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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按着肩膀发作不得,许是真的被公务搅扰得烦躁,严凤楼恨得咬牙切齿。
「好好好,我不烦你。」素以睚皆必报着称的顾侍郎大方让步,只是安静了不到半刻又忍不住插嘴,「这里,你不该这么写,口气太硬,张太守会觉得你不把他放在眼里。还有这里,也该换个说法。」
翻过方才看的那些公文一一放到严凤楼眼前,顾明举一行一行指点给他听:「这事是你的政绩,你就不该如此轻描淡写,辛苦就是辛苦,哪怕是七分辛苦,你也该写成十分。」
「此文虽是向太守呈报公务,字里行间也该对太守多加几句赞美,敬问太守安好,甚者应邀他来南安巡视,使你能一尽关心孝敬之心。」
他摆出一副官场老手的姿态对着严凤楼侃侃而谈:「政绩无非便是几句吹嘘,无中生有指鹿为马的也不是新鲜事,你夸大上那么一两分又能怎样?谁又能当真来看?旁人自己给自己送匾额树丰碑,疏忽遗漏一概避而不谈。你却反着来,功绩一笔带过,倒是把过错大书特书,待到吏部考核遴选官员时,他们不正好借着你的肩膀往上爬?」
严凤楼执着笔不悦地说:「我只求一个问心无愧。」
顾明举看看手里的纸,再看看他。纸张是白的,男子执笔的手也是白的,十指纤长,骨节分明。干净整洁的袖口被微微向上捋起,一截光洁细白的腕便落在了金子般的阳光里,莹润仿佛上好的玉。
忍不住顺势而上细细打量,他的凤卿有一张耐看的脸,眉峰平和,唇角微扬。谈不上如何姿容绝世,也说不上怎么惊绝天下,只是看他在格窗下沉腕书写的专心模样,便会恍然间觉得静好如画。
这样的人,做师爷不够机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请进三清观中研经修道又尘缘未断,只能摆进那巷子深处的学堂里,做个外冷内热的教书先生,清清淡淡一辈子,无富贵无权势,但是也无风无雨无性命之忧。
他懊恼地用手撑着桌面几番欲言又止:「凤卿,我知道你不会听我的。但是你要记得,同性命相比,气节傲骨根本什么都不是。」
他殷殷关照他,如何面对上司,如何应酬同僚,如何在官场为人处事:「恭维逢迎你是学不会了,但是也该学着怎么明哲保身,别为了不相干的人把自己的命搭进去。」
严凤楼停了笔,慢慢扭过头定定看他:「我怎么觉得,你的口气像是在交代后事?」
「是吗?」这一次,反是他措手不及愣住。
严凤楼的目光太犀利,箭一般笔直射来,好似能穿透眼瞳看到他的最深处:「顾明举,你有事瞒我。」
猛然一凛,神色霎那间几度变幻,顾明举强颜笑道:「我瞒着你的事多了,你指哪一件?」
他弯腰凑近严凤楼,挑起眉梢绽出一个轻浮的笑,「既然如此,我就一并交代了吧。我虽无妻妾,不过有一二红颜知己。我走之后,有劳凤卿替我照顾。你先去告诉京城凤仪楼的牡丹,说她确实是我心中所爱;再去秦淮河上的翠烟舫,告诉里头的画琴,若有来生,我愿娶她;还有江南迎春院的楚楚,她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美的女子;此外还有红杏、柳絮、小怜……替我跟她们说,我喜欢她。对了,你要是能入宫,就去找……」
他一脸沾沾自喜活脱脱一个流连花丛的浪荡子,腆着脸洋洋得意地炫耀自己如何赏遍群芳。严凤楼看不下去了,皱着眉低下头把笔管捏得死紧:「呵,顾侍郎果然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方才听他口气,还以为、以为……真真恨死自己的自作多情。
猝不及防地,耳边突然被人吹进一股热气:「你生气了?」口气幽幽的,惊起一身战栗。
他的唇就贴在耳边,自己轻轻一个颤动便能撞上。严凤楼觉得自己僵直得像一张被绷紧的弓,保持着严正的坐姿不敢有半点轻举妄动:「顾大人,你逾距了。」
「凤卿。」他的话里带着笑,随着双唇开阖,暧昧的湿气一阵阵吹进严凤楼耳中,「你在生气。」
「下官不知。」
「我知就好。」他说得很轻,语气飘忽,一手搂着严凤楼的肩,一手搁在桌上,沿着纸张的边缘缓缓而下,然后自指尖而始,慢慢地,一点一点握住严凤楼的手,「我知就好。」
自语调至姿势,无一不太过亲密,亲密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凤卿,我喜欢你。」
「你……」严凤楼闻言倏然回首,吸气声蓦然而起又噶然而止。
顾明举真真切切地笑着,目似星辰,眸如琉璃,俯身、折腰、低头,准确无误地覆上他的唇。
一时,一室寂然。
蜻蜓点水般飘忽的一吻过后,严凤楼的脸色顿时「唰——」地一下变作惨白。顾明举稍稍起身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面孔微转,瞥眼去看书房外,门外那人同样面色苍白,正是杜远山。
◇
「哟,是杜家公子。」离开县丞府的时候,顾明举主动叫住了脸色仍未平复的杜远山。
阅历尚浅的书生还未从先前见到的那一幕里缓过神来,正呆呆立在县丞府门前踯躅不定。
穿一身月白衣衫的顾侍郎头戴玉冠笑得和蔼,伸手拦住他的去路:「可是要进去见严县丞?可惜现下他恐怕无心见客。」
杜远山闻言,方才一再强迫自己要忘记的点点滴滴顿时又从眼前涌现,脸色愈显复杂,一张白净的面孔涨得血一般通红,口中却结结巴巴不知该从何问起:「你、你……他……」
「我和他吗?呵呵……」像是听到了天底下最舒心的奉承,顾明举开心地笑着,上前一步站到杜远山身前,却惊得杜远山猛然后退了一大步,「杜公子,现在本官来回答你,为什么我不愿同你游城。」
