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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穿一身孝衣的大孝子才匆匆赶到。进山的路崩塌了,他冒着一路飞沙走石翻山越岭而来,满身都是尘土,那孝衣的颜色都快看不清了,只一双眼是赤红的,仿佛真的滴下血来。他刚到坟前便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因为,在此世间,他再无亲人。
严凤楼站在边上冷冷看他,这一次,是顾明举躲开了他的目光。
「他忙的是高相吩咐的事。」严凤楼睁开眼盯着桌上跃动的烛火瞧,火光朦胧,跳着跳着,仿佛跳出顾明举那张涕泪交错的脸。
高相是故意的,故意不远万水千山把顾明举召到跟前,交给他的只是一件繁琐而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暗示他,如若办成,便有望擢升。前程和老父之间,顾明举必须做个选择。为人仆者,聪慧机敏都是次要,别无二心才是根本。
「他当日若不从,就没有现在的顾侍郎了。」飘雪有感而发道。
严凤楼隔着笼子梳理着八哥的黑羽,伶俐的八哥时不时回头,用尖尖的喙啄着他的手指:「父亲只有一个,高相垂青的机会也只有一次。不能说他做错了,他只是做得太现实而已。可是,我认识的顾明举却再也不在了。」
之后就很少再有书信,很少再交谈。慢慢地,彼此就疏远了,直到音讯全无。
他的视线移到了桌面上,看到一封封信件,眸中不由几分黯然。
飘雪追着他的视线沉默不语,严凤楼思索了许久,将那封被捏得皱起的信又慢慢拾起:「明天他会在南安书院门前等我,他说,想要同我一起好好看看南安。」
他没说是什么时辰,那便意味着,如若严凤楼不去,他便会等下去,一直一直等下去。
「大人会去吗?」
严凤楼以眼相询,飘雪独自对着他笑:「如果大人是要奴家拿个主意,奴家可不敢妄言,这得大人自己想。」
「他说,有些事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也无从弥补。」离去的时候,飘雪回身想要替他将书房的门关上,严凤楼坐在原地,手边的鸟笼里,那只活泼得过分的八哥还在兀自跳个不停,「在他父亲坟前,当他这么对我高喊的时候,我不觉得生气,只是觉得,心痛。」
◇
翌日,严凤楼起得很早。南安书院前,空无一人。
睡不着的人最熟悉黎明。看着雪白的窗纸被熹微晨光一丝丝布满,解脱与绝望也一丝丝地在心胸间蔓延开来。日出看多了,也无非就是那般的光景,便仿佛是红楼之上的倾城佳人,人海茫茫里无心一瞥是惊艳到了极致,娶进门来日日相对,就渐渐失却了情意。
人都说,站在南安书院的后山看日出是最好的,看过后将永生难忘。严凤楼在书院里整整住了三年,却未曾看过一次。因为顾明举那个懒虫起不来。有那份早起观日出的雅兴,他宁肯在早课前多替西城的商家多运几趟货。
严凤楼体谅他,常比他更提早一刻起来,穿戴齐整了站在顾明举的床前把他推醒,而后递上一盆热水。迷迷糊糊的顾明举晃悠悠地举着爪子,这边划拉一下,那边划拉一下,猫洗脸似的。
窃窃笑着的严凤楼也曾想,哪天递他一盆滚烫的沸水,也不知顾明举是不是还会如此毫无设防地一爪子往盆里按。只是想归想,却一次都未付诸行动。有时想得出神,不自觉脸上透出几许古怪。
清醒过来的顾明举疑惑地问他:「你笑什么?」
「没什么。」小心藏起那份阴暗,严凤楼若无其事地把拧干的手巾交到他手里。
「哦。」顾明举不疑有他,抬起擦得干净的脸,笑得像个傻瓜。
彼时天光如此好,梁下燕筑巢,墙外鸡打鸣。
东山边的太阳已经露出了一半,满天火红的赤霞恍如被谁镶了一圈金边,沉沉的天空慢慢亮堂了起来。隐约能够听见谁家锅碗瓢盆的碰撞声,「咿呀咿呀」的响动是老旧的门板被谁打开又合拢。
巷子口传来轻微的脚步声。随着腰间佩饰叮叮当当的脆响,脚步声越来越近,最后停在了严凤楼身后。
严凤楼目视前方,正对着斑驳掉漆的书院大门。背后的人不说话,只有略显粗重的呼吸声在寂静的巷子里响着。
「我以为,我至少会等到子夜。」他的呼吸平复得很快,一剎那的凝滞后,便又回复了平日的轻松。
严凤楼缓缓转过身:「是吗?」
「嗯。」顾明举退后几步,站到了石阶下仰头看他,墨黑的眼瞳被七彩晨光映照着,坦白地写着他的如释重负,「他们告诉我,今晚或许会下雨。我准备了一场苦肉计,等着你来心疼我。没想到……」
他毫不避讳地说出他的打算,口气间甚至漏出几分自鸣得意。严凤楼听得无奈:「你、你真是……」
把脸扭开再扭开,扭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嘴里说得气急,嘴角却还是忍不住勾出一个浅浅的弧度:「你这人……」一肚子坏水。
却说不下去,一开口就是止不住的笑意,说不清是笑什么,看到他的人,看到他的脸,看到他闪闪的眼眸,已经习惯板起的脸就再也端肃不起来。
顾明举也笑。踩在万人之上的人,穿一身干净的锦袍,兀自抱着臂膀站在那儿,肩膀抖个不停。
当年像个傻瓜,现在像个无赖。
书院里还维持着顾明举当日在读时的模样。目下已是秋季,待过了一个冬日,来年开春就是又一年开科取士。想要出人头地名扬四海的就都要抓紧了,再不复习功课,临上场时就只有哭的份。
勤奋的学生们站在廊下低声念书。一旁的石桌边,同样穿一身长衫的青年正执着笔细细在纸上描画。长得魁梧的梧桐沙沙落下一地金黄,透过半开的格窗,窗里的圆脸学子还睡得香甜,口水滴答,浸湿一纸子曰孟语。
顾明举跟着严凤楼顺着迂回的长廊慢慢往里走。自南安书院而入仕的县丞在这些年轻学生里很受敬仰,一路上不停有人向他拱手问好。他们称他严大人,几个调皮大胆的还会跑来笑嘻嘻地唤他一声「严师兄」。
严凤楼一概点头应下,偶尔抓住一个来行礼的学生问:「子甲,你的功课怎么样了?」
那学生的脸就红了,摸着脑袋很是害羞。身边的另一个少年抢着替他答:「他呀,昨天又被夫子罚留堂了。」
叫做子甲的学生难堪得很,抓过同伴的臂膀用力地拧。嘴快的少年疼得龇牙咧嘴,顾明举在一旁看得有趣,上前几步笑道:「子甲被留堂是不是你害的?」
两个少年都不说话,互相对看一眼,「呼啦」一下,鸟儿般从两人身侧穿过。
「严大人见谅,夫子正等着我们上早课呢。」容易脸红的少年跑出几步又怯怯回身想要辩解,刚说了一句,便被同伴拉住了臂膀,跌跌撞撞地消失在了拐角处。
不苟言笑的县丞也不恼,摇摇头,露出一个略显宠溺的笑。看得出来,他和这里的学生们都很熟。
顾明举问:「你常来?」
严凤楼回答:「有空会来这里走走。」
顾明举细细地打量他的侧脸,沐浴在清晨微光里的男人面色柔和,隽秀儒雅,不染半点尘埃。他的凤卿不该再这么出现在他面前,尤其是在提及那些往事之后。心里不禁悄悄升起一点疑问,严凤楼知道些什么了吧?
