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权独揽,虽无帝王之名,但足以坐拥帝王之实。到那时,新帝年幼孱弱,他再行篡位之举也并非难事。事成之后,论功行赏,我也可一步登天。」
「朝堂上从来就没有情谊可言,同僚、师生、手足、父子……再如山重似海深的恩情也可以在一夕间反目成仇,唯有利益两字亘古不变。」
同样的话他也曾说与严凤楼听,却招来那人一脸的不悦。他反问说:「那么你我之间又当如何?同样毫无情谊可言?」
犀利的言辞驳得顾明举张口结舌。
想到严凤楼,嘴角不由勾得更深,一方破碎的草席都能成为他的朝堂。顾明举笑吟吟地望向脸色难看的温雅臣:「到如今我却发现,权势富贵原来都不算什么,死到临头,什么都是虚的,只有心里的那个人是真的。」
「所以你连命都顾不上也要去南安?」
顾明举维持着笑容不说话。
温雅臣再一次重复:「就为了看那个严凤楼一眼?」
「若我说是呢?」他直视着温雅臣反问。
温雅臣诧异了:「你明明有时间逃出京城东山再起。」
昏暗的天牢里,顾明举背过身,慢慢又站到了那堵刻着无数划痕的墙前:「东山再起又怎样?无非是又一次谄谀巴结尔虞我诈。这些东西,我还没玩够吗?」
狱卒说,在这件囚室里住过的,终是善终者寥寥,太多人出去后便直赴了刑场,身首异处也罢了,更凄凉的是连个收尸的也没有,一地血淋淋的碎肉都被野狗啃了去。
这是报应,芸芸官场,一如滚滚之江河,浊浪滔天。一旦涉足其中,便没有人是干净的。陷得逾深就逾脏,逾久则逾洗刷不清。那般光辉夺目的龙椅下有多少白骨累累,丹陛之下的百官身后便有多少血流成河。
倾轧争斗里,谁都不是光凭一分好运气就能站上金殿,更没有谁能靠着一副清白无垢的身家权倾朝野覆雨翻云。
民间有句俗话,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温雅臣离开的时候,顾明举仍旧没有回头看他。
一丝丝阳光渗过墙缝照进囚室里来,他迎着光线负手而立,说:「当我知道事败的时候,心头第一浮现的人就是严凤楼。到这时候我才知道,原来我一直都没有忘记他。」
什么都忘了,孜孜以求的官位、以命为注博来的富贵、曾经溢满心头的勃勃野心,都顷刻间烟消云散。真正一脚踏上黄泉路的时候,奈何桥头,孟婆汤前,我什么都不要了,只要你一个,严凤楼,我的凤卿,我只要你回眸一顾就心满意足再无牵挂,哪怕仅仅只是一顾。
总有人说,狱中的岁月漫长,数着膝下的稻草总以为已经足足一天,实则堪堪不过一刻。顾明举却觉得光阴飞逝,才记起初见时严凤楼那僵硬又略带羞涩的一笑,转眼却是日升月落。
五年来,这是他在京中过得最清净的日子。除了温雅臣,意料中该来的人一个都没来。后来才知道,高相暗中下了密令,凡探视顾明举者一律回绝。他怕顾明举临死漏出那些不该说的。顾明举一天不死,谨慎小心了大半辈子的老狐狸就一天不得安寝。因此,以后的日子里,连温雅臣都进不来了。
同顾明举攀谈过几回的狱卒提醒他说:「大人,再过三日怕是就要到刑期了。」
他在这一方不见天日的世界里见惯了人世间的悲喜生死,乐极生悲者有之,绝处逢生者亦不少,走出天牢大门后君临天下的也是有案可循。他总用一副看透世情的语气跟顾明举讲,只要脑袋还好好地长在脖子上,之后的事就都还不作数。
所以他依旧沿着官场上的规矩,称顾明举为大人,偶尔眯起一双浑浊的眼不以为意地开着玩笑:「若是将来您柳暗花明又更上一层楼了,可别忘了我。」
直叫被打得皮开肉绽的顾明举一边疼得吸气一边好笑。
顾明举用平静的口吻问他:「也不知到时候为我行刑的是哪位大爷?我可得好好打点他,莫要下刀的时候手软了,叫我临死还受一番苦。」
面容沧桑的狱卒笼着袖子在外头「嘿嘿」地笑:「哪里会这样?管饱都是手起刀落,不叫您疼上半点。他们都是干了二三十年的老手,闭着眼也出不了半点错,熟练得很。」
他说起刑场上的奇异见闻仿佛青楼的常客谈论各家的花娘一般,用着轻松带笑的语调,一说起来就滔滔不绝没完没了,谁人头落地还死死不肯瞑目,谁未上得法场就手脚瘫软面如土色,还有谁,人都道他死了,其实却还活着,被推上断头台的另有其人。
顾明举自始至终神色如常地听,半点不曾去联想三天后的自己。却是那狱卒忍不住了,收起话头,小心翼翼地问他:「大人,你还有什么想说的?或者,你留下点什么,我替你捎出去?」
顾明举想了一想,最终摇了摇头:「我想说想做的都已经说过做过了。」