眼前的学子太生涩,即使瞪大眼强自挺直背脊装作一副不甘相让的态势,气愤畏怯与几分好奇还是明明白白写在眼里,清楚得比书页边上的注解更让人看得了然。这样一张青春年少的脸真真叫人想起当年,一晃眼,原来已经几度斗转星移,鬓边青丝悄然改作白发。
「为官之前,我与凤卿在南安书院同窗三载,南安城还有什么地方是我们不曾去过的,你说是吗?」如同将活鼠按在掌下肆意戏耍的猫,他眯起眼将语调一降再降。
他最后半句出口,杜远山已经是一脸濒临崩溃的死白:「南安书院……」
顾明举犹嫌不够,唇角忽而一扬,一双如刀似剑的眼笔直刺进他神思溃散的眼:「听闻杜公子同凤卿乃是知交好友,啊呀,他居然未曾跟你提及?呵呵……杜公子若欲知详情,不妨进去找凤卿问问。以二位的情谊,他应该不会回避才是。」
杜远山的脸色已经难看得不能用难看来形容。脾气倔强的学子如何都不肯在这位声名狼藉的侍郎之前落了下乘,咬紧牙关回应他挑衅的目光:「此乃县丞大人的私事。学生……无需探问。」
「呵呵呵呵……」顾明举发现,在杜远山跟前,自己的心情总能不由自主地就愉悦起来,彷佛是那西天的如来垂眼笑看着在自己掌中翻转雀跃的孙猴,「那么,就让本官来告诉你一件我自己的私事吧,呵呵,不碍事的,就算你将此事公布天下,到时候为难的可是你的严大人,而不是我。」
「杜远山,我顾明举出生林州苍梧县,严凤楼则是林州章懋,算来我们是同乡。而后在南安院同窗三年,天佑二十一年大考,我们同一年中举入仕又成了同僚。你说,这可算是缘分?」
他不再戏弄杜远山,转身走出几步,兀自一人负手而立,口气中几分高傲几分狂放,「只是于我顾明举而言,严凤楼不只是同乡,亦不只是同窗,更不只是同僚。你、明、白、吗?」
一如那夜青州太守的酒宴之上,他从不忌讳将自己与严凤楼那段不能说清的过往示于人前,也从不惧怕将心中最大的隐秘昭告天下。
凤卿、凤卿,当日我苦苦求学愿得一个功名,于是鱼跃龙门一举登科;后来汲汲营营愿成一番事业,于是一路青云睥睨天下。而如今,我只愿天下唯我一人能将你如此亲昵称呼。
丢下张口结舌的杜远山,他挥一挥衣袖潇洒离去,头颅高昂衣摆蹁跹,彷佛云端天君下得凡尘。
◇
顾明举走后,天边刮起飒飒一阵秋风,雨点淅淅沥沥而下,打在枯叶上,滴滴答答地。传进耳里,落上心头。
自来世人重男不重女,女儿家娇养深闺,万事不必忧心,不必操烦,出阁时单只要担得起「柔顺贤淑」四字即可。
身作男儿却任重道远,好男儿当志在四方、当建功立业、当名留青史。若读书,则学富五车名扬四海;若从商,则财源广进金玉满堂;若入仕,理所当然该是封妻荫子位极人臣,唯有如此这般,才算当得起「光宗耀祖」四个金光灿灿的大字,家乡的年迈父母才能在远亲近邻的交口称赞声里抬头挺胸扬眉吐气。
正如目下,但凡有送子入学念书的,谁家父母不点着自家一脸脏兮兮泥垢的「小王八羔子」的脑袋,额角爆着青筋恨声念一句:「你看看那朝廷里的顾侍郎!老娘什么时候才能倚着你这个小讨债鬼过一天舒心日子哟!」
好才学好手段好运气的顾侍郎可谓名满天下。只是于天下而言,这样的传扬不知该说是幸还是不幸。
严凤楼把四散在桌上的公文一份一份拾起,抚平褶皱,仔细折叠,按着顺序一册册码在手里,然后整整齐齐放回左手边。
那篇写到一半的公文还铺在面前,重新压过镇纸,舔过笔锋。严凤楼抬手悬腕,想把那个才写了两笔的字补上。谁知,笔杆凝滞,脑中空空如也,突然间就什么想不起来了,连同之前已经打好的腹稿都忘得一干二净。
雨一阵接一阵地下,檐角的铜铃被风吹得「叮叮当当」,半阖的格窗「嘎吱嘎吱」作响,不安分的鸟在笼里上蹿下跳。
锁紧眉头几番认真思索,心胸肺腑一团乱麻,那个只写了一半的字还是没补全。这公文是写不成了,按照顾明举说法,本来就不该写。
索性搁了笔,闭上眼,靠坐在椅上想要好好静一静。一个人的书房里,脑海里翻腾来翻腾去脱不开那张始终不曾忘记过的脸,当年的,现在的,按照传闻勾勒的,亲眼所见的,近的,远的,看着自己的,望着别人的,形形色色千变万化,从五年前到五年后,却自始至终是那张脸,那个名,那个人。
严凤楼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砰砰、砰砰」地,恍如擂鼓。原来再假装不在意也骗不了自己,他严凤楼永远斗不过顾明举,只消对方一句话、一个眼神、一个轻如无物的亲吻,人前刚正端肃的南安县丞就能被搅得心烦意乱溃不成军。
被顾明举说对了,五年了,他严凤楼毫无长进。
「凤卿,我可不可以说,其实你不恨我?」一吻过后,他这么问,还是维持着那张永远让人猜不透的笑脸,眼角飞扬,眸光闪烁。
恨不恨?他不问,严凤楼自己也不知道。一如那句「我喜欢你」。他们之间从来都不说这些的。纵使是在如胶似漆耳鬓厮磨的时候,他或是他也始终不曾将这两个字诉诸于口。
「大人……」
突如其来的声响打断了他的思绪,严凤楼睁开眼,看到了门边的杜远山。
书桌与门槛尚有一段距离,那个有着青涩脸庞的高个学子却不知被什么束缚了手脚似地,拘谨地不肯再向前。
「是远山啊。」他直呼他的名,收拾起一脸茫然的神色,倾身上前亲切唤他。
出自南安书院的县丞向来对书院学子照顾有加,杜远山是本届学子中的佼佼者,因此更得他青睐,「近来公务繁忙,你我很久不曾一同谈文论道了,来,先来说说,你最近又写了什么好文章?」
「大人,学生是来问你一件事。」像是下定誓不回头的决心,杜远山方触及他的目光便又急忙躲闪,把视线死死地钉在了鞋尖上,「大人你、你……」
「我?」他好奇。
他却迟疑,握紧双拳苦苦压抑:「学生知晓这是大人的私事,本不当问。可是、可是……」
他嗫嚅着,恨不得把一张脸全数埋进胸膛里。
雨水声声,桌上的白纸被风吹得「哗哗」作响。
「哦?你想问我的私事。」现今的学生果然不能同自己当年相比,那时,巧辩机敏如顾明举也不敢轻易去探询夫子们的私事,更何况是一县之丞?