周围响起小小的惊呼,有眼尖的学生认出,伴在严县丞身侧的俊朗男子正是现今朝中最炙手可热的顾侍郎,偷偷咬着耳朵说予身边人听。廊下和院中埋首读书的学生们便都停了,纷纷三三两两聚到一起窃窃私语。
「他……」
「哎呀……」
「竟是那位顾侍郎?他也是我们书院的?」
惊讶声此起彼伏,倒是比之前的读书声还热闹。顾明举看看冲着自己指指点点的人群,又转头看看冷眼旁观的严凤楼,目光落到之前两个少年消失的拐角处,不由眼前一亮:「凤卿?」
「嗯?」他笑得太诡异,让严凤楼不得不防。
「你冷不冷?」
「咦?」
退开半步,严凤楼被他问得发愣。
「你冷不冷?」他却似乎是认真的,开口又再重复一遍,眸光闪闪,说不出的无害纯良。
严凤楼开始提防,双目紧紧盯着他目光闪烁的眼:「不冷。」
「这样……」看稀奇的学生们还不见散,倒是有越来越多的学子闻讯赶来,远远站在院子那头好奇地张望。顾明举的话尾拖得有点长,早已习惯了活在旁人的议论里,他丝毫不见别扭或是不自在,「可是我冷。」
话音未落,他突然绽出一朵计谋得逞的笑,出手如电抓住了严凤楼的手。严凤楼尚未明白过来,人就已经被他拖着向长廊尽头奔去。
落叶萧萧的梧桐与殷红如血的枫叶在眼前飞掠而过,穿过月洞门,跑过一间间宽敞的课室,而后又经过供路远的学生居住的寝室,各色假山与人工景致的背后是几排高大的林木,而稀疏的树干背后,蜿蜒的后墙已经若隐若现。
「你、你干什么?」为官后,头一次在人前如此失态狂奔,严凤楼累得气喘,弯着腰抬起头拿眼狠狠瞪他。
同样累得吭哧喘气的顾明举却得意,抱着肚子一边笑一边咳:「呵呵,我、咳咳……被这多人看,我怕你害羞,咳咳……」
「顾、明、举!」严凤楼恨不得抬脚踹他。
只差躺在地上打滚的顾侍郎伸直脖子剧烈地咳着,咳得两颊通红还不肯甘休,一手重重拍着胸膛,一边还「呵呵」笑不停:「凤卿,我们多久没这么跑过了?」
「那是你,别扯上我。」以端肃刚直闻名的县丞嘴硬地撇开干系,视线落到那高高的墙头上,终是心虚的避开了。
「好好好……我的凤卿最听话,最守规矩,最得夫子喜欢。」歇了一阵,顾明举终于顺过气来,面对严凤楼的否认,他挤眉弄眼说得怪里怪气。
「你……」严凤楼又要瞪眼。
他却自顾自往前走。
踩着厚厚的落叶站到墙角边,顾明举挽起几乎几膝的宽大衣袖,又将长长的衣摆束到腰间。退后半步,再纵身而上,几番腾挪,他便灵巧地借着墙角间的支撑力,翻身坐到了墙头上:「来吧,凤卿。」
他笑着向他伸手,手掌宽厚依旧,十指修长,骨节分明,严凤楼看得发呆。
南安书院管教甚严,若非允许,学生入夜后一律不得踏出大门半步。若有犯者,一经查实必受重罚。当年顾明举手头拮据,白天读书难有闲暇,只得在夜间偷溜出去找一份在饭肆酒楼跑堂的活。
后墙素来冷清,兼之又少有人烟。他们也像这般手牵手一路疾奔而来,不知是因为害怕撞见巡视的夫子还是因为其他,交握的手掌心湿得汗津津,一颗心「咚咚」如擂鼓,好似能从喉头蹦出来。
那时的顾明举也是这样悄无声息地翻上墙头,严凤楼站在墙下等着看他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黑夜里,他却皱着眉头,慢吞吞地把手伸来:「凤卿,你看看我的手。」
信以为真的他当真探头去看:「怎么了?」
「是不是被蛰到了?」
「没有啊!」
「你再仔细看看。」
于是他又上前半步去握他的手,指尖刚触及他的,他忽然发力,拽着严凤楼的手往上带。
想要顺他的意,严凤楼不甘心,硬要挣脱又怕反伤到他。思量再三,终究还是借着他的力翻身跃上墙头。撞上他不知何时起变得宽厚的胸膛,落进他早有准备的怀抱里,严凤楼果然见他笑得贼眉鼠眼:「你干什么?」恼怒地剜他一眼。
那时的顾明举真叫能说话,脸不红气不喘,笑得甜死人不偿命:「和你一起看月亮。」
明明连颗星星也没有。
严凤楼愣怔的当口,身后远远传来凌乱的脚步声,应该是书院的夫子们听说了消息急着赶来看个究竟。
顾明举坐在上头冲他眨眼:「来,凤卿,把手给我。」
他眼中那般清澈,看不到众人口中的奸诈也不见传闻中的毒辣,完完全全,只有一个严凤楼。
严凤楼伸手,他便迫不及待来握,掌心叠加,一手的湿热。
然后撞上他越见宽厚的胸膛,跌进他温暖依旧的怀抱,严凤楼抬眼看见他和煦的笑容:「你干什么?」
顾明举搂着严凤楼,双双翻下高墙:「重温旧梦。」
第八章
经过书院中一番折腾,东山上的太阳已然高高悬在了正当空,清早的寒气还未散,嗖嗖的冷风迫不及待地在狭窄的巷子里穿堂而过。今夏酷热,入秋后却凉得快,好似刚脱了单衣就要直接裹上棉袄似的。听有见识的老人们讲,夏极热,则冬必极寒,恐怕冰天雪地的日子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阿嚏——」毕竟病才刚好没两天,方才奔跑时热出了一身汗,现下又吹了凉风,冷热交加之下,严凤楼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怎么了?」乐呵呵走在前头,嚷着要吃「原先西街口那个王伯做的烧饼」的顾明举便赶紧跑回来看他,又是握手又是摸额头,嘴里念念叨叨,「刚才问你冷不冷,你偏说不冷。现在看看……」
严凤楼躲着他的手说:「没什么,吹了风而已。」
他不肯放心,一把拉住了严凤楼的臂膀,非要把手往额头上探:「什么没事?自我到南安后,你什么时候跟我说过实话?」
幽深的巷子里不见旁人,两边高高的院墙隔出细细一线湛蓝的天。身后谁家种了一株郁郁擎天的大树,风过处,慢悠悠落下一片金黄的落叶,飘过墙头,落到两人正中间。
有那么一小会儿,顾明举的脸隐约叫落叶遮住了,严凤楼只听得他低沉动听的声音:「别躲,让我看看你是不是又发烧了。还躲,再躲我不管你了。」
男人丝毫都不像传说中那个能在朝堂上翻云覆雨的侍郎大人,眼前的他,一手贴着他的额头,一手抵着自己的,皱着眉头认真的比较着两者的温度。嘴里还不甘地嘟嘟囔囔:「你病了有的是人心疼,家里那个飘雪姑娘,家外那个杜远山,还有那些数不清的我不知道的。若是被他们知道,是和我在一起时病的,我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跟你说,好好爱惜自己。兢兢业业干了这些年,你说你都得了些什么?怎么还学不来好?」