「什么都不留下?」
「我留下的东西,对他而言,反是祸端。」
「至少让他有个念想。人死如灯灭。起初哭得死去活来,没过几天又转身改嫁的,我也见过不少。」人世间最看不破就是「现实」两字,一世深情换不了一碗薄粥。
「不会的。」外头也不知是白天还是黑夜,顾明举感觉自己倦了,于是阖眼躺下,「他忘不了我。他会记我记一辈子。」
话音未落,却又听他面朝着石墙一人独自低语:「我倒希望他能忘了我。我死了不过一了百了,他心心念念地记着我才是痛苦。」
顾明举吸了一口气,说:「我会舍不得的。」
闭上眼后,他总会想起严凤楼。
幻想中的严凤楼比先前在南安见到的胖了一些,精神也很好,面色红润,眼角含笑,想来晚上不会再苦苦不得安眠。那应该是奸臣顾明举死后三年的事,人们已经不再记得他这个曾经红极一时的顾侍郎,如果极力去回想,大约会在停顿一会儿之后恍然大悟:「哦,是当年那个狗官。呸,死有余辜!也不知被他搜刮了多少民脂民膏。」
那时候的严凤楼应该已经成亲了,飘雪给他生了个大胖儿子。生女儿也很好,依着他们两人的样貌,会是个美人胚子。
一家三口,严父慈母,找个午后坐在庭院里的花架下喝茶、花红柳绿微风习习里,念几阙诗词,弹几首琴曲。孩子笑着荡秋千,严凤楼弯腰为飘雪斜插上一支摇曳的步摇。琴瑟和谐,鹣鲽情深,其乐融融。再没有比这更美好,再没有比这更完满,再没有比这更让他安心入眠。
眼角不自觉湿了,之前那般严苛的刑罚也不曾让他淌泪。嘴角却还止不住地上扬,翘着翘着像是能勾到眉梢。
墙外星斗满天,墙内一夜好梦。
三天后——
天佑二十五年冬,黄叶落尽,满城萧索。
顾明举醒得很早,壁上的炭火烧得毕剥作响,模模糊糊地在黝黑的石墙上照出一个扭曲的影子。
狱卒有心,特意为他打来一盆凉水:「去刑场看热闹的人不少,收拾得干净些总是好的。」
囚服也是新的,洁白如雪,套上身还能瞧见一道道硬挺的折痕。顾明举沾着水拢了拢散乱的发丝,垂头打量自己:「快赶上我第一次穿官服的光景了。」
栅栏外的狱卒忍不住笑:「待会儿还有酒送来,最后一顿总是最好的,您别亏待了自己。等圣旨一到,就得上路了。」
顾明举坐在席上安静地点头:「这些事,我在外头的时候就听人说起过。」
狱卒嚅嗫着说:「死到临头还能像你这样的,我见的不多。」
天色应该已经大亮了,透过墙缝能看见外头煞白的光线。
用手掌再一次压了压身上的折痕,顾明举奇异地觉得,自己仿佛又回到了当年的贡院外,挤在一众雄心万丈的考生里,对着扑朔迷离的未来看不到半点征兆,意料中该有的惶恐紧张却都无从说起,内心恍如止水,宁和不见一丝涟漪。
今昔对比,所不同的只是身边少了一个严凤楼而已。
彼时,一贯镇定从容的严凤楼可紧张了,把拳头握得死紧,手掌心快被指甲扎破。顾明举看不得他这么伤害自己,泱泱的人群里硬把他的手牵过来。
同窗了那么久,手牵手早已不是一回两回,独这一回牵得心惊,指尖擦着指尖,酥麻得像是被雷电到了一般,一潭死水的心立刻被搅得风起云涌,「噗通噗通」的心跳大声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进贡院后松开手,两人的手背上俱是一个又一个月牙样的红印子,也不知是谁握得太紧,也不知究竟是谁抓的谁。
边回忆边等,这一生,样样都习惯了去争去抢去掠取,唯独一个「死」字,竟然是要靠等,真叫讽刺。顾明举默默地想,人头落地后,人们若从他尚未阖紧的眼瞳中看到严凤楼的身影,是否会惊诧莫名?因为这个影子,几乎快要刻进他的双眼中了。
自日升至月落,圣旨却迟迟未到。
狱卒在囚室外低语:「大人,您怕是要绝处逢生了。」
顾明举不说话,坐在墙下默默地用手指摩挲着一墙斑驳的刻痕,许是光线太昏暗,梳洗干净的脸上生生多出几分森然。
掌灯时分,幽深的长廊那头由远及近传来匆匆的脚步声,而后在顾明举背后戛然而止。
顾明举背脊猛地一僵。
身后的人说话了,话音中带着明显的粗喘,显然来得急促:「你的刑期被延后了。」
顾明举依旧僵着,像是被袭人的寒意冻住了,只有触着石壁的手指微微颤抖。
「陛下大赦天下,狱中凡带刑者皆罪减一等。罪臣顾明举欺君罔上罪大恶极,不杀则不足以立吾皇之威,难成百官之诫,着羁押天牢,择日再斩。」来人说话掷地有声,一字一句砸在坚硬的壁间铿锵回响,「后面这一句是高相的意思。」
仍然不见顾明举动作,他长长地叹一口气:「你不问为什么吗?」
粘在墙上的手指终于无力地滑落,顾明举顺着他的语气低声问:「为什么?」