严凤楼越加觉得有趣,宽厚笑道,「莫不是城中起了什么关于本县的传言?你但问无妨,我绝不去府上告状。」
「我、我……」他双拳一紧再紧,自来耿直坦诚的少年屏住一口气突然大胆抬头,「大人与那位顾侍郎究竟有何渊源?」
出乎意料的提问,从未想过这样的问题会从这个一心向学的学生口中问出,严凤楼不禁讶异:「远山,你何出此问?」
随着话音落下,积攒了许久许久的勇气已经散了。杜远山挣扎着想要说出那难以启齿的一幕:「方才,学生本想来拜见大人,却在书房外,看见、看见……那位顾侍郎,他、他……」
他说不下去了,像个无措的孩子似的,双脚紧紧贴着门槛,浑身上下都是僵的。
严凤楼看到他被雨水淋湿的肩头,显然,已在雨里徘徊过多时:「你看见他吻我。」
「……」杜远山半张嘴愣住,不敢相信向来为自己所敬重的县丞会如此坦然地说出之前的场景,口气平静彷佛是在叙述屋外的雨。
第五章
人都说,年老之后最容易忆起从前,一星半点过往云烟就能泛起无边无际的感怀追忆。眼前的学子瘦瘦高高,一张不经风霜的稚嫩面孔。
半点不似记忆中的故人,更与当年的他或他相去甚远。若是硬要追索,无非是额角眉梢的那一丝纯真青涩是相同的,还有,便是举止间那份藏也藏不住的对未来的勃勃自信与祈盼。
「当年,我们一起在书院读书。」簌簌雨声里,一贯沉静寡言的县丞徐徐开口说起那段过往,「我们。我和顾明举。」
门边的少年垂着脸听,细密的雨丝在身后交织成一张透明的网:「就是现下的南安书院吗?」
严凤楼点头:「是。我是林州章懋县人,他出自林州苍梧,算起来,我们是半个同乡。」
南安往西便是林州地界。南安书院历经数百年,乃是几位流芳百世的大儒所创,历来英才辈出,历朝名流重臣及学党领袖中不乏南安学子,可谓天下知名的学府,在林、青两州及周边数州皆卓有名望。
周边各州凡期冀能中举入仕大展拳脚的学子,均愿往南安书院求学。
一俟入学时节,南安城内人来车往,书院门前更是人流如潮,尽是着长袍戴纶巾的清瘦书生,或执竹扇,或捧书简,谈诗论道,吟咏唱和,不知招来多少闺阁毓秀偷眼观瞧。
那些个家有恨嫁女的老父慈母更是大胆,一个个拦住了打听家世细看样貌,巴望着一不留神就为自家拐来个未来的状元爷。
有那害羞内向的,直被问得双颊赤红连连躲闪。人声鼎沸,热闹好似过节。
那年,他与他便是在书院门前相遇,束手束脚攀谈,三言两语客套,孤身在外,又都是第一次离乡,因着一口相似的林州话,彼此相视一笑,心底无端端生出三分欢喜。
「那时他就比我高,总坐在课堂最后。我在他前边,不知被他毁了多少件衣裳,谁知晓他是有心还是无意。」严凤楼的眼里尽是往昔,隔着黯淡的天色看着眼前的杜远山,仿佛隔着光阴远远看到了过往的顾明举。
那位坐在身后的同窗时常在夫子讲课时用笔捅他的背。
他未回头便已因害怕而红了脸,心头惴惴仿佛正在行窃的贼,僵着背努力压低声响斥他一声:「你做什么?小心被夫子看见。」手心里捏出一把冷汗。
后边就听话地没了声响,隔了不多时却又来烦,笔杆子戳得他背上一阵难受。
于是忍着脾气转过脸去,眼光晃过窗外的梧桐,入眼看见他一副怪模怪样的表情,挤眉弄眼地,好似戏台上的丑角。
他神神秘秘地摊开自己的书给他瞧,圣人的名言名句旁,寥寥几笔草草画一个滑稽的老头,脸色神情酷似前头正在讲课的那位。
严凤楼禁不住「噗嗤」一声笑。那边厢夫子重重一声咳:「严凤楼、顾明举,你们笑什么?」
傍晚时分,双双留堂。
同窗们离去时不忘幸灾乐祸调侃:「哟,同进同出也就罢了,连受罚也是一起。」
循规蹈矩的他脸上挂不住,没好气埋怨:「都是叫你拖累的。」
他撇着嘴,居然还有脸说自己委屈:「我哪儿知道你会笑出声来呀?」
回头到了房里把衣服换下,后背上斑斑点点淋漓一片墨迹,仔细辨认,有的竟还能连成字。不用想也能知道是谁干的。
那人放课后还硬拉着自己出门去逛了大半个县城!恨得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那谁从床上拽起来,不由分手揪着衣领拖下床:「顾明举!你作死!」
他笑嘻嘻睁开眼,可怜巴巴坐在地上,抱着他的大腿油嘴滑舌讨饶:「凤卿饶命,我帮你洗还不成吗?」再不原谅,他就能拿脸往他的腿上蹭。
他是真的无奈,踹也不是,不踹也不是。涨红脸把自己的腿从他手里抽开,抿紧嘴背过身去再不搭理他,眼角瞟啊瞟,还是瞟见了他。
那人若无其事地从地上爬起来,正拿着他的衣裳啧啧有声地自恋:「不是写得挺好看的吗?洗掉可惜了。」
恨不得夺过衣裳勒死他。
「谁能想到,声名赫赫的顾侍郎年少时还有如此一面。」眯起眼幽幽叹息。
天色逾阴沉,叠满书册的书架在地上投出巨大的阴影,将严凤楼整个都罩了进去。门边的少年抬起眼,却从他脸上依稀看见一丝笑容。
「呵,想不到,真的想不到……」像是由此记起了什么,严凤楼连叹几个想不到。
「什么?」唯恐惊扰了陷进记忆中的他,杜远山低声相询问。
他缓缓转过眼来,只在杜远山脸上掠过一掠,就偏到了依旧下着雨的门外:「想不到,他会成为现今这个样子。可是转念一想,却又理所当然。」
世人都知晓,如今富贵通天的顾侍郎是穷苦出身。却没有几人会知道,当初的顾明举究竟窘迫到何种地步。
「他的父亲是个木匠,靠为人打制家俱为生。至于母亲,在生下他之后就过世了。」官场上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满朝文武,没有成千大概也有上百,没有顾明举不知道家世的。但是能详知顾明举的,大概全天下就唯有他严凤楼一个了。
他伸手朝杜远山招了招:「过来坐吧。我不想把他的事大声嚷给所有人听。」
杜远山的脚步还是虚的,一步一步迈过来,迷迷瞪瞪地,感觉像是在梦里。
严凤楼默默看着,却没说什么,只是让他隔着书桌,在视窗边的一张椅上坐下:「别怕,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他再小气也不会因为这个把你灭口。」
杜远山知道他是在故意说笑,勉强扯了扯脸皮,堪堪露出个难看的笑。
严凤楼的笑却真实得多,熹微的天光透过窗户照到他脸上,一双深潭般无波无绪的眼隐隐被映出几许光彩:「他家境不好,一直都过得不容易。」
苍梧是个穷地方,同苍梧比起来,南安还能称得上是富裕。
穷乡僻壤的地方,甚少会有人家打得起家俱,所谓木匠也不过是帮着修修凳脚桌椅,一年难得有几分收入。顾明举的父亲没有再续弦,再者也凑不起来娶亲的钱,于是父子二人始终相依为命。
童年时的事,顾明举一直说得很少,只说幸好庄里的私塾是不收钱的,只是先生的学问也好不到哪里去,不过总算是学会了识文断字。
