一天是一天。凑合着过呗,还能自己抹脖子死了不成?」
  顾明举饶有兴致地问她:「大婶这么说,不怕被有心人听去,告你个心怀不轨图谋造反吗?」
  她却无所谓,不改那副铜锣般响亮的嗓门:「说就说了,皇上在京城住着呢,听不见!」
  说话间,严凤楼的案子已经审了大半了。热心肠的大婶絮絮说给顾明举听,死的那个是老三汉家的闺女凤儿。老三汉是个鳏夫,老婆死得早,只留下凤儿一个女儿,出落得亭亭玉立。只是美貌生在富贵人家是福气,生在贫寒人家就是大祸,姑娘上街时,一不留神让那位孙家四爷看到了,就此惹出了祸端。
  孙家是本城的大户,仗着在京城有一门远亲,惯常在县内趾高气昂横着走。那位四爷更是打小不学无术,家里光抬进门的姨太太就有九位,更不用说外头那些白白被他糟蹋的。见得凤儿当晚,就有人上老三汉家要人。那凤儿姑娘自然是抵死不从的,老三汉也是个硬脾气,当场就举着扫把撵人。
  孙家是连本州太守都要相让三分的人家,哪里在乎一个编竹筐的拒绝?半夜里便连拉带拽的把姑娘抢进了府。那么一个鲜花般的姑娘,第二天送回家时却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老三汉一怒之下,舍了多年的积蓄,请了讼师击鼓鸣冤,把状纸递进了县衙。
  「唉,都说人争一口气,其实呀,要低头的时候,就算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得不低头啊。这位公子,你说是吧?」她话不带歇,一路连比带划,将一桩惨事说得跌宕起伏,恍若亲眼所见。
  顾明举掌着鸟笼含笑恭维:「倘若将来我能做官,定把婶子请进府里去说书。」
  直爽的女人笑得哈哈哈,拽着顾明举的胳膊都不愿再松开了:「你们读书人啊,就是会说话。怪道那些当官的一个赛一个地会编谎呢!」
  顾明举神色如常,倒是身边的侍从们脸色有些难看。
  温雅臣曾说,人之最不幸,便是生在盛世之末乱世之初。本朝开国已有两百余载,当初也曾有得江河澄清四方升平之时,只是好花不常在,好宴终须散,再厚的家底也经不起不肖子孙胡天海地的折腾。
  家业传到现下这一辈,其实也不过是个外头好看的花架子。当今圣上五十岁前尚算勤勉,到了如今,年纪大了,耳鸣眼花又常年卧病,朝政的事真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更何况,连那份「心」是不是还有也尚不是定数。
  江山不能一日无贤能之主,君主一旦昏聩,小人趁虚而入则是必然。一朝小人当道,结朋营党、争权夺利的事就是大势所趋。
  为官者乃万民之父母,如若父母一心顾着一己之私,那又有谁来顾着嗷嗷待哺的孩子呢?国祚衰弱,连老天也看不去。连年南洪北涝,风雨成灾,一年所收之粮连半年也支撑不过去。
  偏是饥荒的年景,皇家却偏不懂体恤。又是起高台,又是建琼楼,一艘南下苏杭的龙舟便不知花去多少民脂民膏雪花白银,一次赫赫扬扬的泰山祭祖又不知征得多少苦役民夫青壮劳力。这般苛捐暴征之下,人人皆为自己担心盘算,谁还顾得上旁人的死活?