「严凤楼进京了。」
简简单单六个字,落在耳中不啻于惊雷。
他猛然起身,风一般卷到门边,两手用力抠着粗大的栅栏,顾明举双眼鼓起,剎那间几乎血灌瞳仁:「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你现在这副模样,才有点死囚的样子。」来人是温雅臣,心软的温少做不来幸灾乐祸的坏事,低叹一声,他望着表情扭曲的顾明举,语调郑重,「严凤楼要进京了,今天刚下的圣旨,同大赦的旨一起。」
天佑二十五年冬,灵帝病重,群医束手,岌岌可危。初冬大雪,青州南安县忽现霞光万丈,圣兽麒麟逐雪而来,至南安书院,长鸣三声,又腾云而去。观者哗然,稽首叩拜,后于雪中拾得七彩鳞甲一枚,非金非银,坚硬莫名。众人道,此乃麒麟之物。遂呈送入宫,献于驾前。
灵帝大喜,引以为祥瑞,即令大赦天下以谢上苍。又,南安县丞严凤楼献宝有功,兼为人刚直,清廉不阿,堪为百官表率,擢升从六品侍御史,即日进京,不得有误。
慢慢地、慢慢地,抓着栅栏的手垂了下去,油腻腻的栅栏上清晰地划出了几道细痕。顾明举的脸色缓缓放松了下来。
温雅臣追着他的背影说:「他是为了你。」
「我知道。」轻声说着,顾明举一步一步走回那道布满刻痕的墙。额头重重抵上冰凉的石壁,自下狱后始终风轻云淡看穿生死的男人沉痛地闭上眼,牙关交错,恨不得用唇上的血抹杀了这一切,「严凤楼,你从来都没说过你喜欢我。严凤楼,你明明说过,你不喜欢我!」
不日之前在南安。天尚蔚蓝,云仍悠悠。
我牵着你的手逐字叮咛:「不管发生什么,不要打听,不要参与,更不要做傻事。好好当你的县丞,就当作……当作根本不认识顾明举。」
你点头。你应允。
我听你信誓旦旦对我起誓:「我知道。」
我看你拧眉撇嘴那般不屑:「我能做些什么?一旦你踏出南安半步,我就当你死了。」
你说的!你说的!字字句句都是你说的!
现今这一场献宝的闹剧又算什么?
天底下哪里来的麒麟,又哪里来的祥瑞?吉兆云云都是你严凤楼胡说八道愚弄君王!欺君罔上是死罪,斩立决杀无赦,碎尸万段也是罪有应得。
「你这叫不打听?你这叫不参与?你这叫不做傻事?」一拳捶向石墙,顾明举的话语已然变得哽咽,「严凤楼,你这样做是要让我死不瞑目!」
他未曾哭,对着墙壁不断咒骂不停责问,到后来胡言乱语得根本听不清在说什么了,只听他重复又重复,严凤楼、严凤楼、严凤楼……我的凤卿。
感到脸上有异样,温雅臣抬手去摸,赫然触到一行冰凉。
尾声
天佑二十七年,又是秋天。顾明举在那间小小的囚室里住了已经差不多两年。
两年,病入膏肓的天子时好时坏,苟延残喘着不愿轻易撒手西去;庞龚二位贵妃的脸上陡然多出几道浅浅的皱纹;皇子们尚还年少眸光中却不复稚嫩;谁主沉浮依旧还是个谁也说不准的迷,高相老了,临江王也不再翩翩如少年,只有彼此对权利的渴望炙热更甚当年。
朝堂上已不再有人提及顾明举。岁月匆匆如流水,芸芸众生不过江边之沙,无论什么痕迹,涨潮之后再落潮,一应被冲刷得无影无踪。圣上的病稍有起色的时候,高相那边曾有人上表奏请,要将顾明举择日行刑。圣上驳回了。
据说,临江王在当中插了一手。临江王那边也曾有人上奏,顾明举一案疑点重重,恳请重头再审。奏折也被退了回来。宫里的公公们说,高相在圣上面前说了几句。
明白人都清楚,顾明举对临江王已经不再那么重要了,被吃掉的棋子没有半点可以利用的价値。可是临江王却发话说,他要保他。原因众说纷纭,曲曲折折地全部绕到了一个人身上,那人便是严凤楼。
同样是在天佑二十七年。侍御史严凤楼再获隆恩,官拜五品御史中丞,掌御史台,纠弹百官。蛰伏地方数载,严凤楼不飞则已,一飞冲天。
温雅臣常拎着一小坛酒来看顾明举。将军家不务正业的公子哥有的是大把无法排遣的时光,刚好可以用来絮絮长谈。
昔日口若悬河的顾侍郎却总是很沉默地边喝边听。
温雅臣告诉他,去岁科举中举的进士们,有些才去了地方一年,今年就被调用回京:「江山代有才人出,长江后浪推前浪。顾明举,人家已经超过你了。」
顾明举执着酒盏无声地笑。
温雅臣就一个个把名字掰给他听,谁得意、谁风光、谁可当第二个顾侍郎。数了半天,没有说到杜远山。他是那一年的榜眼。
「杜远山呢?被贬到哪里去了?」
「呵呵,你怎知他会遭贬?」温雅臣好奇心大盛。
顾明举波澜不惊:「以他的做派,就算已经被弄死了,也不是稀奇事。」
杜远山呐,比严凤楼还严凤楼的小严凤楼,不步严凤楼的后尘,他还能干什么?