他低垂下一双漂亮的凤眼,脸上百般都是委屈,却又透着藏不住的焦虑。严凤楼被他抓着臂膀挣扎不得,听话地任由他抱怨,听着听着,低低地附和着他轻笑。
「出门时,吃过药了吗?我差人送来的补品也要记得吃,那些玩意,摆着看又没什么好看,吃进肚子里去才叫货真价实。」
几番比较,发现严凤楼确实无碍,顾明举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挥手又替严凤楼将肩头的碎叶拂去,「论节俭,你对自己都抠到骨子里了,也没见你积下什么家业。知道的,说你是怜贫惜弱。要我说,指不定你是花到哪个狐狸精身上去了。」
真真越说越离谱,这都扯到哪里去了?严凤楼听罢挑起眉梢要叱责,他倒机灵,敏捷地往后撤一步,堪堪躲过他的眼刀。
「哟,生气了,被我说中了。」没个正形的侍郎大人笑得嘻嘻哈哈,只差没有冲他扮个鬼脸。
「下官不敢。」严凤楼恨得牙痒,撩起衣摆,目不斜视地越过他往大街上走。
身后的混账一声声甜腻腻地喊着他:「凤卿,凤卿,我的凤卿……」
越喊越响亮,越喊越响亮,喊得落叶萧萧下,喊得灰白色的墙间一阵阵回声,再这么喊,全南安城都得听见。
怒极的南安县丞止步回头,长长的、曲折蜿蜒的小小巷子里,顶着那一线蓝天,顾明举肆无忌惮地笑着,眉目飞扬,灿烂的笑容能把当空的太阳比下来:「凤卿,你永远是我的凤卿,我的,我顾明举的。」
什么话都哽在喉头里说不出来,你好端端为什么出京?为了什么来南安?京城出了什么事?还有那一封又一封频频发往驿馆的信,京中的温雅臣究竟为什么如此焦急……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毕竟,我也在官场,即使隔了万水千山,纵使暌违整整五年,可是,顾明举,你我依旧同在一处。
那晚,飘雪走后,严凤楼下了决心,有些事,他想听顾明举亲口说。
天还没亮的时候就出了门,在昔日初见的地方等着他,等着他站在自己面前,等着他亲自开口说:「凤卿,我有了点麻烦。」
一如当年,一贫如洗的同窗磨磨蹭蹭挨到他身边:「凤卿啊,管我两天饭吧……我在骰子里注水银被庄家发现了。」一张玉一般的面孔又青又紫,肿得仿佛供桌上的猪头。
但是现在,严凤楼发现,一如顾明举所说,自己傻得很:「你什么都不准备告诉我。」
「果然被你知道了。」顾明举的笑容僵了僵,远远站在三步外,旋即又笑开,「都是小事。」
他是真的笑得轻松,如此从容淡定,好似一挥手便能召来千军万马力挽狂澜。须臾,顾明举恍然大悟:「你执意不肯辞官是因为担心我?」
「不是。」一口否认。严凤楼笑不出来,想想这些天来收到的信,胸膛堵得难受,浑身都是冷的。
想要劝慰的话还没出口,就被顾明举截住:「不是就算了,我只当你是为了我。」
「原先我不想说的,既然被你知道了,那我就说吧。」他抬手抓抓头说得为难,满脸都是勉为其难的牵强,「凤卿,你只要知道,我喜欢你,这就够了。」
说完这一句像是办完了天大的难事,他夸张地呼了一口气,眯起眼看了看严凤楼,复而笑着伸手:「凤卿,你冷不冷?」
严凤楼死死看着他不说话。
顾明举说:「不管你冷不冷,我都想抱你。」
然后,他突然往前跑来,一把将严凤楼搂住,带进怀中。顺势,两人位置互换。
「狗官!」正在此时,严凤楼尚不及反应,耳边就炸雷般响起一声怒骂。
顾明举的身体突然僵了一僵。
严凤楼只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搭在顾明举背上的手慢慢触及到一抹温热,手就止不住地开始发抖,颤颤地往前摩挲,温热越甚,潮乎乎的一股湿意。严凤楼缓缓抬起手举到眼前看,却是一掌的腥红,剎那便刺痛了双目。
顾明举的背后站着一个脸色惨白的青年,他粗声喘着气,仿佛同样被自己的行动吓到了,呆呆站在那儿,眼神呆滞。
严凤楼同样呆呆看着他,又慢慢低下头往怀里看。
怀中的顾明举却还翘着嘴角,连上挑的眼角都还那般轻浮:「凤卿,如果我不在了,你会不会想我?」
严凤楼说了什么,他却听不到了。
◇
行刺的青年被随后而来的衙役们当场拿住了。是个读书人,含辛茹苦数载,到头来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未考上,可谓怀才不遇,只得在一家客栈做个小小的帐房聊以度日。日子过得自然是拮据的,勉强混顿饭而已。
他喜欢凤儿,就是被孙家四爷糟蹋后身亡的姑娘。据说,他们已经定了亲,原打算明年开春拜堂的。可惜,新娘子永远也回不来了,死得不明不白,而且沉冤不得昭雪。
半生愤懑本已是不得开解的心结,加上遭逢大变,于是就有了刺杀县丞的这一场。
众生困苦,任朝廷再压制也终有一日要宣泄,亦如炉上之粥,大火疾催之下,任锅盖如何严密,终要喷薄而出。
侍郎在本县遇刺不是小事,更何况顾明举这个圣上面前的大红人,倘若朝廷追究起来,自青州太守起,一个都逃不了。
底下人个个回报得胆战心惊,说话时话尾都是带着颤的,深恐下一刻就有杀头的圣旨驾到。严凤楼也听得恍惚,一个人坐在座上,眼前一遍又一遍闪现着窄巷里顾明举扑向自己的情景。当顾明举问他冷不冷时,必然已经看到了他背后有人,并且神色有异。
他是故意的,故意推开他,故意替他挡下这一刀。电光火石之间,饶是心计再深,也做不来这样的算计。这一次,顾明举是真心的,不带半点犹豫。
不见兔子不撒鹰的顾侍郎,从来都是他轻而易举地占了别人的便宜还卖乖,哪里干出过损己利人的大好事?他还总指着严凤楼的鼻子说他傻,骂他笨,挑高了眉梢用那副叫人厌弃的语调讽刺他:「哎哟,严县丞,您就是这南安县的天,天塌了可叫我们怎么活哟?」
一转眼,却是他……最傻最笨最招人笑话的事,他倒干得利索。
想得满心不好受,喉咙口一阵阵堵得发慌。身边有擅于察言观色的县吏,只当严凤楼也是在担心自己的身家性命,悄悄走近一步来轻声安慰:「大人,兴许也不是这般严重。张太守不是还没来吗?咱们还有一线生机也说不定吶。」
消息早已叫人马不停蹄地送去青州城了,眼下那位将顾明举奉若神明的张大人理当知晓一切,却迟迟不见他来。恐怕也是吓得手摊脚软六神无主。
他说得自己都不相信自己,周围那一群脸色发白的却都忙不迭随声附和。
严凤楼低头掀开了茶盅的盖碗,一碗冷冰冰的茶水映照出他比屋外灰蒙蒙的天空更难看的脸色,鼻头眼眶都是红的,一看便仿佛是哭过。一贯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县丞居然失态至此,也难怪底下的让县吏们会错了意,越发噤若寒蝉。