读书院的钱是顾明举自己挣的。那年头,严凤楼还靠着家里寄来的钱买书花销。顾明举已经跑遍了南安的大街小巷帮着人写信画画,教哪家员外家的小少爷认字识数。
偶尔,还会在酒肆饭馆里临时做个跑堂,或是哪家商铺里帮着记账叫卖。只要能挣钱,没什么是顾明举没做过的,他甚至还瞒著书院在赌坊妓院里做过跑腿小厮。
圣人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读书人本不该跟那些下九流混在一起,但是都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每每听顾明举绘声绘色说起那些赌坊勾栏中的见闻,总招来一堆假清高的学子面红耳赤地听。有人欣羡有人嗤之以鼻,说他败坏了斯文。
这时他总不以为然,大模大样拍一拍衣摆,挑了眉梢「切——」一声冷哼:「清高又不能当饭吃。」
惹得严凤楼拼命扯他的衣袖:「别说了,再大声就把夫子喊来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旁人都睡了。他又蹑手蹑脚钻进他的被窝,肩膀抵着肩膀,凑在耳边把那些不能见人的事凑在耳边细细说给他听,花娘墨一般乌黑的发,雪一般滑腻的腰,还有……屏风后婉转起伏的娇喘……
漆黑的夜里,一双眼如宝石般熠熠闪光。
严凤楼羞得浑身发热,翻过身去捂住耳朵不肯听。
他扒着他的背,执意趴在他耳边笑他没有见识:「你羞什么?这些以后总要遇到,你躲得了吗?孔夫子都说了,食色性也。哎,凤卿,你别躲、别躲……嘻嘻,难道你……哎呀,我的凤卿,难不成光听听你就不行了?哈哈,别是真的吧?来,让我摸摸……我再跟你说啊,那天我进绿绮姑娘的屋子去收东西,刚好看见……」
恨不得砍了他的手、撕了他的嘴。
笑意一丝一丝爬上他的嘴角,严凤楼沉湎在逝去的岁月里几乎不能醒来,雨水潇潇,迷离空茫的神色看得那窗边的学子都有些呆了。半晌后,却见他恋恋收回目光,口气忽而转为沙哑:「都是过去的事了,现在已经没有再提起的必要。」
杜远山追着他的目光落到桌上写了一半的白纸上。严凤楼用指腹摩挲着那片还未写的空白,那个写了两笔的字依旧残缺,仿佛两人之间这个跳开了过程的结局。
有那样的当年,却为何会有这样的如今?他从杜远山的眼里看到同样的疑问。
严凤楼合上眼深深吸一口气:「我和他走的终究不是一条路。中举后,我见不惯他的逢迎,他说我太迂腐。后来,就疏远了。」
一路讲来好似将当初种种又重头经历一遍,一夜未睡的恶果终于气势汹汹袭来,倦意铺天盖地。之后的曲折与纷扰他已无力去想,那些才是真正说不出口的东西,不是不能说,而是当真无从说起。
一如当年相遇,寥寥几句就结成了莫逆。相离时,同样寥寥几句,他们就此又成了陌路。
「他说过,今生不会再踏入南安半步,现在又……呵,反正他向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严凤楼自言自语说着,声调里带着些嘲弄又透着几许惘然。
眼前的县丞是旁人从未见过的,包括向来自诩亲近的自己亦未曾见过他这般困顿的神态。杜远山想起严凤楼在听说顾侍郎回乡这个消息时的神情,不曾动摇的坚定目光却剎那间绽出了裂痕,之后是无法掩饰的失神与无措。
「大人……」他试着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突然间都消失不见。
严凤楼摆了摆手:「没事。我只是想歇一歇。」
转眼再看窗外,雨竟然停了,墙头边隐隐约约透出几分光亮。不一会儿,云开雨散,又是一个灿灿烂烂的太阳挂在正当空。
世间事莫不是如此,阴晴不定,扑朔迷离。
◇
温雅臣来信了,自出京以来,这是第六封,笔划依旧潦草,词句还是粗糙,八成是给考官塞了银票,才让他过的科举。
顾明举抽出信纸来略略扫了一眼,复又送进袖中:「温雅臣那小子,亏他有个做将军的爹,却是比耗子还小的胆量。」
身边的小厮挤着一双眯缝眼揣测:「温少又在京中惹事了?」
「哼,凭他?」顾明举闭口不再提,手在袖中将那信捻了一捻,迈步出门,「严县丞的病可好些了?去看看从京中带来的药,哪些是能用的,一并送过去吧。」
伶俐的小厮忙不迭称是,一路伴着顾明举往前走,一路不紧不慢将郎中的诊断报给他听。
「回春堂的黄大夫上午刚又去为严大人号过脉,说是没什么大碍,卧床静养几日就能好。咱送去的药材他也看了,有几味是极好的,正能用来为严大人好好补一补。至于日常起居坐卧等事宜,严大人府上的飘雪姑娘全数都记下了,等等小的就去问她抄一份来给大人过目。」
「病因呢?」
「同先前的李大夫说的一样,是受了寒,又连日操劳,不堪疲惫,加之心绪郁结压抑不发,久之成疾。」
让他别通宵达旦看书他偏不听。顾明举的眉梢微微颤了一颤,又问:「大夫开过什么方子吗?」
「黄大夫说,照着李大夫的药方接着吃便好,严大人此次非是什么要紧的大病症,无需太过挂心。呵呵,乡野郎中毕竟叫人难以放心,要不让小的把两位大夫的诊断抄一份寄回京城,叫太医院的几位老太医再看看?」
「你呀,呵……」真是贴心得让人止不住发笑的手下,这副狗腿模样真真有几分肖似过去初入官场的自己。
顾明举屈起食指往他的脑门上叩,「干好自己的事就行了,别没事整这些花花肠子。还送回京城?哼,若真是关人性命的病症,这一去一来之间,严凤楼都凉了。」
「我不是看您不放心吗……」小厮捂着额头委屈地嘀咕。
顾明举挑着眼角作势又要再叩,县丞府已经到了。
这位侍郎大人时常来,自从严县丞病倒后,更是日日驾临探病,阖府上下没有不认识他的。门边那个瘦得猴儿一般的一见顾明举,忙撒开腿往府里奔去:「顾大人来了,顾大人来了!」
一时间,原就人丁稀少的县丞府内似乎每个人都扯开了喉咙相互通知着:「顾大人,那位顾侍郎又来了!」
怕是三里外都能听见了,真不知他们这是在欢迎还是在赶狼。
顾明举摇着头一路往里进,一路便有人不知从哪个角落里「呼啦」一下蹦出来,笑得花一般冲到他跟前:「小的给顾大人请安!」
「去吧去吧,都去找管家领赏吧。」站在严凤楼的寝室前,顾明举豪爽地挥挥手,于是眼里闪着小星星的人们便又「哗啦」一声散了,一句句「谢顾大人」喊得响彻云霄。
「真是……」他站在空空如也的院中哭笑不得。
背后突然听得一阵银铃般笑声:「真不愧是赫赫有名的顾侍郎,几串赏钱就把咱县丞府的人心都买了去。」
顾明举回身去看,一身红衣的飘雪正坐在屋里,望着这边「咯咯」笑不停。她端着药碗坐在床边,附在严凤楼耳边轻声说了一句,于是连虚弱的严凤楼嘴边也挂起了一丝笑。