逗得温雅臣也乐,杯里的酒水不留心洒出了一大半。
顾明举抬头看了他一眼,视线又落回水光点点的酒盏:「严凤楼能有今天,也是件奇事。从前若是有人跟我说,有朝一日严凤楼能摸到金殿的门槛,我会笑上三天三夜。」
他低下头似有感而发,轻轻一句「凤卿」几乎低不可闻:「你说,他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呢?」
「我……」温雅臣停了斟酒的手欲言又止。
两年里,两人时常这般隔着栅栏对坐而饮。言谈时也会提及严凤楼,他上朝时的模样,他在京中的府邸,他偶尔同温雅臣的对话……温雅臣陈述起来语气总是很平淡,用一副泛泛的口吻说着一些无关痛痒的事。
有些事是说不得的。
温雅臣突兀地大笑几声敷衍:「哎呀,他是大名鼎鼎的御史严大人,我算什么?哪里能亲近他?」
顾明举听了,神色变了一变,伸手把酒坛夺了过去,就着坛口猛饮了一大口:「算了,你说我也不想听。」
嘴角弯弯,他轻佻地把酒坛丢还给温雅臣。笑容却如烟花,转瞬即逝。顾明举快速地扭头把脸埋进了阴影里。
栅栏那边的温雅臣愣愣地接过空酒坛:「他……过得很好。」
苍白得谁都骗不了。
但是又能怎么说?说两年来严凤楼几乎从来没露过笑?还是说他瘦得都快脱了形?或者,笑嘻嘻地告诉眼前这个已然微醉的男人,知道吗?高相是怎么对人形容你的凤卿的?临江王脚边一条不会叫唤的狗。
阴影里的顾明举毫不客气地嘲讽:「幸好你有个做将军的爹,否则,你死得比杜远山还快。」
温雅臣不说话,低着头把酒盏里的酒喝得一干二净。
离开的时候,温雅臣走出几步又回过头,囚室里的顾明举正把脸贴在栅栏上,神色复杂地看他。
见他回头,眼中掠过一丝狼狈,顾明举忙不迭把视线挪了开去:「我是想告诉你,好歹要有点出息,将军府将来还得靠你。」
温雅臣站在石阶上,自上而下看他松松垮垮的衣襟,原先白皙的胸膛上一道道鞭痕触目惊心:「你若是想见严凤楼,下次我把他带来。」
顾明举死撑着:「我说的是你,你做什么跟我提他?」
然后,再不管温雅臣的回应,他径自一人回到墙边的草席上,对着满满一壁的刻痕,岿然仿佛入定的高僧:「他来了能落什么好?让那些眼红他的人抓住把柄,告他个结党营朋图谋不轨?呵,做靶子的滋味,我比你和他都更清楚。」
闭上眼,目光所及就是全然一片漆黑。破烂的草席及不上锦被绣枕,却意外让他睡得踏实。哪怕浑身伤口溃烂痛不欲生,只消阖上眼,就总能沉沉睡去。
梦见那时读书,窗明几净的课堂,须发皆白的夫子。百无聊赖,拿笔杆子悄悄去捅前面那人的背,一而再,再而三。那人终于肯回头,恰好吹来一阵风。吹乱了那人的发,吹散了桌上还未誊写完的诗集。雪白的纸「哗啦啦」铺满一地。
他幸灾乐祸地笑,顾明举手忙脚乱去拾,抓起一张纸,落眼看到一行诗:
晨起临风一惆怅,通川湓水断相闻。不知忆我因何事,昨夜三更梦见君。
这一年冬天,雨雪霏霏。
当今天子再次久病不起,一夜间三次急召太医,及至天明时分仍是紧闭双目不得苏醒。同时病倒的还有高相。老狐狸终是老了,任凭头脑精明清醒胜过无数青年才俊,一把颤巍巍的老骨头却叫凛冽的北风吹得摇摇欲坠。朝堂之上,百官面前,正値精壮之年的临江王微笑着亲手送他一支千年的老山参。
人们说,该到分胜负的时候了。
温雅臣把消息带给顾明举。顾明举盘腿坐在他的破草席上:「我说,近来天牢里怎么进来了这么多人。分文武两班站一站,就能另起一个朝堂。」
温雅臣没好气瞪他:「里头有不少还是你的熟人。」
「应该的。」扯了一根枯草叼进嘴里,顾明举不以为然,「他们笑话我的时候,就该想到,自己迟早也会有这么一天。」
厌恶名利的温少皱起了眉头,顾明举便不往下说了,转过头来继续方才的话题。高相这回得的不是小病,虽说挣扎着可以下地,精神却到底不如从前了。说来他也到了知天命的年纪,旁人含饴弄孙尽享天伦,他却还在腥风血雨里打拼。
善良的温少摇头感慨:「老头过得也不容易。」
顾明举却冷笑:「老狐狸若是肯安分就不是老狐狸。他当年入朝的时候,浑身上下连件没有补丁的衣服都没有。能一步步爬到今时今日的地位,可是用身家性命换来的。以他的性子,将来如果不穿着黄袍入殓,就算死也不会闭眼。」
温少抱着臂膀说:「你和他压根就是一种人。」
顾明举也不恼,咬着草根撇了撇嘴:「他当年撂下引他为心腹的三王爷,临阵倒戈,反助尚是四皇子的先帝登基,方成就下如今的基业。说起来,我确实不如他。」