  都说国之将亡,妖孽尽出。眼下虽未见大劫,只是豪门圈地官家欺民的心酸事已屡见不鲜。盛世怕当真是走到了尽头,隐隐已见乱世之兆。
  堂上的审问已经到了最后,堂外听审的人们却也已经三三两两地散得差不多。一直说得兴高采烈的大婶看看四周说:「谁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也都知道会审出个什么结果。一个个都赶紧找着自己的活路呢,谁还担心这里?」
  顾明举抬眼去找堂上的严凤楼,隔得太远,始终看不清他的表情。只听得他说话的声音,比之前来见自己时又低沉暗哑了不少。
  该传的证人已经一个一个过堂。原先说,亲眼见得凤儿姑娘被抢的更夫改口了,说那天他根本没经过老三汉家的巷子,也没见着什么孙家的家丁和软轿;碰巧经过街口的路人说,那晚他喝迷糊了,听得吵吵嚷嚷的声音原来是赌坊里传来的;还有一个伴着凤儿一同上街的姑娘,她自始至终哭着,却不肯说一句话……
  孙家那位四爷连面都没露,只派了个样貌比张太守还獐头鼠目的管家:「我家四爷病了,正在家休养呢,实在起不来。大人你看,这是回春堂的王大夫开的药方。」
  除了老三汉一口咬定的事实,谁都没见着凤儿姑娘被抢,更没瞧见凤儿姑娘是怎么死的。孙家说,许是那夜下雨路滑,凤儿姑娘跌进河里了。不过孙四爷心善,见不得人受苦,愿意赠与老三汉二十两纹银,就当是给凤儿姑娘做件新衣裳。
  坐在明镜高悬地匾额下,年轻的南安县丞说得字字辛苦:「此案……尚有疑点,待本县改日再判。」话语间满是无论如何遮掩都遮掩不住的挫败与疲惫。
  此时,已是日上三竿,外头白花花的太阳照得一天一地的刺目耀眼。阳光却射不进公堂里去,匾额黑沉沉的阴影将严凤楼重重罩住,顾明举眯起眼仔细去认,却也只是依稀看见一个模糊的颓唐影子。
  「大人,官运亨通!官运亨通!」终于,连「为了看严大人而来」的大婶也走了,县衙外冷冷清清,只剩下了顾明举。那只张太守送来的八哥忽然叫得欢,不停在笼中跃来蹦去。
  顾明举用手点了点笼子,戳戳它那双黝黑的翅膀:「去你的!」

  前些天有人投帖来拜访,是孙家声名远扬的大爷。他长得一个圆圆滚滚的肚子,一身白白胖胖的嫩肉,笑起来仿佛庙门口的开口弥勒:「是在下管教不严,给大人添了麻烦。这不,我来给大人负荆请罪。」
  他坐下就是一通叫人拒绝不了的客套,一会儿说为官之艰难,一会儿又说南安的风土人情,洋洋洒洒自地底下说到天边上,忽而说东,忽而又道西,直叫人摸不着头脑,却绝口不提自家四弟的混账事,好似无心好似有意,云遮雾绕的话头里半遮半掩漏出一句:「不知大人可曾认识我家那位在远在京城的舅父?哈哈哈哈,说是娘舅,其实他老人家和我们不过是远亲而已,目下也是来往稀疏了。」
  严凤楼嗯嗯啊啊地敷衍。他也不恼,坐了一阵便乐呵呵地起身告辞。
  走后不久,便有孙家的管家差人送来一只乌木匣子:「我家大爷说,知道严大人您两袖清风,故而不敢冒犯。不过上门拜访哪有不带东西的道理?大人您若当真不肯收,便赏了底下的各位差官大爷们,也算是犒劳各位的辛苦。」
  严凤楼命人打开盒子看,里头整整齐齐一遝银票,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依官场上的惯例,当抵得起一条人命。
  「严大人您别见怪,我家大爷是个爽快人,不好那些虚头虚脑的。」
  那小厮生得好一条油嘴滑舌,跟那位孙家大爷如出一辙的甜蜜笑容,「我家大爷说了,咱家虽住在这穷乡僻壤的地方,但是外头,尤其是京城官面上的规矩,咱家还是知道的。」
  查孙家的案子不难,他们做得太大胆,连遮掩形迹线索也懒得费功夫,简直可说是光天化日之下强取豪夺。难就难在这些笑脸,和那句举重若轻的「我家在京城的舅父」上。