「他是为救我才受的伤。」一直不曾开口说话,严凤楼的嗓子暗哑得几乎发不了声。
众人只拿眼殷殷看他,谁都料不到他开口却是这一句。
这话更像是说给严凤楼自己听的,话音落下后,他的神色便更暗淡了一层。县吏们想要劝慰却又无从说起。正尴尬间,忽然听得屏风后几声低低的痛呼,便有一直在旁照顾的侍女大声呼喊:「醒了,醒了!顾大人醒了!」
自受伤后,为方便照顾,昏迷不醒的顾明举便一直睡在严凤楼的卧房里。众人闻言,纷纷起身转入屏风内探视。
一直留在府中大夫也赶紧前来问诊。
严凤楼扶着屏风往里看,病榻前乌泱泱跪了一地。大夫说:「伤的幸好不是要紧地方,顾大人既然醒来,便无大碍,只需好生休养即可。」
一众人等仿佛听得了圣上的赦令,简直喜极而涕,争先恐后地要往床榻上爬:「顾大人,你可算醒了,吓死下官了。」
「大人吉人自有天相,大难之后必有后福!」
「顾大人,下官寝食难安吶。」
他们把顾明举围得水泄不通,哭声笑声说话声乱成一片。嘈杂声里,许是顾明举说了什么,便有人得了鸡毛令箭般将众人往外推:「大人才刚醒,需要静养,你们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众人知道,这下八成是保住了性命,又说了几句便散了,只留下一个仿佛被钉子钉住了一般的严凤楼。
闭着眼睛的顾明举趴在床上睡得安谧,直到屋子里完全静下来以后,才又睁开了眼:「我就知道,总有一天,我一睁开眼,又可以第一眼就看见你。」
严凤楼站在他的床前许久许久不出声,拼命咬紧了牙关才从干涩的喉咙里艰难挤出一句话来:「傻子。」
顾明举一径地笑,笑得眉心都打了结。伤口被扯痛,咧着嘴一边笑一边「丝丝」地吸气。他强撑起身,伸长了臂膀来构严凤楼的脸。
薄被从肩头滑落,露出厚厚的绷带。微温的手指径直点上严凤楼的嘴角,轻轻按着,一点一点上移,弯出一个浅浅的笑。
他的凤卿长了一张讨人喜欢的脸,无论送给谁家当女婿,都能叫丈母娘笑得合不拢嘴。却偏偏学着那些白胡子老夫子作端肃状,眉梢鬓角绷得一丝不苟,这么些年没见,越发连笑容都少见,只有眉心逾陷逾深,明明风华正茂的年纪,却似风烛残年般黯淡,让人看了揪心。
「用吾这一刀,换君这一笑,值!」他顽皮地露出一张比严凤楼更真切的笑脸,嘴角弯弯,像能一直勾到天上去。
顺着严凤楼的视线看见自己缠着白纱的胸膛,顾明举笑得更深,整个手掌完全贴上他的脸颊,「伤口在背后。大夫说不要紧的,不过是被划了一下,口子拉得长了些。不疼,真的。」
严凤楼沙哑着嗓子说:「当时,你疼晕过去了。」
他立刻接口:「当时疼,现在不疼。」作势还要拉着严凤楼的手用力往身上捶。
严凤楼急急要挣脱。一个急得红了眼,一个露着一口大白牙,满脸写着无所谓。他垂首,他仰头,彼此隔了一臂的距离,眸光交错。
年轻的县丞用错综复杂的目光地望着自己昔年的挚友,望进他墨一般一双琉璃眼,看见他眼底水一般一汪柔情。
他们说,顾侍郎的话听不得。他们说,顾侍郎是窥伺人心的魔。官场里的老手谆谆告诫着不知深浅的新人,轻易不要去搭理那个顾明举,那是个连故交好友都能轻易背弃的人,浑身上下写满名利二字。
倘或他站在你面前,不要仔细看他的脸,不要对上他的眼,更不要沉溺进他无害的笑容和骗死人不偿命的甜言蜜语里,因为一旦陷进去就再也出不来。哪天他忽然在你心口捅一刀,你还笑着感谢他。
伤口疼得像是在火上灼烤,顾明举维持着笑容:「这一刀本来就该是我的。我的凤卿是好官。赃官、贪官、昏官,这是我干的事。他骂的应当是我才对。」
他神情自若地在那儿喋喋不休,说他如何察言观色揣测圣意,说他如何左右逢源八面玲珑,说他如何自保,如何媚主,如何欺上又瞒下:「落井下石、煽风点火、过河拆桥……那些你听过的没听过的,我都干过。」
「原来户部的那位周大人前些日子被流放岭南了,朝中的传闻是真的,他得罪了高相。因此,我也在里头掺合了一脚。」
「云州的夏有常夏太守克扣粮饷,理应深究。他的姑父是高相旧交,我帮着递了几次话,最后大事化小,先把云州府的职免了,等风头过了再调往他处。事后送来了一箱子东西,呵,七七八八的,我也没细看。」
他拉过严凤楼的手来,握在掌中笑盈盈地讲给他听。
某年某月某日,收了谁的东西,拉了谁一把,瞒下了什么事,用暗箭伤了谁。说得大声,笑得刻意,形容得夸张,「夸耀」两字赤裸裸写在脸上。
坐在他面前的严凤楼半阖了眼静静地听,左手慢慢覆上他的手背:「说这些干什么?」
若是从前,他早就憋红了脸,怒气冲冲地相骂。
顾明举把他的手紧紧攥进掌心里,一本正经地回答他:「让你知道,我这是活该。」
他明明是不想让严凤楼心存愧疚。
严凤楼扭头往床榻里看,枕边微微露出信封的一角。替顾明举更衣时,他袖中掉出了一封信。应当是一早才收到,所以匆匆看过就随手收进了袖里。当时房里乱做一团,严凤楼便替他压在枕下。
信的内容严凤楼无意去看,连青州太守张雪松都已经知道的事,过不了多久就会天下皆知。
「当前十万火急的事你不说,却字字句句都要跟我说当年。」当真是对这个叫做顾明举的男人束手无策了,严凤楼用力睁大了眼睛想缓解眼眶中的酸楚,学着他的模样把唇角微微翘起,「我说,那时候你跟我说的那些话,怎么跟交代后事一样。」
「我得了不治之症,御医说已经病入膏肓,恐怕不久于人世。人生在世,权势、名利、富贵,我顾明举该有的都有了,唯一遗憾就是你严凤楼。所以,我特地跋山涉水走一趟,专程来抱你。」
「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半真半假说笑,他哑着喉咙低斥。
兀然寂静的屋子里能听到窗外呼啸而过的风声,顾明举坐直了身子,缓缓把手按上严凤楼的肩膀:「凤卿,我说的是真话。从五年前起,我就再也没想过,你还会愿意跟我说话。」
五年。对对错错,是是非非,单提起来,不过芝麻大一件小事,针眼般一句错话,桩桩件件叠到一起,归结结底,便是一句道不同,不相谋。
他一心奔着蟒袍紫带而去,出卖同僚,攀附权贵,排除异己,无所不用其极,一路青云而上;他却只向往着浊世清流,为生灵疾呼,为众生奔走,为乡民请命,竭尽一切之所能,却一路遭贬。
最痛心疾首的时候,他点着他的鼻尖责问:「顾明举,你还有什么面目回南安去见你的师长,去面对至圣先师?」