谣传说,高相年轻的时候曾有个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表妹。中举后,他指天为誓,飞黄腾达后,必用八抬大轿来娶表妹过门。入京后的第二年,他果然喜气洋洋成亲,那大轿中抬的却不是心爱的表妹,而是吏部尚书之女。
表妹是否确有其人,如今早已无人知晓。但是高相为求出人头地的不择手段,由此可见一斑。
温雅臣听完后问顾明举:「你呢?若是眼下有人许诺能救你出去且官复原职既往不咎,只要你能与他家的小姐成亲。你愿意吗?」
「我当然愿意。」酒盏停在了嘴边,顾明举歪过头,大惑不解地看他,「不愿意我就是傻子。」
温雅臣追问:「真的?」
真是个傻小子。看他那张天真纯良的脸就觉得可笑,顾明举端着酒盏「哈哈」笑不停。
那边忽然递来一张雪白的纸笺。
「什么?」笑容还呆呆地挂在脸上,顾明举有些发愣。
「有人托我带给你的。」温雅臣侧着身,固执地伸长臂膀把纸笺送到他跟前,「看看吧。」
薄薄一张纸,被小心叠成了四方,淋漓的墨迹就深深藏在里头不露半点痕迹。他一动不动地盯着温雅臣手中的东西,像是突然失了魂:「谁给你的?」
「你说还有谁?」
端着酒盏的手不听使唤了,小小的酒器好似猛然间重了千斤,压得手臂怎么都抬不起来。顾明举目光灼灼,好似要在那纸笺上看出一个洞来:「是他?」
温雅臣无声地摇了摇头,蹲下身,把纸笺放在了顾明举的手边:「除了他,你觉得还有谁会直到现在还记得你?」
温少离开后,屋子里融融的暖意似乎也跟着离开了。寒意钻过壁角的缝隙,从四面八方侵袭而来。陶制的酒盏滑落到地上晃悠悠地转了小半个圈。顾明举颤着指尖,慢慢地从地上把雪白的纸笺拾起。
纸笺折叠的方法很特别,两面空空,四边光洁,看似毫无入手之处。顾明举用指腹摸索了片刻,小心地用指甲挑开一处难以察觉的缝隙,熟悉的笔迹一点一点慢慢展现在眼前: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寥寥四行,二十八字。一字字轻声念过,不自觉泪流满面。
这夜是除夕,天牢之外万家灯火。城中有公侯在自家王府里放了漫天的烟花,姹紫嫣红,溢彩流光。
天佑二十八年夏末,靖帝崩。
半月后,高相病故。
又过一月,皇子彰登基,尊亲母庞妃为太后,叔父临江王辅朝摄政。皇子崇被勒令拘于偏殿永世不得踏出半步,龚妃自缢。高相党羽或问斩或流放,一时树倒猢狲散。
这世间最不缺的就是官,前头的人死了,总有人前仆后继顶上。朝堂里很快平静如昔,起高楼,宴群贵,歌舞升平。
那日天子临朝,百官肃静。绯衣的宦官站在龙椅之下仰首高宣:「罪臣严凤楼,矫造异象,诡称祥瑞,欺瞒先帝,蒙蔽天下,犯大不敬罪,其罪当诛。然念其忠心耿耿,保驾有功,着革去官职,驱逐出京,今生不得入朝。」
严凤楼匍匐拜倒,额头重重点地:「谢吾皇隆恩。」
天牢外,刺眼的阳光照得顾明举快要睁不开眼。换了一身干净布衣的前任侍郎倚在墙根下静静地等。
远远地,行来一个身影。走近了才看清他的面容,眉峰平和,唇角微扬。这样的人,做师爷不够机敏,做商人尚欠世故,请进三清观中研经修道又尘缘未断,只能摆进那巷子深处的学堂里,做个外冷内热的教书先生,清清淡淡一辈子,无富贵无权势,但是也无风无雨无性命之忧。
等他走到跟前,顾明举笑着向他伸手:「喂,你冷不冷?」
严凤楼抿起嘴角,把手背到背后:「我不冷。」
「可是我冷。」
这一次不是牵手,顾明举狠狠地把严凤楼按进了怀里。
许多年前便悄悄开始幻想,有朝一日,用力把你揽进我的臂弯。及至两鬓苍白垂垂老矣,窗外落叶如金的季节,我转身,你回眸,相对一笑,眼中除了彼此再无其他。
——完——
番外——卖命
靖帝天佑二十五年。
这一年的雪下得特别早,才刚入冬就飘飘洒洒地落起来。翌日清早推开窗,满院银装素裹,白得仿佛烛灯下佳人滑腻的胴体。
温雅臣在窗前伸了个懒腰。北风夹着团团雪花,劈头盖脸地往脸上卷来。刺骨的寒意里,整个人登时就清醒了。
他们说,新任的侍御史已经启程出了青州地界,这两天该到连州。
严凤楼沉寂得太久。沿着金殿上下打听一遭,谁也说不清他的来历。就算与他同年中举的那些,也要绞尽脑汁才依稀想起,从前确然有过这么一个人:「是不是总站在顾明举身后的那个?」
又过了两场雪,严凤楼到京城了。说是星夜兼程,连大雪封山都执意不肯耽搁。千里迢迢而来,途中不曾让马车歇过一刻,恐怕连边关告急的文书都及不上他。
于是有人阴阳怪气调侃:「到底是从青州那小地方来的,急吼吼的样子真难看。」