「哪里,在下不过是为博飘雪姑娘一笑而已。」有模有样地跨前一步,仿佛戏台上初见佳人的小生一般,顾明举躬身施礼,「不知小娘子有意中人否?」
他刻意怪腔怪调,惹得飘雪又是一阵笑,雪白的面颊上飞起两朵红云。
顾明举说:「不说那就是有了。难不成是区区在下?」
红衣的女子落落大方回过身去给严凤楼喂药:「你说呢?」
「啊呀,那泰半就是在下了,真是何德何能呀。」他夸张地感叹,复而又煞有介事地惋惜,「可惜,在下已经心有所属了。这下怎生是好?」好似当真左右为难了。
「要不,委屈姑娘做我的二房?唉,我也知晓你是要与我那位心上人平起平坐,只是终究亲疏有别,在下只能对你说声抱歉。」
「呸!」爽利的女子终于受不住了,憋红一张俏脸狠狠啐了他一口,「顾大人你到底来探我家大人的病,还是来拿奴家消遣!」
她回过头去又跟严凤楼告状:「大人你听听,顾侍郎这是看奴家碍眼呢!」
严凤楼侧过脸冲顾明举看了一眼,于是顾明举便不再玩笑了,倚着门框静静地看着飘雪伺候严凤楼喝药。
严凤楼病倒是三天前的事。勤于政务的县丞坐在县衙里正看着卷宗,好端端地便倒下了,任人怎么喊都喊不醒。等顾明举匆匆赶到的时候,人已经被送回了县丞府,额上烧得烫手,浑身都发着虚汗。
那时候,里里外外的人忙进忙出,顾明举就一动不动地坐在严凤楼床边,一整个晚上,木头人一般。等到第二天严凤楼睁开眼,顾明举才长舒了一口气,方发现那颗一直吊在嗓子眼的心终于又落了回去,整个人好似又活过来了似的。
温雅臣有句话是说女人的,顾明举记不太清了。只记得大意是说,女人是这世上最难琢磨的东西。幸好这天下是由男人来做皇帝,倘若女主称帝,顾明举这一干以揣摩圣意为生的狗腿子就要疯了。
因为她们太多变也太擅长掩饰,一早还说着喜欢太阳,没到中午就改口说醉心月色,及至夜晚忽而又怀念起洁白的云絮。可有一样不变,无论隐藏得多好,在心爱的人面前,她们总会一不小心露出马脚。因为心爱的就是在意的,越在意,一举一动便会越刻意。
天佑二十二年,在从新淮北调泰州途中,严凤楼救了当时正自妓院出逃的飘雪,倾尽家当为其赎身。据说这是一个命途坎坷的女子,母亲早逝,父亲嗜赌。在妓院她过得也不好,因为不愿接客又时时想着出逃,她总是受着鸨母的鞭笞和虐待。
唯一幸运的是,在被妓院护院追得穷途末路的时候,她遇见了严凤楼,天下少有的几个清官之一。若是遇到的是张太守之流,估计她就该哭着后悔为什么要逃了。
这样的女子总是性情刚烈的,纵使笑容妩媚身段婀娜,眼底总有一分决绝。倘若不知好歹凑上前去,保不齐她就能从哪里摸出柄磨得雪亮的匕首来拼个鱼死网破。
更何况,她不止刚烈,尚且还精明,一介弱质女流,却随着严凤楼走南闯北,将一个寒酸落魄的县丞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眼前坐在严凤楼床畔的她却是浑身上下都是温柔体贴的,无论是指端抹着凤仙花汁的指甲,还是发间摇曳生姿的珠钗,都带着几分欲说还休的韵味,好似池塘里早开的一株夏荷,尖尖露一个角,便足以说尽一份情怀。
药的味道总好不到哪里去,从严凤楼微蹙的眉头和下弯的嘴角就能看出来。观察入微的女子笑着说:「这么大的人,还怕吃药?」
严凤楼有些无奈地弯下嘴角。她笑着,垂下脸低低说了句什么。
远在门边的顾明举听不清,却看到严凤楼的嘴角翘了翘,因生病而更显苍白的脸因而显出几分生气。
她一勺一勺地喂,他一口一口地喝。即使话语很少,两人之间的默契却显而易见,一次抬眼,一个对视,足以说明这些年来的甘苦与共。
那边的女子视线有意无意扫过这边,顾明举不动声色地回给她一个笑,忽然有几分明了,那天杜远山站在书房外的心情。
第六章
历经风尘的女子总比一般小家碧玉多出一分聪颖心机,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什么是以退为进:「奴家不打搅二位大人叙话。」
纵使错身而过时的那一瞥如何意味深长,飘雪袅袅远去的背影却是俐落洒脱,引得顾明举不知不觉将目光追出去许久:「找个黄道吉日把飘雪姑娘收了吧。」
都来不及拦阻,言不由衷的调侃把心里的酸涩表露无疑。
严凤楼不说话,倚在榻上定定地看他。
「反正……反正你也老大不小了,也该娶妻生子、延续香火。」
被他看得心惊,顾明举慌乱地收拾起自己的表情,干笑两声,尴尬地在严凤楼沉默的眸光里一步步走到他的病榻前。
床边置了一张方几,却不是用来放置茶水点心的。上头小山似地堆了一摞折子,有些是下头送来报批的,有些是用来回报上级的。倘若随意选取几册来翻看,无一例外,各色字体下皆有严凤楼一丝不苟的点画圈阅。
明明病还没好……顾明举忍不住摇头,严凤楼,你还没被旁人害死,就要先被这些公务累死。
「昨晚什么时候睡的?」看他眼中的疲倦就知道,恐怕又是整整一宿未眠。顾明举压低了嗓音,深深觉得无力。
严凤楼仰头看他的脸,一双眼沉静恍如深潭:「大人天天探访,下官着实过意不去。」
「睡了几个时辰?」
「下官近日未曾往驿馆拜谒,不知大人住得可还称心?」
「大夫交代过,你要好生静养,不宜操劳。」
「前些时候,张太守曾派人传话,大人若住不习惯,大可搬回青州城去。南安地小民贫,恐委屈了大人。」
「严、凤、楼!」他攥紧了拳头恨得要杀人。
一意回避着,严凤楼转开苍白如纸的面孔,将眼落到了家俱投射在地上的影子上:「我没什么大碍,大夫说只要记得吃药就好。」
「这话你昨天也说过。」顾明举毫不留情地揭穿。
「这是小病。」
「小病积久不愈就会成大病。」
严凤楼还要分辩:「是些要紧的公务,拖不得。」
「公务拖不得,你的病更拖不得!」弯下腰,迫得他不得不抬头同自己对视,顾明举神色严肃,郑重警告,「严凤楼,我可以派人去把那位张太守叫来问问,为何严县丞如此繁忙?连陪下官喝杯茶水、谈天叙旧的空闲都没有。」
严凤楼不做声了,漆黑的眼中闪烁着几许不甘的光芒。但是面对「张太守」三字,他唯有低头臣服。
俯身在床沿边坐下,顾明举看见自己的手离严凤楼交叠在被上的指只差了一寸。当日出生小康之家的严凤楼虽称不上金尊玉贵,却也至少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小少爷。一双手生得修长干净,只握得湘管不沾染泥淖。如今却粗糙了,关节边有因经年握笔而生的薄茧,指间隐隐残留着去岁冻伤后的疤痕,还有手背上不知从何而来的细小口子……纵使他绝口不提这些年来艰苦,光看一双手就能猜到八九分。
于是不禁又摇头:「东山有山匪劫道,西城有商家遭贼。隔壁徐州饥荒,不出几日,必有灾民涌入;目下朝廷开炉铸钱又加了耗损;十月中旬就是圣上的寿辰,刚缴过高相的生辰纲,转眼又要再筹一份贺仪。还有去岁从邻县移居而来的那一批流民,人离了高昌地界,那位高昌县丞就撒手不管了,便全数推给了你。」