  连那位自来都没把自己名字记对的张太守也特意差人来告诫:「严大人,你为官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有些事就是这么回事,别问为什么,也别总想那些有的没的,你先想想自己。你呀,要是真的忍不住要想别人,那你就想想我。陈大人目下在刑部可红着呐,到时候上头若是追究,你的罪责本府也得给你担一半……」
  查案时顶着压力顶着笑脸好歹熬过来了,到问案时便成了一出笑话。原先找着的证词远不止这些,可是一听说要上堂,有人就退却了。
  勉强说动了几个,到了堂上却又一个接一个地翻供,看见的说没看见,明明看清的说看错了。非是人性泯灭,只是情势迫人,人人总要在开口前为自己为家人好好想一想。
  审到最后,严凤楼几乎不敢去看堂下那位苦命老父的脸,生怕一见他的涕泪交加,自己就真的绷不住了。

  顾明举登门的时候,严凤楼正在书斋里发呆,满头满脑还是升堂前后的一幕又一幕。午后的阳光才刚好了一阵就让一片乌云给罩住了,天阴阴的,起了一阵凉风,却迟迟不见落雨。风透过敞开的窗子吹进来,桌上的书册被翻得「哗啦啦」地响。
  「今日公堂上一见,严大人风采依旧啊。」
  轻松的调笑声在一片寂静里传进耳,严凤楼闻声回头,看到了门边的顾明举:「你来干什么?」
  「严大人。」他口中尊一声「严大人」,人却还依旧懒洋洋贴着门框,提着鸟笼,逗着鸟儿,全然不见一点正形,「你是七品南安县丞,我是正四品中书侍郎。见了我,你至少该起身向我行礼。」
  他说得一本正经,好似学堂里的夫子手把手教着方入学的幼童。
  心情本就抑郁,见了他,更添一层烦躁,严凤楼扭过头去不愿同他浪费口舌。
  顾明举见了,垂头无声笑一笑,举步走到书桌前:「啧啧,我走过那么多府县衙门。按理,你这南安县不是最穷的,但是你这县丞府是我见过的最寒酸的。书架上的书多得放不下,你也不该放地上。就算无钱请人做个新的,至少也该找人把这旧的好好修一修。」
  严凤楼恨声冲说他一句:「寒舍简陋,委屈了侍郎大人。」
  他煞有介事地摇头,隔着一张小小的书桌俯身探到严凤楼面前:「凤卿,过了这么多年,你的脾气还是没变。」
  话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感怀似追忆,又似嘲弄。严凤楼冷冷道:「顾侍郎听风说雨的本事不是人人都会。」
  不知该赞他好涵养还是该说他真虚伪,顾明举的脸色始终不变。只是目光忽然下落,移到了桌上已经凉透的饭菜上:「就算被人欺负,也不该不吃饭啊。我看,不如让飘雪姑娘拿去热一热吧。」
  似乎早知身后有人,他捧起托盘徐徐转身,一脸和煦笑容。严凤楼不由自主随着他的动作望去,一身红衣的飘雪不知何时站到了门槛外。
  顾明举道:「闻名不如一见,飘雪姑娘比传闻中更动人。」
  飘雪也是笑,盈盈走到跟前将托盘接过:「顾大人也比传闻中更俊朗。」
  不待顾明举回答,她轻移莲步款款而去。顾明举再度回头,笑容中显出一丝虚假:「赴任途中还能救得不愿为娼的青楼女子,凤卿,你的桃花运好得出乎我的意料。」
  「这也能让你感叹吗?」严凤楼忍不住嗤笑他的夸张,「论风流,我哪里能同你并提而论?」
  传闻中,官场上春风得意的顾侍郎,情场上也一帆风顺得叫人眼红。梨园里的头牌、青楼中的花魁,说是走到哪儿,哪儿就有红颜知己:「顾侍郎哪怕什么都不会,光靠一张漂亮的脸就能傍着女人吃一辈子。」
  说完才惊觉自己的话太出格,严凤楼神色一紧,背过身去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懊恼的神情。背后的顾明举已经忍俊不禁:「凤卿,你啊……」