「怕来晚了,官位就长腿跑了吧?」
招来一片附和的笑声。
又过了几日,温雅臣就在上朝的人群里看到了他。
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新任侍御史大人穿着一身簇新的官服,面容方正,身姿挺拔,只是从侧面看,略微显得单薄。比照温雅臣想象中的严凤楼,眼前的这个显得更憔悴些,目光虽清澈坚定,却隐隐流露出几分悲悯。
与顾明举相交算来也已经有两三年,温雅臣之前从未听他提及过严凤楼这个人。在喝酒喝得目光迷离的时候,顾明举那个酒疯子会突然起身指着街上某个匆匆路过的行人大喊:「喂,你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来找我。」
温雅臣揪着他的衣领把他拖回来,抓起杯子用冷酒泼他:「你丢什么人?」
顾明举就定定地坐在椅上,视线一直追着路人的身影直到再也看不见,酡红的脸上一会儿写满怀念一会儿又漫上了落寞。
唯一一次例外,在一个满月的夜晚。千杯不醉的顾明举酩酊大醉,他扯着温雅臣的衣袖,嘴里喃喃喊着凤卿,瞪着一双赤红的眼睛用颤抖的手凭空比划。
他大着舌头说,他的凤卿长得很好,讨天底下所有的丈母娘喜欢:「真的……我不骗你……只要他不要把脸绷住,绷着脸就显老了。呃,其实,呕……还是好看的。」
那个晚上,顾明举与平时判若两人。他妄图将大半个身子探出绣楼之外,用手指着空中的圆月疯子般又是笑又是大喊:「凤卿,我带你看月亮!」
若非温雅臣死死拉住,他恐怕就要自楼头跌下。
新进京的御史独自一人站在巍峨的宫门下分外扎眼,众人皆以戒备的眼光看他。无视周遭的「嗡嗡」的窃窃私语,面无表情的严凤楼始终将背脊挺得笔直,幽深如墨的眼中看不到一星半点高升后的欣喜。
赶前来上朝的人逐渐多起来,三三两两地,有人走上前同他搭话。温雅臣留心看了看,去的都是临江王那边的。高相和他的心腹们则都远远地聚在另一边,两派泾渭分明。小小一个南安县丞能够脱颖而出,背后靠的是谁的助力?自然也就不言而喻了。
「一样是为人卖命的,谁能好得过谁?」有好事的在温雅臣耳边嘀咕。
温雅臣点点头,不置可否。
陛下龙体欠安,天明时分,有绯衣的公公出来吩咐散朝,若有要事,则报临江王与高相二位。近半年来,这是常事。臣子们习以为常,听完后便三五成群地散了。
趁着人头混杂,温雅臣不露神色地走到了严凤楼身后。那个第一个找严凤楼说话的官员一直热络地伴在他身边。温雅臣隐约听见只字片语,高相云云、临江王云云、将来云云。
严凤楼如顾明举描述中的寡言,旁人滔滔不绝的叙述里,偶尔才听他出声回应。嗓音低沉,微微带一丝暗哑。
温雅臣想起顾明举说过,严凤楼时常熬夜看公文。想来,在赴京的途中,他也不曾好好歇过。谈话时,咳嗽声明显多过他说出的话。
擦肩而过的时候,温雅臣扭头飞快地瞥了一眼他的侧脸。严凤楼的眸光很淡,仿佛什么都不能叫他在意,棱角分明的脸廓却分明透着几分坚毅。
当晚,温少夜宿倚翠楼。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着一身半透纱衣的佳人在桌前翩跹而舞。温雅臣倾身捉过她纤白如玉的手:「假如明天我死了,你会为我哭吗?」
花娘笑靥如花,袅袅绕过圆桌,娇柔地偎进他的怀里,葱白的手指在他眉间描画:「那我就跟你一起死。」
温雅臣笑着握住她不安分的指尖:「你跟多少人这么说过?」
她媚眼如丝,别有用心地引着他的手在薄薄的纱衣上游走:「你说呢?」
天牢里的顾明举过得很安静,能吃能睡能抬杠扯皮。圣上大赦天下之后,狱卒们就再也没有阻拦过来探视的温雅臣。听说,这又是临江王的功劳。即便是做给别人看的表面文章,对比高相的薄情寡恩,这位王爷对下属的厚待好得让人咋舌。
昏暗的囚室外,温雅臣时常会看着顾明举沉静的背影失神。阅历尚浅的温少不能相信,栅栏那一边,那个对着石壁枯坐神情虔诚仿佛苦修僧人的顾明举,就是往昔带着自己逛遍京城所有花街柳巷的那一个。
其实及至顾明举被打入天牢的三年后,人们在谈天时无意中提起他。顾侍郎留给人们的,也还是那一副笑容亲切但是目光冰冷的形象。
严凤楼进京后的半月里,温少很识趣地没有去天牢打搅。然后,作为知交好友,他特意为顾明举带去了一坛好酒:「金风玉露又重逢。怎么样,是否胜过人间无数?」
原先笑容满面的顾明举陡然沉默。
虽然掩饰得很好,但是温雅臣还是从他微微颤抖的手中读出了几分悲哀。