却换来他斩钉截铁的誓言:「我顾明举今生再不入南安便是了!」
南辕北辙的目标,注定要背道而驰再不相见。
严凤楼又何尝想过,自己随后便会调任南安,而这个早已绝交的故友会在一夕之间抛却苦心经营来的所有,背弃誓言再入南安。
「你的那些作为,从前我厌恶的,现在还是不会赞同。」用手掌遮挡住他的眼睛,严凤楼的脸上透着几分决绝几分慨然。他一字一句慢慢说道,「只不过,过了这些年,我不会再那样指责你。因为,你有你的选择。」
顾明举双眼颤动似乎还想说什么,严凤楼帮着他翻过身,低下身附在他耳边道:「我就在屋子里不会走,那些事,等你醒了我再陪你慢慢聊。睡吧,别硬撑了,我知道你背上疼得厉害。」
年轻的侍郎听话地闭上眼睛:「凤卿,那时候我是不是看错了?在巷子里,你抱着我哭了。」
「嗯。」床边同样年轻的县丞正弯腰替他掖着被角,「你看错了。」
「凤卿,你留在官场当真不是为了我?」
「不是。」
「凤卿,你一直没有娶亲,是不是在等我?」
「不会。」
「凤卿……」
「我在。」
「不管你是为了什么。如果将来我有了事,记得,不要打听,不要参与,更不要做傻事。好好当你的县丞,就当作……当作根本不认识顾明举。」
第九章
重伤在床的顾侍郎娇弱得很,见了谁都说眼花,待严凤楼一进门却又神气活现赛过活龙,眼尖得恨不能把人家的里衣也解开来看一看;谁端来的药都是苦得不能下咽的,严凤楼一接过勺子,苦药就立刻成蜜糖水了,喝完一碗还嚷嚷着要下一碗;任谁来探病都要扶着额头有气无力地讨饶:「下官头晕得很,精力不济呀。」
屋子里就剩下个严凤楼的时候,不知又是谁死乞白赖地拖着人家的袖子不松手:「凤卿,再陪陪我。」
无人的时候,一起半卧在榻上脸挨着脸絮絮说些闲话。顾明举关心地问:「改了地方,夜里睡得着吗?」
自从卧房被顾明举占了,严凤楼就常常去书房过夜。
严凤楼合着眼说,没事。
顾明举挺贴心的:「睡不着就搬回来吧,我回驿馆就是了。」
「你在这儿我放心些,驿馆里人手不够。」
那些追随顾明举的侍从们近来也少了很多,除了严凤楼常见的几个,其他的都不见了。偶尔问起,顾明举也只轻描淡写地说,放了他们一个大假。
于是顾明举擦擦口水,悄悄露出了狼尾巴:「要不,我们就一起睡吧。」
斜睨他一眼,严凤楼迅速从榻上逃开,后退几步,一边不忘紧一紧自己的衣襟:「你胡思乱想些什么!」
京城那边隔三差五地有信寄来,有些是写给严凤楼的,有些是给顾明举的。
都不用打开看就知道写些什么,顾明举从不拆信察看,点着蜡烛就把信烧了。
严凤楼看见了会问:「谁写来的?」
「温少。」这位少爷没有学来他那个武将爹亲的英武气概,却把那副急脾气学了个十成十,一封封信件雪片似地往顾明举这边塞,催命符一般。
想到严凤楼对朝中官员向来生疏,顾明举拍了拍手中的灰烬,补充道,「就是温雅臣,天佑二十四年的进士。那小子,也就比不识字的多认得几个字而已。」
不想严凤楼却点头:「我知道,威远将军府的公子。」
「你知道?」这下轮到顾明举好奇,「你怎么会……」
「不稀奇。大名鼎鼎的顾侍郎的知交好友,我再孤陋寡闻也该略知一二了。」他答得稀松平常,反叫顾明举讶异。
将军家娇生惯养的公子哥温雅臣,说是有一张宛如好女般精致的容貌,通晓音律,精于博弈,镇日流连花丛,既善解人意又善解人衣,是个声名在外的风流人物。
形迹放浪,却深得京中众女仰慕。常与朝中风采翩翩的顾侍郎并肩策马游历赏玩,相交融洽,互称知己,好到能共饮一杯水酒,共用一个歌姬。那些寻花问柳的传奇佳话若是找人一桩桩娓娓道来,简直比一部书还精彩。
面无表情的严县丞不咸不淡地复述起旁人口中听来的隐秘:「据说,你们常一起过夜。」
顾明举瞪大眼,睫毛扑扇,一把拉起薄被来牢牢捂住自己的口鼻:「啊呀,好大的酸味。」
人有的时候很奇怪,许多当初宁肯辛苦咬碎了嚼烂了,忍着千般疼万般苦,和着眼泪一起咽进肚子里去永不再提的东西,到了某个时候,又莫名其妙地会涌上心头,从嘴里自然而然说出来。
彼时总以为,诉诸于口会是如何了不得的惊天动地,好似漏出了一个字就要天塌地陷永不超生。不经意间提起,才蓦然发觉,也不过是这么一种淡淡如许的口吻,不见凄楚,不曾怨恨,不会落泪,顶多是对光阴匆匆的一种感慨。
所谓时过境迁,所谓此一时彼一时。
伤在后背的顾侍郎不得不镇日趴在床榻上休养,双臂交叠在枕上,侧过脸来冲着床外,才能看见坐在边上的严凤楼。可惜了一张画中人一般标致的脸,半边颊上总是红通通一大片压出来的红印子。
他斜着眼睛诡笑说:「那个叫杜远山的学生常来找你,八成是别有所图。」
看到来送药的飘雪又别有用心打趣:「这世间,像飘雪姑娘这么贤慧的女人可不多了,凤卿呀,赶紧把人家娶进门吧,晚了就来不及了。」
薄脸皮的书生站在门外听见了,涨红着一张脸落荒而逃;好穿一身鲜艳衣裙的女子立在屏风边,柳眉倒竖,以牙还牙:「顾大人又说笑。奴家受不起这样的福分。这样的玩笑也开不得,倘若被哪个心眼小的听去了,得扎小人儿咒死我。」
顾明举假模假样地宽慰:「怎么会?」
话还没说完,嘴里就被严凤楼结结实实塞进一大口苦药,烫得龇牙咧嘴,苦得都快哭了,当着飘雪的面却还不好意思抱怨。
叫屏风边的女子抓住了时机毫不客气地反击:「怎么不会?天底下的人多了去了,指不定现在这屋子里就有一个呢。」
朝堂上纵横睥睨所向无敌的侍郎大人暗自在心底里恨得牙痒。
同严凤楼聊天时,两人说的都是些七零八落的话,东家长搭到西家短。哪一府的小妾勾引卖油郎,哪一家的少爷私通小姨娘;朝中的那谁靠着媳妇的娘家得势,后宫的王昭仪原是太后的洗脚婢。
从寻常官宦家一路往上说到皇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是非的地方就免不了争斗。
当今的天子已然老了,身子骨一日不如一日,近来更是连上早朝的精力都没有,时常在半夜就急召太医入宫。说句大不敬的话,眼下虽能勉力维持,但是要问能撑到什么时候,可就不好说了。当今圣上膝下的子嗣不多,早年又相继夭折了不少,如今尚还健在的皇子只有两位,分别是庞妃之子彰与龚妃之子崇。
两位皇子都还未行冠礼,尚在年幼懵懂之龄。朝中的明眼人心里都看得清楚,龚妃与庞妃台面上虽亲亲热热风平浪静,暗地里的夺嫡之争却早已掐得风起云涌。
「龚妃乃是高相的外甥女,当年进宫便不是为了做妃嫔那么简单。崇皇子虽较皇兄年幼,不过依仗着高相的扶持,储君之位是志在必得。」