  严凤楼原以为他会笑,谁知,笑了一阵,却听见他的叹息:「都说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你做了五年地方官,积蓄却连个像样的小院都买不起。」
  「你是天佑二十一年中的进士,先是任许昌县,后转调新淮。因开罪上司,不足一年又北调泰州。泰州府太守大寿,你没有随礼,于是同年后又被发往冀州。刚安顿下三月,审了一桩米行失窃的案子,牵连了同僚的外甥,所以又到了南安。
  当年一同中举的,我就不说了,单说考试不及你的那些,或调任京城或统辖一方,再不济也是个太守,只有你,从候补县丞到县丞,就那么一丁点长进,公堂之上还被迫得左右为难。严凤楼,我远远坐在京城里,都觉得你可怜。」
  他细细数着他一路为官的经历,何年何月何日调往何方,调任原因又是为何,记得比严凤楼自己还清晰。
  严凤楼抿紧嘴听。顾明举再叹一口气,慢慢走到他身后:「严凤楼,你知道怎么做官吗?单这么一个小小的南安县,我且问你,你知道有几家富户?这些人家又是如何发家?家中几人做官,做的又是什么官?哪家需要结交,哪家又轻易不能开罪?你顶头那位张太守生平有什么嗜好?同僚们又是怎样的家世?现今天下最红的戏班是哪家?最美的花魁又是哪个?买字画要找哪家掌柜,古董珍玩又应寻谁拿货?」
  他越说严凤楼越沉默。一口气问完,顾明举抬手搭上他的肩,口气忽而低沉了下去:「所以我才不想让你当官,真怕哪天一觉醒来,就听说你不明不白死了。」
  严凤楼哑声说:「你我毫无瓜葛,我的事再株连也株连不到你,你怕什么?」
  顾明举掰过他的肩头,半低下身去看他躲避的眼:「我怕就怕你我毫无瓜葛。」
  乌云还沉沉地在书斋上罩着,屋子里的光线一点一点暗了下去。严凤楼别开脸,起身要去点桌上的灯,人还未站起,又被顾明举重重按住:「凤卿……」
  他唤他,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急躁和压抑。
  被按坐在椅上的严凤楼慢慢仰起头,目光一寸一寸对上他晶亮如星辰的眼:「你方才提起和你我同年中举的那些,比起活着的,我比不上。但是比起死了的,我幸运得多,不是吗?」
  顾明举眼中的光芒忽然熄灭了:「凤卿……」
  严凤楼不再看他,站起身来,「擦——」地一声轻响,点亮了屋里的灯:「顾明举,你说的那些我都知道。不过,父母官,父母官,子民既奉我为父母,我总该有些父母的样子,不是吗?」
  你我不同,早在还未中举之前,就已各自踏上两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为何为官?
  我说,为泽被一方苍生。
  你答,为坐拥天下权势。
  「呵,这么些年,你脾气没变,连傻气也依旧不变。」长身而立的男人有一道笔直如长枪的背影,顾明举望着他的背影笑,直起身,绕过书桌回到同严凤楼面对面的位置,「所以我说,你这人,是怎么教也教不会了。公堂之上也难怪会被人欺压成那样。」
  隔着一张书桌相对而立,顾明举看到烛灯微弱的光线在严凤楼白净的脸上晕染出一层昏黄的暖色:「来时我在门口听人说了。案子的苦主不愿再告了,再告也不会有个什么好结果。你判孙家有罪又能怎样?案子报上去,上头还能驳回来。与其如此,还不如拿了人家的银子好好安葬女儿,兴许余下的银两还能让他把日子过得好些。」
  严凤楼点点头:「我知道。」
  顾明举眨眨眼,仔细打量他:「你知道?」
  严凤楼望着窗外说:「银子是我退给孙家的。」
  那天是这么跟孙家小厮说的:「你家大爷是个爽快人,那本县也把话说明白。这案子究竟哪家亏欠哪家,我们各自心中有数。你家大爷既拿得出这些银两予本县,那为人家女儿办一场风光的丧事,再让苦主好好养老送终,想来也应当不会心疼。」