两个月后,秘密出京的严凤楼为彰皇子请来天下第一大儒水镜先生为师。
那是个脾气古怪的老头,学识渊博,德高望重,仕林以其马首是瞻。当今天子曾有意请他出山辅佐,赐以金银财帛无数,又以高官厚禄相许,却统统被他一口回绝。圣上屈尊相邀三次,三次无功而返。老头狂傲地扬言,这世间还未有能令他倾力扶持的明主。
言犹在耳,一个转身,他却亲自随严凤楼入宫,悄然站到了彰皇子身旁。当今当世,一个水镜先生足以抵得起汉初的商山四皓。宫内传言,病榻之上的天子听闻此讯,亦是惊异良久。
然后,新任侍御史严凤楼上书,奏请以贪污索贿、强占田地四大罪弹劾吏部侍郎、高相远侄汪同书。
举朝哗然。
耳鸣眼花的帝王不肯相信,将奏折怒掷于地:「荒唐!」
严凤楼垂首跪倒于玉阶之下:「臣所言句句属实。」
众目睽睽之下,领廷杖三十。
声声闷响清晰地传进每一个人的耳朵里,温雅臣觉得自己身上也跟着隐隐生出几分痛楚,垂头盯着自己的脚尖,不愿看他皮开肉绽的惨状。
第二天,严凤楼又再度上书:「请陛下明鉴。」
天子气极,赐廷杖四十。
散朝时,众人纷纷抬脚从他身边跨过。温雅臣亲眼看见他软泥般孤身一人趴在地上,连起身都无能为力。忍不住走上前去搀他。
严凤楼睁开眼:「原来是温少,下官久仰大名。」额间转瞬沁出层层冷汗。
笨手笨脚地搭起他一步步往宫外挪,温雅臣口气生硬:「放心吧,我不会告诉顾明举的。」
咬牙强忍着剧痛,严凤楼扭过脸,虚弱地给了他一个笑:「谢谢。」
握着他细瘦如柴的手臂,听他疼得不住吸气,温雅臣倏然把头转到了另一边。
三天后,伤势未愈的严凤楼一瘸一拐地站到了上朝的伫列里。金殿上,他蹒跚出列:「臣要参吏部侍郎汪同书。」
龙廷震怒。
百官伏地,连称惶恐。
独留他一人固执不肯退让:「请陛下明鉴!」
温雅臣分明看见,他绯红的官袍背后,早已被冷汗浸湿了一大片。
天子苍白的病容硬生生被气到血红。严凤楼忤逆犯上,再领廷杖四十。
又过几日,却还是他。脚步比先前更虚浮,眸光却更执着:「臣有本上奏。」
……
天佑二十六年仲春,汪同书伏法,高相如失一膀。
严凤楼之名自此在朝中传开。大庭广众之下,一直作壁上观的临江王笑容可掬地将他被枷得伤痕累累的手拉过:「严大人辛苦。」
旁人异样的目光里,严凤楼不卑不亢,拱手施礼:「下官理所应当。」
长长的衣袖将所有表情尽数掩去。
过了些时日,有大臣联名上表,恳请将罪臣顾明举问斩以正视听。
高相但笑不语。
临江王越众而出:「此事恐怕不妥。」
圣上游移,经临江王几番劝说,最终作罢。
官场上开始暗暗流出一些传言,临江王对严凤楼是有许诺的,只要能成大事,彰皇子登位之时,便是顾明举出狱之日。
高相那头有人言之凿凿,顾明举于南安就擒之时,亲眼见他自严凤楼的卧房里走出来。群臣大哗。一时蜚短流长。连擒拿顾明举的地方都几度变更,前天还说是屋外,昨日改成了屋内,到了今天一早,再有人提起,就变成了床笫之间、严凤楼的身上。
当时,顾明举的那话儿还深深埋在严凤楼的股间意犹未尽地进出,严凤楼被他高举着双腿,嘴里咿呀浪叫,污秽不可入耳。
他们绘声绘色地描述,床榻如何凌乱不堪,顾明举和严凤楼如何衣衫不整又如何丑态百出。言语生动细节精准,仿佛桩桩件件都是亲眼所见。
温雅臣听了,笑得前俯后仰。
他们犹不察,一本正经地反问:「否则,那个严凤楼是为了什么?」
温雅臣说:「或许仅仅是为了同窗之谊呢?」
众人都愣了,睁大眼不可置信地看他,而后一个个笑得喘不过气。这世间已经没有人会相信,谁会单单只为一个「情」字就甘愿付出一切,乃至于自己的性命。
刻薄的朝官们毫不避讳地当着严凤楼的面谈论:「看他神气活现是个好端端的男儿郎,原来,是虚的。」
「哎?大人此言差矣。人家前头是虚,后头可别有洞天。」
「哟,你试过?」
「呵呵,你去天牢问问那位顾侍郎不就知道了。」
「你去问过?」
「哈哈哈哈哈……此中滋味,他就算告诉了你,你没尝过,又怎么知道?」
好脾气的温少在一旁听得愠怒:「你们有闲心在这儿磕牙,无非是看现在顾明举陷在天牢里出不来也听不见。天牢的大门天天开在那儿,指不定等等散朝的时候就有一个两个被押进去同他做伴。二位有空闲就坐下来好好想一想前头的汪同书,你们是家世高得过他,还是有个比他更位高权重的表叔?别到时候进去见了顾明举,心里头连个准备都没有。」
那两人闻言立刻噤了声,心虚地探过头往温雅臣身后看。严凤楼正默不作声地站在宫墙边,眼神依旧散淡,石头般冷硬的脸上不见半点悲喜。