像是说着普通人家兄弟阋墙妯娌反目的乐事,顾明举一边喝着严凤楼喂来的银耳莲子羹,一边津津有味地讲与他听,「庞妃的娘家不如相府显赫,不过她的背后有临江王。」那是当今圣上的手足兄弟,宗室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严凤楼居高临下,用淡漠的口气嘲讽他:「真有本事。连帝王家的家务事你都要掺和。」
「我是身不由己。」还是那副看了叫人来气的不在乎表情,顾明举挣扎着抬起身,示意严凤楼低头,附在他耳边小声道,「说件不能说的事。都说,彰皇子是临江王的。」
「哦。」严凤楼的语气却玩味,拈着瓷勺把满满一勺甜羹塞进他那张能骗死人的嘴里,「我还当是你的。」
「咳咳咳……」掐着自己的喉咙,顾明举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胡乱地抓过了严凤楼的手来认真解释,「这可不能胡说。我哪儿来的胆子?」
「你还没有胆子?你若没有胆子,怎么会……」一时口快,埋在心底的忧虑几乎脱口而出。说到一半,严凤楼却忽然红了眼,怎么也说不下去了。只能狼狈地把脸别开,幽幽叹道,「你的胆子都大过天了。」
这是严凤楼第一次明显地在顾明举面前表露出哀伤和忧虑。事实太沉重,纵然死命压在心底里,配合着顾明举一起粉饰太平,做出一副一切风平浪静的模样,其实只要稍稍触及一星半爪,铺天盖地的不安还是会立即卷上心头。
「我就说,不该让你知道的。」顾明举也慢慢地将笑脸收了,坐起身来,一手按着他的肩膀,将他拉进自己怀里,「现在不是还好好的吗?你不过一个小小的县丞,居然敢妄言我一个四品大员的生死,真是放肆至极。」
「再说了,你又真正知道多少?那些跟你通风报信的都是什么人?哼,金殿都上不去的人,也不过是搬弄些捕风捉影的东西。」他撇着嘴角,满脸都是狂妄,口气不屑一顾得很,「论起无中生有、夸大其词,我是祖宗。」
「你呀……真该割了你的舌头。」怕了他的巧舌如簧,别的本事没有,尽会插科打诨含糊敷衍,一潭子污泥也能说出白莲花来。严凤楼抵在他的肩头恨声低语。
顾明举随口接道:「割什么都不要紧,只有一样不能割。」
粗俗的玩笑招惹来严凤楼一叠声咒骂:「最该割的就是那个!」
「那不是苦了你?长夜漫漫呐。」
哈哈大笑几声,顾明举干脆将话题扯开了,据说那谁就有隐疾,别看平日前呼后拥威风得很,夜里在他家娘子跟前就是个没用的摆设。还有那谁和谁、谁跟谁……春宫画上的那些都没他讲得离奇。
好像回到当年,夜半私语时,他也是用这么暧昧的语调说着歌姬雪白的手臂与花魁纤细的腰。
啊,当年没如今这么龌龊。
光阴如水,倏忽一晃三五日光景。南安县太平依旧,不过京城那边总有些风言风语慢慢传到了这边。
据他们讲,当今圣上怕是要不行了,已经连着几日未曾上朝,镇日缠绵病榻,连召见几位重臣时都显得力不从心;朝中事一半托了高相,另一半交予临江王,倒也称了这两人的心,你来我往明枪暗箭的,虽未撕破脸,但相处得也不算融洽;后宫的那两位娘娘却沉不住气,彼此往龙榻前探病都是要刻意错开的,不小心撞上了,就谁也没有好脸色。
都说,这时候才显出生儿子的好来,青春不再又怎样?圣上不喜又怎样?到了眼下的境地,再专宠骄纵的美人也得在这二位跟前敛起性子陪笑脸。
最出乎人意料的是临江王,这位王爷素来不喜热闹又不好铺张排场,平日见了人也是一副沉静寡言的文弱模样。却不想,一旦进得朝堂,杀伐决断,处事凌厉得很,论及行事之老辣狠绝,竟半点不在老狐狸高相之下。
更兼得其乃先皇幼子,当今圣上的骨肉同胞,深得几位老王爷及一班老臣拥戴,朝堂之上也是一呼百应,同根基深厚的高相可谓旗鼓相当。
纵偏远如南安,凡能看清时局的心中都已隐隐明了,这是要变天了。只不过鹿死谁手还未可知罢了。
皇家的离奇家事被传得沸沸扬扬,县丞府里却似事先说好了一般,严凤楼不说,顾明举也绝口不提。有伤在身的顾侍郎出不了门,严凤楼就坐在床边陪他。看落叶,听秋雨,读史书,散散漫漫地聊会儿天,嘻嘻哈哈地闹一阵。
穷极无聊时,把书房里那只八哥也带进房来,顾明举辛辛苦苦趴在榻上,费尽心机教它说话:公子,天黑了;夫君,进来呀;相公,我还要……严凤楼听得脸都绿了:「我怎么会认识你?」
顾明举也很委屈:「你若肯说,我教它干什么?」
一言不发地扭开脸,严凤楼十分后悔自己的多嘴。
不要脸的侍郎大人却不肯甘休了,拉着严凤楼的衣袖像讨不到糖果的孩子:「凤卿,说一次给我听听吧。」
他信誓旦旦地赌咒:「就一次!」
严凤楼毫不留情地挥开他的纠缠:「一次也别想。」
嬉闹之后却是长长久久的相对无言。明明笑容还停留在颊边,严凤楼的眼里却有着挥之不去的担忧。他用低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对顾明举说:「或许现在走还来得及。」
顾明举怔住了,而后曲起食指,重重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你就这么巴望着我走。」
「凤卿啊……」他拉过严凤楼的手,引着他的掌心贴向自己的胸膛,「宦海沉浮,你看到有谁是全身而退的?」
严凤楼不做声了,手掌贴着他宽厚的胸膛一路摩挲向上,攀上他的肩膀,而后五指用力,好似要在他肩头抠出五个血淋淋的窟窿。
「我到现在还记得,你送出的第一份贿赂是一尊金弥勒佛像。」
顾明举忍着肩头的疼痛,道:「我都忘了。」
严凤楼却还记得清晰:「你才刚为官,几乎没什么积蓄。为了这份贺礼,却不惜举债度日。」
桐州太守有母时年六十六岁,依风俗,该当隆重庆贺,于是大排筵宴,名为祝寿,暗里敛财。州内大小官员无不携厚礼赴席。
翡翠的镯子,象牙的观音,无一不珍奇,无一不精巧。不计其数的大小贺礼里,顾明举的那一尊金弥勒金光灿灿煞是耀目,叫老眼昏花的老太太一眼看中。
那日的与会者里,有人酸溜溜地描述:「这么大一件金器,顾大人财力雄厚呀。」
顾明举但笑不语,后来悄悄说与严凤楼听。生于乡野的老太太一生迷信,更始终笃信,托弥勒佛祖佑护,自家儿子才能仕途顺畅飞黄腾达。因为当日生产之时,她曾在朦胧中,见得一乘五彩祥云,云端之上,佛祖冲她颔首而笑。
老太太深恐泄了天机令佛祖不快,多年来,除了告诉儿子之外,一直将此事守口如瓶。也不知顾明举从哪里挖出了这一段辛秘。桐州太守事母至孝,讨了老太太欢心,也就得了太守大半的信任。