  原来你也早已知道结果,却还……顾明举频频摇头:「严凤楼,你这个人啊……」
  严凤楼平静地看着他:「我能做的,只有这么多。这是最后一步。」
  最后一步……实则,大路千条,唯有这一条活路。
  离开的时候,顾明举把手里的鸟笼随手挂在了书架上:「对了,这是送你的。」
  鸟儿在笼中叫:「官运亨通,官运亨通!」
  明明走出了书斋,他却又忽然回头:「凤卿,看你升堂的时候,我身边有人夸你,说你是个好官。」
  严大人是个好官,可惜,现下的世道容不得好官。那位适合说书的大婶在离去时这样说道。
  后面半句顾明举没有说,看到严凤楼脸上一刹那涌现的惊讶神色,难得起了个大早的顾明举突然间觉得神清气爽。

第四章

  往后,顾明举俨然成了严凤楼府上的常客。传说中好面子顾排场的侍郎大人来时却总轻车就简,偶尔侍从都不带,他自己一个人拖着长长的袖子,潇潇洒洒地探头拐进严凤楼的书斋里。
  严凤楼冷着脸道:「可是驿馆招待不周,故而大人才频频前来?」
  顾明举喂着笼中的八哥,撇起嘴角自嘲:「我在那边闹得天塌下来你也不会来看我,与其劳累你两头奔波,还不如我自己厚着脸皮来招你讨厌。」
  他说完回过头来大大咧咧地对着严凤楼看,严凤楼却语塞了,眼中一丝动摇一划而过,咬着唇把头匆匆低下。
  顾明举的话是听不得的,无依无靠的贫家子弟能一路擢升到如今的显赫地位,泰半靠了这条三寸不烂的舌头。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正着说反着说,说着说着他就能说到人的心坎里,然后不知不觉就把人的心说了去,可怕得好似神话里摘食人心的魔。
  顾明举也不揭穿他的紧张,伸长了身子一心一意逗着廊下那只会说吉言的八哥。鸟是张太守花了心思选的,叫声清脆,一身黑羽油光闪亮,在笼中飞来蹦去煞是灵动。
  原先还以为刚直不阿的严大人会把八哥退回来,没想到,居然被他留下了,还养在了书房里。白天挂在房檐下,傍晚再收,添米加水,梳理羽毛,照顾得井井有条。
  顾明举不要脸地说:「凤卿,看到它你是不是就能想起我?」
  换来严凤楼一个鄙夷的眼神。
  现今的年头,做官其实没什么事,把上司伺弄好,把下属教训好,再把来告状的「刁民」打发好,就有的是大把的时光挥霍玩乐,县丞半年才升一次堂的也大有人在。
  可是到了严凤楼这边,巴掌大一个南安县就能滚雪球似地生出层出不穷的事,操劳得他从早忙到晚,及至第二天天明还能坐在书房里整理公文。
  顾明举看着他疲惫发黄的脸色连连摇头:「一个南安县就这样,倘若把整个青州交给你,你岂不是要不吃不喝不睡了?」
  整整一夜不曾阖眼的严凤楼无声地瞟了他一眼,便又继续埋头书写。顾明举走上前抽过他案头的公文来看,纸上密密麻麻一行又一行蝇头小楷,横平竖直,字迹工整。又拿起另几折展开,一页页俱是如此。
  于是「啧啧」又是一阵感叹:「难怪好官都命短,原来是让自己累死的。」
  严凤楼疲倦不堪,没有力气同他抬杠:「出去。」
  他两手背后迈开八字步,笑嘻嘻再往严凤楼身边站两步:「严县丞,你是在同本官说话?」
  严凤楼抬起脸吩咐门外:「送客!」连唤几声不见有人来。
  顾明举好心好意告诉他:「在你府上干活也是苦差,做上十年也不见得能见到几滴油花。我替你赚个好名声,放了他们一天假。」
  年轻的县丞瞪起眼睛气得半天不说话,顾明举站到他身后,拿准力道,在他两肩缓缓揉捏:「接着写吧,你严县丞的公文不写完,南安县的天就要塌了。」
  「顾明举,你存心来戏弄我。」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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