就在众人真真假假的议论与污蔑里,严凤楼又参倒了与自己同年中举的李如山。而后是中书舍人陈辉、给事中陆蒙……等等等等。侮辱夹杂着谩骂始终跟在他身后。高相一派将他称作临江王脚边一条不会叫唤的狗,越安静便越会咬人。
漫天的非议里,面目冷峻的严凤楼只是偶尔会站在高高的宫门下发一小会儿呆,剎那间表情空洞,好似魂魄抽离飘去了谁也看不见的地方。
温雅臣轻轻碰了碰他的手:「严大人,在想什么?」
他猛然回神,拘谨地往侧旁让开半步,视线飘忽:「没什么。」
温雅臣小心翼翼问道:「是顾明举吗?」
他不承认,亦不否认:「天凉了,天牢里的寒气是不是比这里更重?」
温雅臣情不自禁劝他:「若真不放心,就去看看吧。」
他垂眼思考了很久:「我去了只会让他更担心。」
看着他波澜迭起的眼眸,温雅臣知道,其实有那么一瞬间,严凤楼是动心的。
天佑二十七年,侍御史严凤楼再获隆恩,官拜五品御史中丞,掌御史台,纠察百僚,弹劾不法。自一县之丞至一台之长,可谓官运亨通。
他双手高举过头,恭恭敬敬将圣旨接过,即便此时此刻,铁面如山,仍旧不见一丝欣喜。温雅臣躲在伫列里仔细看他瘦得见骨的脸庞,一晃两年,足足七百三十日,除却先前搀他出殿时那个昙花一现般的虚弱笑容,严凤楼几乎从未笑过。
温雅臣想起,天牢里的顾明举倒是笑口常开,跟个不着调的狱卒都能聊得欢声笑语不断。他们两个当真是两种人,一个笑在脸上冷在眼底,一个却冷在脸上,把所有悲欢都深埋心间。
如果说顾明举的平步青云是靠那些五花八门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赚来的,那么,严凤楼的升迁则简单得多——卖命。
他讷于言辞,不懂逢迎,酒宴上常常被人忘记在一边,依附临江王的官员们里,也不曾见得有谁与他深交。朝堂上,遭人刁难之际,没有人替他出头,更无人为他争辩。
顾明举问温雅臣:「你说,严凤楼这两年是怎么过的呢?」
严凤楼能升官,这在他眼中大概算是个奇迹。
微醉的他绝然想象不到温雅臣心中的巨浪狂澜。
其实话就在嘴边,你的凤卿靠着参倒高相的人马在临江王面前立足。奏折一本接一本,第一次参不倒,第二次就接着上本。
即使挨廷杖,即使受枷刑,即使滚过钉板碾过刀尖,只要一息尚存,他就会坚持不懈地顶着一副木然的表情站上朝堂。他不能停也不能退。直到真正性命堪虞时,临江王才会伸手拉他一把,因为再找不出比他更不要命更心无二志的人。
若是哪天他退缩了,他就再没有可以利用的价值。他要死,你也活不了。
温雅臣说不出口,只能用拙劣的借口来招惹顾明举的嘲笑:「他……过得很好。」
在这时,他才真正羡慕起顾明举的巧舌如簧。
天佑二十八年,皇子彰登基称帝,临江王如愿以偿摄政辅朝。
天下间,除了少数的几个,其实谁都不在意龙椅上坐的究竟是哪个,包括温雅臣。日子照旧还是原先的过法,贵者恒贵,贫者轻贱,倚翠楼的花娘柔媚如昔。
皇朝日益腐朽的大势并非调换一个天子或是铲除一个佞臣就能轻易阻挡,人力在天命面前,渺小一如蝼蚁。
新帝登基之初,大封护驾功臣。唯有严凤楼遭贬。他被逐出京城再不得入朝为官。其实,这是他一早就与临江王立下的约定。
大功告成之后,什么都不要,只要一个好好活着的顾明举。朝堂再金碧辉煌,如果顾明举不在,于他就没有任何意义。
秋风渐起之时,温雅臣独自登上城楼,看他二人在脚底并肩走过。
他曾替严凤楼为顾明举送过一张纸笺。折叠的手法独特而别致。整张纸被折成了小小一方,内中的字迹被严实地包裹起来,两面空空,四边光洁,看似毫无入手之处。
温雅臣猛然记起:「顾明举也时常喜欢把写下的内容这样折叠起来。」
然后,顾明举会把它们扔进火盆里烧掉。他说,这是秘密,只能让知道怎么拆开的人看见。如若强行撕开,会让纸上的字迹跟着一起破碎。
可惜那人不在,而且那人大概永远不会想看见这些内容。
「我怕他撑不下去。」之前还脸色阴郁的严凤楼闻言绽出了一个淡淡的笑容,「是他教我的。」
这是温雅臣第二次看见他笑,依旧迅捷如昙花,死水般静止的眼瞳中却蓦然闪现几分光彩。温雅臣这才相信顾明举说的,他的凤卿长得很好。
他们的背影渐行渐远,在西沉的落日前缓缓变作两个小小的黑点。温雅臣也转身慢慢走下城楼,在往后的日子里,或许,严凤楼的脸上会时常挂着那般幸福的笑容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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