一尊金佛像成了顾明举宦海生涯第一块踏脚石。
「现在想想,真是孤注一掷。」严凤楼扬起脸来对上顾明举的眼,墨黑的瞳中犹有一丝心有余悸,「倘若不曾博得老太太注意,没有太守后来的赏赐,你身无分文,要怎么还债过日子?」
「我也不知道。」顾明举反手覆上他的手背,轻轻拍着,「至少桐州太守后来记住我了,不是吗?」
当初一心一意想的就是如何越众而出,满头满脑都是出人头地,功败垂成在此一举,其实也不是不曾害怕过:「送礼的前一天晚上,我抱着那尊佛像整整一夜没睡。」
说完,顾明举自顾自地笑,往后荣华富贵再安逸,也不及那一晚的惶惶不安来得深刻:「我以为你会替我高兴,没想到,你骂了我一顿。」
严凤楼手中的劲道渐渐松了:「溜须拍马,不是君子所为。」
顾明举大摇其头:「你就是太迂腐才会像今天这般落魄。」
转头他又觉得奇怪:「平白无故怎么提起这个?从前一说到这些事你就生气。」
眸光深重,严凤楼的脸上浮现出难以言喻的表情。洁身自好几乎与「欲望」二字无缘的县丞以缓慢的语调慢慢贴近顾明举:「你说过,来南安是为了抱我。现在还这么想吗?」
最后一字出口,彼此只隔了半寸。四目相对,呼吸相闻。
「你……」顾明举措手不及,神色疑惑地想要从他眼中看出一些端倪。
只等了片刻,严凤楼倏然闭眼,秀丽的面孔再迫近几分。什么都还未说出口,顾明举的回答被严凤楼的唇堵在了半途。
「到了生死关头,计较这些陈年旧事还有什么意义?」轻微的话语更像是说给严凤楼自己听的。
「凤卿……」顾明举伸手要去抚他削瘦的脸庞。
话语再度被打断。严凤楼欺上前来,又是一个吻,只是通过嘴唇间的相互碰触就能体察到他的僵硬与勉强。顾明举甚至能察觉到他不停轻颤的眼睑:「别胡闹!」
一把拉开两人之间的距离,顾明举抓着他的臂膀不叫他再靠近。
严凤楼微微喘着气,苍白的面孔不知何时涨得通红。他微抬着下巴,勾起嘴角,以挑衅的姿态直视着顾明举:「你不想抱我了?」
「我……」他迟疑,满腹的惊异还未彻底散去。
严凤楼便笑了,抛却了公堂上的端正俨然,此刻跨坐在顾明举身上的他仿佛成了另一个人。他学着平日的顾明举那般将眼角微微向上挑起,嘴角轻轻撇出一个弧度:「你骗我。什么喜欢,什么为我而来,都是骗人的。」
「我不骗你。我骗尽了天下,却惟独不骗你。」他语气太凄楚,由不得顾明举不动容。
严凤楼满意地眯起眼:「那就现在抱我。」
一室寂静。巧舌如簧的他顿然失了言语。步步紧迫的他亦凝然不动,一双墨一般漆黑的瞳镀上了夕阳的余晖,熠熠闪烁着,静静等着他的回答。
房外起了风,透过门缝扫进屋子来,吹得桌上的卷册「沙沙」一阵乱响。远处有隐隐约约的哭嚎声。模模糊糊地,似乎还能听见更远处不知谁家大宴宾客的喧哗。
「我们没有时间了。」等不到顾明举的答案。严凤楼低低说道,「温雅臣不再给你写信,我在京城的消息也断了。圣旨已经上路,随时都能到南安。也许今晚,也许明日一早。」
「顾明举,我们没有机会了。」
抓在手臂上的力道已经完全不能再成为障碍,严凤楼再一次俯下身同顾明举四目相交,纠缠的呼吸间,他一字一句重复:「如果你真的喜欢我,那就抱我。你就是为这个来的,不是吗?」不容拒绝,不容置疑,褪去了一切表情的脸上只有坚定与决绝。
「凤卿……」吻上他的唇的时候,顾明举的心头莫名涌起一股想要流泪的冲动。
这是那个初见时与他通报名姓都要脸红的严凤楼。
三年寒窗,胼手胝足,形影不离。总以为五年老死不相往来的光阴可以洗去足够多的牵挂与思念,至少烂醉如泥时不会恍惚见到他苛责的眼,至少抱着别人时不会喃喃唤出他的名;自以为已经忘却,自以为已经看开,自以为已经不再想念、不再懊悔、不再念念不忘。
直到穷途末路的时候,第一个自心底浮起的名字却还是他。严凤楼,我的凤卿,断头台前,若能叫我再看你一眼,那么,顾明举这一生便真的死而无憾了。
千言万语盘桓在胸口无从说起,只能一遍遍借着相交的舌来反复厮磨细诉。我喜欢你,自课堂上的回眸一笑,自暗夜里的窃窃低语。自书院墙头上抱着你看月亮的那个晚上,自大街小巷中牵着你的手狂奔而过的那个午后……
吻得难分难解时恋恋不舍地退开稍许,深吸一口气再又吻上。额头、眉梢、嘴角,湿热的舌尖一路沿着脖颈蜿蜒而下及至锁骨。
「唔……」将手掌按在床榻上,严凤楼忍不住将头颈后仰,低低发出呻吟。
顾明举半撑起身,揽着他的肩,不依不饶地埋在他的颈窝里反复啮咬:「乖,再叫一声,叫我的名字。」
「顾、顾明举……」像是承受不住他四处游走的手掌,严凤楼迷离的双眼在一波又一波爱抚中渐渐沁出了水光。
「真漂亮……」一面咬着他殷红的乳尖,顾明举一面赞叹着。舌尖在已然挺立的小小红珠上几番戳刺,便引来严凤楼更为粗重的喘息。
「嗯……啊啊啊……不要,不要这里……嗯……」
「那么是哪里?嗯?」
「啊……是、是……啊啊啊……」他陷在情欲里几乎语不成句。
顾明举揽着他的腰,一面顺着他的腰线往下而去,一面舔着他的耳廓,体贴地问着:「凤卿,还想让我做些什么?这里?还是这里?」
纤长的手指探进了裤中放肆抚弄,只一个轻轻握住的动作便引得严凤楼一阵战栗。姿容俊秀的南安县丞双颊绯红,攀在顾明举的肩头几乎难以自持:「顾明举,嗯……明举……」
「我在听。」
「我、我想要帮你……」
「嗯?」
「你是风月场上的老手,温柔乡里会过无数倾城佳人,床笫间……也该阅遍群芳。」迎着顾明举不解的目光,严凤楼缓缓后退了稍许。
脸上的红云更甚,他跪在顾明举的两腿间,低下身,缓缓用牙将他的裤头褪下,「如我这般无趣又不懂温柔的……呵,你想笑就笑吧。」
带着几分自嘲,他抬眼又看了看顾明举。双手学着他方才的动作生涩地将眼前炙热的物体套弄了一番,严凤楼张开嘴,伸出了湿润的舌:「夫君,我要。」
三天后的清晨,「咚咚」的敲门声响彻云霄。县丞府的小厮打着呵欠去应门。
厚重的大门打开,门外兵甲峥嵘,最耀眼是打头那人手中明黄色的卷轴。墙边旭日东升,严凤楼闻讯从屋内奔出,晨风凛冽,卷下枝头最后一片黄叶。
来人气态甚轩昂,劈手直点严凤楼身后:「将逆贼顾明举拿下,即日押解回京!」
第十章
天佑二十五年秋,金风飒飒,落叶潇潇,中书侍郎顾明举祸乱朝纲,欺君罔上,犯大不敬罪,按律处斩刑。应了所有人的希望,爬得越高,跌得越痛。
刑期设在一月后,那时理当恰逢今冬第一场雪,雪白血红,应是分外好看。