这些是他知道的,还有不知多少是他顾明举不知道的。所以普天下的地方官无不削减了脑袋要往京城里钻,因为抚恤一方的实在太辛苦,零零总总的鸡零狗碎加到一起就能把人活活压死。
严凤楼沉默着,嘴角细微抽动,但终究没有说什么:「众生苦楚不一,各人皆有各人的难处。」
顾明举只觉得心疼。他的凤卿瘦得厉害。打从青州城外下轿看见他的第一眼起,顾明举就发现,严凤楼瘦了。当日他也不见得壮硕,禅衫竹架,长袖飘飘,画中的仙人般飘逸。隔了五年,那般俊雅都被黯淡的脸色盖住了。现下因为一场病,愈发露出了憔悴,甚至间或有时会露出几分颓丧厌世。
「别这么看我。」看见他眼中的温柔,严凤楼不自禁也放柔了语调,「你也有你的辛苦,你不说罢了。」
「凤卿……」伸手去揽他的肩,趁着严凤楼不及推拒,顾明举倾身而下,终于达到了天天前来探病的目的,将严凤楼紧紧拥进了自己怀里。
「你……」严凤楼想要挣扎,双手抵上他的肩,却又放弃了,任由顾明举就这样将自己扑倒在榻上,手脚相叠,交颈而眠,「顾大人,你逾距了。」
「嘘……」男人将头埋进了他的颈窝里,声音却是温柔的,温柔得好似能将严凤楼化开,「睡吧。事是朝廷的,命是自己的,要好好爱惜。放心,有我在。」
屋子外天气很好,秋高气爽,澄空万里。午后的阳光懒懒散散,偶尔拂过一阵风,带来一缕冷冷的菊花香。
身后的顾明举睡得很沉,绵长的呼吸声微微响在耳畔,仿佛他才是一夜未睡的那个。在他霸道的怀抱里,严凤楼小心翼翼地翻过身,入眼便是他一张俊朗英挺的面孔,一枕之间,呼吸相闻,再稍向前半寸就要撞到鼻尖。
顾明举的样貌从来都是出众的,还在南安书院读书时,就颠倒了城内一众大家闺秀小家碧玉,日日失了魂一般跟在他身后,如痴如醉地等着他回眸一顾。
丝绸铺卖丝绸招引来员外家春情勃发的六姨太;在酒楼做伙计却唤起寡妇老板娘一颗寂寞难耐的心;万般无奈上妓院去当跑堂,一嘴的甜言蜜语哄得人家的花魁都不肯安心接客,恼羞成怒的鸨母揪着他的耳朵将他往外拖,气到七窍生烟还不肯伸手往他那张笑嘻嘻的脸上打。
真是真是……真是天理难容的出众。
严凤楼大着胆子细细打量他的脸,梦里的顾明举睡得安谧,飞眉入鬓,嘴角微扬,一丝一毫皆是旧时模样。他无意识地把扣在严凤楼腰上的手紧了又紧,严凤楼恍恍惚惚,那些窝在一床棉被下无声嬉闹的寒夜一幕幕涌上心头。
唯一一处变更,是他眉心间始终挥之不去的警戒。高处不胜寒,万众瞩目既是众矢之的,保不齐睡着睡着就再也醒不来。
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在胸间盘桓,严凤楼屏住呼吸用手指去触摸他的眉心。才伸到半途,他似有感应,出手如电擒住他的腕,叫严凤楼想要抵赖也不能。
严凤楼懊恼:「你装睡。」
「被你看醒的。」他回答得坦荡。
脸上发热,严凤楼用力挣扎想要脱开他的束缚。顾明举握得更紧,掌心贴着肌肤顺势而上,便将他的手扣住了,掌心相贴,手指纠缠,愈发牵扯不开,「你怎么不睡?」
「睡不着。」
「总是听你说睡不着。」他的神情便变得费解,一双乌黑鎏金的眼好似能把严凤楼穿透,「什么时候开始的?」
「……」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睡不着?」
严凤楼镇静地同他对视:「最近。」
「凤卿!」
交握的手被捏得发痛,指关节好似能被揉碎。严凤楼疼得咬紧嘴唇:「两年前。」
其实,应当再加一年。三年前就开始睡得很短,往往一睁眼发现天还是黑的。及至两年前,睡着的时间越来越短,后来就一宿一宿地不能成眠,闭上眼脑中就「轰轰」一团乱想,心绪惶惶,再累再困也卸不下那副千斤重担:「躺着也是等天亮,不如多看几份卷宗。」
他避重就轻一语带过。话音落下就立刻把眉头蹙起,等着承受接踵而来的拷问。加诸在指上的力道却忽然消失了,只是顾明举仍固执地不肯放手。
「没什么,睡不着而已。我……」
还想敷衍,严凤楼说到一半却忽然无言了。眼前的故人紧紧绷着脸,神色凝重得仿佛要落泪。
「你……」被再度仰面压倒在床榻之上,严凤楼浅笑着举起右手去抚摸他的鬓角,「没什么,真的没什么,不过是、不过是……」
他深沉的眼中写满不相信,严凤楼一遍遍重复。其实,连自己都不相信:「不过是,睡不着……而已。」越说底气越无。
「凤卿……」心疼地唤他一声,顾明举咬着牙仰头闭眼,而后一点点慢慢地俯下,将额头贴上他的,「这些年,你做官做得并不开心。」
天底下有谁是真正做官做得开心的?熟谙官场的顾侍郎竟会说出这种蠢话。严凤楼想要趁机狠狠地嘲弄他,对上那双不知为何会那般痛苦难当的眼瞳,嘴角就再也翘不起来了。明明睡不着的是他……
「凤卿、凤卿……」他一声声唤他,额角相贴,鼻尖相碰,双唇一次又一次颤抖地触到彼此。
「我……」几番欲言又止,无论怎么别开眼都躲不开他无声的追问。
罢了罢了,严凤楼总是拗不过顾明举的。自曾经到如今,任宦海几度浮沉,世情几度寒凉。纵口口声声说毫无瓜葛,打心底不愿再看他一眼。即便五年间音信俱渺恩断义绝,能让自己敞开心屝倾诉的只有他一个,普天之下独他一个,唯有顾明举一个。
「前几日,朝廷传旨,税赋要再加三成。今年以来,这是第三次。除去以往惯例要缴的税钱,还有耕地钱,过桥钱,修路钱……无论做什么都要交钱,哪怕坐在家里不出门,也有印花钱。青州已经旱了整整两年,直至这月才稍有好转。可是一斤种子收不了半斤谷,百姓吃饭穿衣尚捉襟见肘,早已没有余粮可缴。况且旱久必涝,恐怕明年的收成……」
盛世之景早成过往云烟,当年的繁华气象被一一录进史书里,于今人眼中,却似一场海市蜃楼。梦醒睁开眼,苍凉的现世益发悲哀得刺目。
两年旱灾,黄土龟裂,遍地饥民。有典妻鬻女者,有割肉喂子者,有家破人亡奄奄一息者。古来圣者总说道,民者贵,君者轻。贵者如民早已哀鸣泣血,然轻者如君却依旧昏聩难察。
「抚恤一方,我什么都帮不了,反是那个把他们逼上绝路的。」各地税赋朝廷例来皆有定额。若督办不利,则必有严惩。重则贬职查办,轻则严辞叱问。
不想征收,却不得不征收。为官至今,他已几度未能如数完成过定额。几番调任,与此也大有干系。只是他纵有再麻木的面目去面对上峰一次激烈过一次的苛责,却越来越没有勇气去直面那些苦苦挣扎于世间的人们。
于是闭上眼,就是那一张张面黄肌瘦的面孔和一双双冷漠的眼睛。再也睡不着。
「辞官吧。」顾明举道,「别硬撑了,你会垮的。」
严凤楼却摇头。
「为什么?」
「……」深深看他一眼,严凤楼侧过了脸。