朝中议论纷纷,有人叹惋惜,有人却说是报应。好事人打破了砂锅想问到底:「他早该知道有今天,怎么什么都不准备,偏偏巴巴地跑去了南安?这可不是他的行事手段。」
周围人谈得兴起,冷不丁被问倒,张张嘴,半天没说上来:「这……谁知道他呀?许是大意了呢?」
耿直的人还没听出话音来,傻不愣登地接着问:「顾明举精得都快成人精了,他怎么会有大意的时候?」
于是白胡子的老前辈们脸上就挂不住了,梗着脖子瞪起眼:「他若是人精,那高相就是人精里的人精!哼,无知小儿!翅膀还没长硬就惦记着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现下被高相治罪,也是他自讨苦吃。」
横冲直撞的愣头青被吓得再不敢开口,摸摸鼻子,赶紧灰溜溜地退开。
外头传什么的都有,沸沸扬扬,千奇百怪,天牢里的顾明举却什么都听不见。高相特意吩咐人替他安排了一间单独的囚室,远在天牢深处,须得经过一条悠长曲折的窄径方能到达。深夜时,连刑室中的哀嚎声也只能隐约听见一丝。
据说,凡本朝国史中犯了罪的重臣几乎都住过这里,其中甚至还有几个是皇家子弟,帝王嫡亲的手足。
后来狱卒在无意中说起,原来不只高相,临江王也差人来嘱咐过,要把顾明举安置到这里。这两只现今斗得如火如荼的狐狸,在这件事上倒是难为他们想到了一处。顾明举禁不住坐在草席上哈哈发笑。这一笑却扯动了身上的伤,痛得险险抽过去。
这里其实不过是僻静些而已,不必担心受人欺凌,三餐总有人送来摆在隔栏外,不必担心有与人争抢之忧,夜间除了隐隐传来的惨痛呼声,也算睡得安稳。
除此,似乎也不见得好到哪里。靠墙根的地方有一方破碎的草席,屋子中央有一张跛腿的方桌。桌上有一盏油灯,可惜没了灯芯。没有人来陪着说话,没有人拌嘴斗气嘘寒问暖,受刑后一个人独自忍着一身笞痕躺在地上,也没有人能替他去讨一碗水来喝。
顾明举常常不言不语地对着墙上的阴影出神。
巡视的狱卒路过,忍不住隔着木栅栏同他攀谈:「老子在这儿干了二十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别说你一个侍郎,丞相将军也见得多了,前头这儿还来过一位国舅爷呢!哭的、闹的、装疯卖傻的,都有……像你这样不哭不闹的,那是认命了,一心等死。」
他说话的嗓门很大,一个「死」字匡匡啷啷地在四壁间不停回响。顾明举不回头,低下脸来轻轻地笑。
温雅臣来探视的时候,顾明举还在墙前坐着。他用手指在壁上来回摩挲着。温雅臣借着微弱的光影,看出那上头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划痕。
长短不一,有深有浅,看似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刻画的工具也不尽相同,有的是用磨尖的竹签,有的是一支秃了毛的笔管,还有的则是指甲。
原来官场里的那些传闻是真的,幽居一室的静默岁月太难熬,只能用一道浅浅地划痕来铭记每天的日升月落。有人细数再见天日之时,有人却默默倒数着行刑之期。
「这里哪些是你刻的?」温雅臣凝着脸在囚室外站定。
闻声,顾明举转过头来,血色尽失的脸上慢慢地绽出一个笑:「我道是谁,原来是温少。」
当日风采卓然的顾侍郎眼下已成阶下囚,玉树临风的温少却还依旧衣着锦绣,倜傥风流,纵使站在暗无天日的深牢中,也只蹙了一双眉,举止优雅从容,仿佛错进了哪家千金的香闺。
顾明举笑呵呵地说:「我以为,你已经醉死在哪位花魁的绣榻上了。」
栅栏那端的温雅臣口气沉重:「为什么?」
早在出京前,就已被他问了许多遍。为什么背叛高相?为什么投靠临江王?为什么不奋力挣扎力挽狂澜?为什么去南安?
都被他问得耳朵起茧子,不耐烦的时候,曲起食指扣他的脑门:「大人的事,小孩子别管。」
其实,温雅臣也不过是比他小了两岁。
那时还好敷衍,现在就糊弄不过去了。顾明举知道,如今再不给这位将军家的绣花枕头一个明白的解释,这位强脾气的温少能住在这儿直到他被推出午门斩首为止。这位少爷才不会在乎他那身价值不菲的锦衣。
「跟着高相,我永远做不了第二个高相。」草席之上他的已经一无所有,更不必再在乎是否隔墙有耳落人把柄,「我顾明举半世拼搏可不单为了做一个四品侍郎。」
名利场上没有满足这一说。得到的再多也不会觉得太多,做的官再大也不会嫌弃做得更大。为官一途,恰似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自他当日倾尽全力将身家性命全数赌在一尊金弥勒身上起,这条仕途于他而言,就再没有退路,也不容许停顿了。
「你什么时候才能给自己留一点余地?」温雅臣的表情是一如既往的鄙夷。
生于富贵之家的他永远不会明白饥饿是怎样一种折磨,也不会知道,他视若敝履的权力在营营小民眼中是如何强烈的一种诱惑。
顾明举的眼中带着笑意,一双墨色的瞳映着壁角的火光,闪出几分瑰丽的色彩:「富贵险中求。一路走来到现在,我哪一次不是火中取栗?」
他的口气里还带着几分自鸣得意。温雅臣却听得无奈:「你的名利心若少一分,或许就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少了名利心,顾明举就不是顾明举。」自己是什么样的人,自己最清楚。顾明举好笑地摇着头,嘲弄温雅臣的天真。
温雅臣看不下去地扭开脸:「临江王能给你什么?」
「丞相之位。」这个高相给不了,老狐狸看重他,几乎什么都能给他,但是绝计不会让他把自己取而代之。官场上不讲人情,只讲利益,这还是老狐狸教他的。但是老狐狸万万想不到,自己大力栽培的左膀右臂险些把自己坑了。
温雅臣哼了一声,不屑于他的利欲熏心:「没把老狐狸捉住,你自己反倒快被老狐狸弄死了。」
高相对有贰心的人从来都不会手下留情,此次若非临江王拦阻,早在南安顾明举就该被就地正法。
他却浑然不在意,滔滔不绝地讲着当时的憧憬:「临江王心里惦念的,无非是仗着我知道的那些陈年旧事将高相一举擒下。如此,彰皇子即位有望,他再以叔父之名摄政,一朝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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