顾明举急了,双手用力抓着他的肩:「凤卿,别再跟我说那些泽被苍生的鬼话,你明白的,这不可能!」
泽被苍生,初入官场时或许是因为如此。但是现在,已经完完全全不是了……
「我要留在官场。」他眼中如蛛网般密布的红丝早已暴露他的疲惫,重重疲态之后,却是一丝如何也无法泯灭的坚持。
顾明举无法理解:「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严凤楼的目光越加迷离,任凭顾明举如何逼视也无法从中捕捉到任何端倪:「你别问,我不会说。」
往后,顾明举来得更勤。一早严凤楼还未起床梳洗时他就来,留下同吃一顿午饭,然后匆匆赶回驿馆。严凤楼午间用药时,他又来,拖着长长的衣袖倚在门框边,轻佻地开着飘雪的玩笑。及至夜间掌灯,严凤楼闭眼睡下后,他才恋恋不舍地走。
临走依依话别,他每每都要低下身给严凤楼一个拥抱。丝毫不顾及他人的侧目。他亲昵地贴在严凤楼耳边一遍又一遍叮嘱,要放宽心,什么都别想。
严凤楼闻言睁开眼。他低头吻他的嘴角,用手掌将他双眼覆住:「凤卿,睡吧,有我在呢。」
第二天天明,县丞府的小厮伸着懒腰打开门,他已早早候在府门外:「你家严大人昨晚睡得可好?」
在严凤楼房里总能看见飘雪。穿一身绯红秋衣的女子不说话时静美得恍如枝头的红叶。看见顾明举来,她总陪着说笑两句,周到地将茶水点心布置妥当,而后托词告退。
顾明举打趣说:「飘雪姑娘是越来越有县丞夫人的样子了,将来是要当一品诰命呢。凤卿,我们可不能耽误了人家。」
「呸!」没走远的女子听见了,扭过身子重重啐他一口,「将来要是大人赶奴家走,必定是你这坏心的顾侍郎撺掇的!」
她跺脚赌气,顾明举指着她的背影哈哈大笑,严凤楼坐在一边,深深觉得丢脸。
县丞府家丁不多,阖府上下总是静悄悄不闻人声。顾明举躺在严凤楼身边,揽着他的腰迫他同自己一起午睡。
连日被禁止处理公务,严凤楼的睡眠稍稍有些好转,只是依旧睡不沉,不多时便转醒。醒来后两人四目相对,彼此大眼瞪小眼,顾明举把嘴凑过去作势要吻,不解风情的县丞眨眨眼,翻过身去给他一个无情的背影,以此抱怨养病时光的枯燥无趣。
于是顾明举就自背后搂着严凤楼说话。荣宠于圣驾前的顾侍郎有口吐莲花的本事,朝中的各色离奇传闻,大小官员的恩怨情仇,及至后宫深闺中的是是非非,从他嘴里说出来,总多了一分生动传奇,仿佛置了戏台子在眼前一幕幕活灵活现重演一般。
严凤楼听得入神,不知不觉回过身,落进他一双星辰般璀璨的眼。
话题转着转着转到从前,当年罚两人留堂的夫子还在南安书院教书,年纪大了,酒瘾越深。严凤楼常常提着酒去看他,他在醉后同严凤楼说起顾明举,当年顾明举干的那些混账事他一件都没忘。有的同窗没有中举,回到南安开了个小书铺,生意不是很好,但是娶了个贤慧的妻子,现下有一双活泼的儿女。
还有那个从前常来书院给儿子送吃的大娘,他家儿子也中举做官了,接她去了京城,去岁传来消息,她得了重病,冬天的时候走了,老邻居们都叹息,她的福泽太浅。
宴终有散,人终有尽。几年风雨,回想时只是剎那间的功夫,其中已然几番生离死别。掰着手指头算一算,昔时那些同窗的家人们,光是尚有往来的,就有不少已经故世。谁的母亲,谁的妻子,谁的兄长,还有,顾明举的父亲。
房里突然间就安静了。
朝中传说,顾侍郎不愿旁人议论他的父亲。一旦不小心被他听见,那就要被他恨上,自此在官场再也混不下去。有心人在背后偷偷嚼舌根,这个顾侍郎可是个大逆不道的不孝子。当了官不将父亲接来享福便算了,居然在父亲亡故时连面都不露一下,泪都不掉一颗,这满天下,哪里有这样当儿子的?
难堪的沉默里,严凤楼再度背过了身:「我忘了,这事不能提。」
顾明举的笑容也慢慢湮灭了,一直浅浅笑着的眼中缓缓绽出一分落寞:「你还不肯原谅我。」
隔了许久,严凤楼的声音低低传来:「你说过,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无从弥补。」
顾明举执意拥抱着他,将脸埋进他披散的发间,用胸膛紧紧贴上他瘦弱的背:「凤卿……」
怀里的人一动不动。
他们之间毫无芥蒂地亲昵谈笑终只能是一时,而不能维系一世。一旦触碰到现实,便如水中月一般,轻而易举就能破碎。顾明举知道,往后再像这般抱着严凤楼闲话家常的时光几乎是不可能再有了,忍不住闭上眼,艰难地收拾着自己内心的哀伤:「谢谢你。我知道,这些年来,你年年都会代我去坟上看他。」
日日上县衙办公雷打不动的严县丞,每年都会在顾家老爷忌日前后告假,说是要回乡探望父母,实则每次都会路经他的家乡苍梧。他也曾悄悄回去看过,父亲的坟边被收拾得很干净,石碑两边还各自栽着一棵松柏。村里的人说,年年都会有自称是他旧相识的人来坟边祭拜打扫。他不用猜,心头浮上的第一个人就是严凤楼。
顾明举没有如往常般留到入夜。长久的静默后,他坐起身,站在床边最后抱了抱严凤楼,然后低头,在他唇边落下一个吻。
离去的时候,严凤楼抓住了他的衣袖:「你可以再解释一遍。」
顾明举回过头,清清楚楚看到他眼中的决绝与深藏其后的矛盾。严凤楼,这不像你。你向来讲究是非,黑就是黑,白就是白,从不欺人,更不自欺。
面朝着严凤楼一步步向门边退去,他想用力挤一个笑容,嘴中越发尝出苦涩:「凤卿,我可以骗天下人,但我不能骗你。」
第七章
顾明举走后,严凤楼一切如常。
处理了两三件公务,看了几篇南安书院送来的学生文章。期间杜远山来探病,两个人兴致勃勃地在屋子里谈了许久的读书心得。聊到欲罢不能的时候,严凤楼顺势将他留下来一起吃饭。饭后一边饮着茶,一边又从读书说到字画。直至天色漆黑,飘雪出言提醒,杜远山才惊觉留得太晚,匆匆起身告罪:「学生耽误了大人休养。」
严凤楼的神色平静得异常,吃着飘雪端来的药,也不曾因药汤的难以下咽而皱眉:「其实,该是我谢你。」
杜远山听不明白,他也不解释,兀自倚在榻上,勾起嘴角露出一个模糊的笑。
飘雪送走杜远山后再回转,严凤楼房内的烛火已经熄了,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应该是已经睡下了。跟了他四年,除了这些天来那位顾侍郎的连哄带骗,飘雪第一次见他睡得如此之早。
之后几天,始终不见顾明举。
那位负责早起开门的小厮私下里偷偷跟人抱怨:「你说怪不怪?从前也没怎么样,可是这几天一早打开门,没看见那位顾大人,我就觉着不习惯了。」
府里不少人都记挂着这位顾大人的好,出手大方,逢人三分笑,管他那些有的没有的的风言风语,至少人家给的赏银是货真价实的。
他们三三两两围在角落里嘀嘀咕咕,飘雪路过听见了,轻轻咳嗽一声,他们便赶紧埋头散了。府里原本人就不多,少了顾明举嘻嘻哈哈的笑声,飒飒秋风里,越发显出寂寥。
严凤楼的病却好了。翌日大夫来把脉,说应当再多躺几天。固执的县丞却坚称自己已经没有大碍,当天就回到了县衙。
时光仿佛又回到了顾侍郎刚来南安的那段日子,只是驿馆那边也是悄无声息的,不见有人来说要换东西,也不见那位挑剔的娇客再提什么强人所难的要求。
严凤楼每天忙忙碌碌,时常饭还没完全咽下就又急匆匆出门。只是书房里那只八哥他还精心照料着,添食喂水从不假手他人。
飘雪有时会见他对着廊下的鸟笼发呆,想要悄无声息地走近几步,却被他灵敏地察觉。男人仓惶地回过脸来,眼底还残存着不及敛去的伤感。
所幸,那个恨不得将顾明举抬进祖庙奉养的张太守近来居然也不再派人来过问顾侍郎在南安的近况。否则,飘雪当真不知,严凤楼要如何上报近些日子来彼此间的互不相问。
这段时间送来县丞府的信件倒是多了起来。其中有几封送到府上时,恰巧严凤楼不在,便由飘雪转交:「大人素来不是交游广阔的人,怎么近来多出这么多应酬?」
严凤楼轻描淡写道:「不过是些旧日的相识。」
她谨守本分不再多问,再有人来送信时便留心查问,其中一二封竟还是自京城而来。
那天傍晚,有人来到县丞府,指明要见严大人。
飘雪认得,他是顾明举的近侍,举手投足跟他主子一般目中无人:「我家顾大人有信要当面交给严县丞。」
严凤楼当堂将信拆开流览。飘雪细心地观察他的神色,他却镇静,隽秀的脸上丝毫不曾将情绪显露。
晚饭后,严凤楼说他乏了,早早就把卧室的灯灭了。飘雪站在他的房门外侧耳聆听,房内悄然一派无声。
午夜时,飘雪如常起身,带着两个小厮去查看府内各处的门扉火烛。路过书房前,门缝中微微透出一线烛光。她将灯笼交给小厮,抬手叩门:「大人?」
门却并未关紧,因着她的叩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稍许。房内坐着严凤楼,原本应当早已入睡的男子穿戴齐整,长长的发被一丝不苟地束进冠里。看样子,根本就不曾卧在床上睡过。
飘雪站在门外轻声劝他:「大人,夜色深了,早点睡吧,明日你还要去县衙呢。」
他披了一身昏黄烛光,眉宇间淡淡一抹哀愁,不知已在桌后坐了多久:「进来吧,飘雪。」
走近后才发现,严凤楼面前的书桌上,摆着的正是近日收到的信件,横七竖八地放在一篇方写了一小半的公文之上。他手里还捏着一封,许是太过用力,信封都皱了。飘雪在心里猜,是否就是那位顾侍郎差人送来的。
「你说过,你不喜欢他。」严凤楼的语气沉沉的,隐隐还夹带着一丝似有若无的苦笑。
飘雪想了半晌才想起这个「他」是指谁:「那位顾侍郎太讨人喜欢,所以反而叫奴家不喜欢了。」
她款款在严凤楼面前坐下,拿起烛台边的剪子剪灯芯边的烛花,于是昏昏暗暗的书房顿时亮堂了几分。
跃动的火光跳进严凤楼的眸子里,熠熠地闪出几分光亮:「我也不喜欢他。」
飘雪默不作声地任他往下说。严凤楼斟酌片刻,再开口时却突然换了话题:「他父亲是天佑二十一年走的,就在我们中举不久之后。」
「那时,我在许昌,他去的是桐州铭江,上任尚不足三月。」两地相隔不远,他们时常互通书信。那时候也真奇怪,明明都不是好啰嗦的人,提笔写起信来,竟是洋洋洒洒,白纸耗去一张又一张,怎么也收不住。
有好几次,不知不觉,一封信写去整整一宿。写的也不是要紧事,平日的见闻或是为官的烦恼,不知为什么,连自己都觉得不值一提,偏偏就要写给他看。
「父亲生病的事,也是他在信里告诉我的。」笼里的八哥不安分地「喳喳」叫了两声,严凤楼起身从架上把鸟笼摘下放在书桌上,又往笼中添了些水,「他那个人,从来是报喜不报忧的。」
他总说他应付得来,说桐州太守如何倚重他,说他县内的百姓又如何爱戴他。长长的信纸上,他花一半篇幅来夸耀自己圆滑的处事手腕,剩下一半,则是用来不屑严凤楼那些杞人忧天的瞎操心。
「虽然他只随口提了两句,但是我知道,他其实很担心。只是人在官场总有身不由己……」
飘雪听得专注,不自觉往前倾了倾身子。隔了一豆烛火,严凤楼双眸幽邃,笑容里有着说不住的酸涩:「官场里,没有谁是甘愿默默无闻一辈子的。有些人输得一败涂地尚且不肯死心,何况是誓言要出人头地的他?」
官场里的消息传得最快。谁谁谁获重用,谁谁谁遭罢黜,朝堂里的圣旨还没念完,就已经是人尽皆知。同僚间常私下议论,同年的这些个进士里,谁因为家中显赫而留在了京城,谁又因为有个位高权重的叔父而谋了份肥差。还有谁,因为巴结上了哪家豪门而正自鸣得意。听着听着,看看别人再想想自己,再没有进取心的也会渐渐熬红眼。
「仕途之路,宛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若要进,则必定要比旁人进得更多更远,否则,与退无异。这是他告诉我的。」彼时的顾明举,在众人面前笑得比谁都欢畅,大声地宣告着他的不在意。却在那些自鸣得意的字里行间里,严凤楼读出了他心中的阴沉。
「他刚在铭江打开局面,正是大展拳脚的时候。如若因故告假,只怕前功尽弃。」飘雪揣测道。
严凤楼点了点头,伸出一根手指去逗弄着笼里的八哥:「他一心一意要超越众人。那时候已经有些关于他的传言。」
人都说顾明举拍马功夫了得,将那位性情古怪的桐州太守侍弄得服服贴贴。又说他费尽心机疏通关节,就是为了进得高相的府邸。那是目下朝中最当红的重臣,他说一,圣上不会说二。一旦博得高相的栽培,一步登天几乎指日可待。
可是,有所得,必有所舍。一朝得了他人助力,便是将自己的一世都卖与他人了。
「我劝过他,他总是当着我的面点头,过后就忘。」想起当年,严凤楼笑得无奈,「后来,他不耐烦了。」
那个叫自己几乎倾心相待的故友,用那般大言不惭的神色洋洋看着自己。他说:「凤卿,待我大权在握的时候,你可不要眼红!」
陌生得都不敢让人相认。
「这才是真正的他,野心勃勃,不择手段。从始至终,他从未向我隐瞒过他的想法,是我不肯诚实以对。」严凤楼抬起脸来,今夜第一次认真看向飘雪。
飘雪同样回望他。见他神态平和,温润如玉的面孔被烛火淡淡晕出几分迷离,墨黑的眼中却是波涛汹涌。
不愿再去对过去多做解释,严凤楼沉痛地阖上眼:「直至他父亲亡故,他都没有回去。因为他忙。」
因为曾去探视过几次的缘故,顾家的邻居也把噩耗通知了严凤楼。待他马不停蹄赶去时,老人已经下葬了。人们说,顾大人没来,但是派人送来了办事的银两,数目还挺大的。顾家老爷走得很风光。
直到为逝者过三七的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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