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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魂落04

岂知他惹祸的那日,压在面前这位破军煞星身上也说过这麽一句风流话?

摇光当即一把将那风流恶鬼书生的转世给从床上揪了起来,咬牙切齿,拳头捏得那指关节咯吱咯吱响:“想做风流鬼是不是?我现在就成全你!!”

余靖受了惊吓当即连连气喘,脸色更是惨白得像个鬼,摇光连忙撒手,怕方才这一折腾把这文弱书生薄得像片纸的小命给玩儿没,连忙扶住他,伸手探向後背给他顺气,一反凶神恶煞的表情:“怎麽样?好点了吗?”

“好多了……”余靖垂下眼帘,留意到床头上那一颗略带黯然不及先前光亮的宝珠,不由奇怪问道,“这宝珠怎麽又带回来了?”

说起这个摇光更是郁闷:“不合适。”

余靖不清楚他所说的不合适所谓何解,但见他心灰意懒,失望之色极重,便就安慰道:“天下之大,即使不是这颗,总有一颗会合适!”

“嗯。”摇光打起精神,指着床头的宝珠,“这珠子你留在身边吧。”

“这怎麽行?”余靖摇头,“这珠子一看就是天地间的灵物,还是放归原处吧?”

“我说行就行!!

摇光不想再在打开门时看到他如同死尸一般横卧的身体,这竹林少一颗望月宝珠,也不过是少了一个不论是望还是朔都诡异着圆满的月亮,但余靖要是没了这颗宝物,说不定半天就得完蛋!

两者相较轻重,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这个书生,也没有注意到他第一次违背了贪狼星君的吩咐……

余靖端详那宝珠半晌,还是犹豫:“此事不妥。所谓怀壁其罪啊!我一个书生,要带着这麽个宝贝,指不定一出门就给盗贼给谋财害命。”

摇光啐道:“有我在,你还怕什麽盗贼?!”

余靖眨眨眼,幽幽抬头看了看他,道:“既然珠子已经找到,你……你想必也快要走了吧?”

摇光一时给噎住,看那书生大病一场般虚弱的身躯佝偻地坐在床上,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是淡淡的紫色,满室的空幽更因秋日而显得萧瑟,只要他转身离开,这荒山竹林中,是不是又只剩下他独自一人,与竹林里那些无形无影的鬼魂为伴?

“我……”不知为何,对这个宋帝王的转世,他总是无法似以前那般甩手而去。几日相处,这个男人的细心、体贴,比起能在地府呼风唤雨的时候,反而因为没有了法力而更能实在地让人体感身受。

余靖似乎马上觉察到自己一时失态,便连忙压下情绪,脸上挤出笑容,只是这笑容,看得让人心里一丝丝地抽着酸。

“都说天下无不散之筵席,你的那匹马我一直有细细照顾。之前那头吃不完的野猪我都做成了肉干,你多带上一些,这一路上都没有可供歇脚打尖的村镇,可不要饿着了。”这番细细打点,好像打一开始,便知道他不会久留,笑意中带着淡淡离愁,看得人心里闷得慌。

摇光当即冲口而出:“你跟我走。”

话一说完,两人都愣住了。摇光不免懊恼,自己四处寻珠奔波劳碌孑然一身也就罢了,带上个病弱书生算什麽话?只是话已出口,却断无收回的道理。

余靖似乎看出他的心思,便笑着摇头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抬的,你带上我这个累赘做什麽?”

他这般自贬身价反倒让摇光听着不甘愿了:“谁说你是累赘!?若不是有你在旁提点,我也不会找到这颗望月宝珠!反正你吃得也不多,又能自己走道,没碍着我什麽事。再说……再说这来路上走好几天都没瞧见个人,有你在旁正好解闷!”越说越觉得是个道理,摇光一贯地强势,“反正你在这待了这麽些年也没出去过,这回刚好!就带上这珠子,跟我走吧!!”

余靖微笑地看着说风是风说雨是雨的少年,只道:“可总得收拾一下东西……”

“读书人做事就是磨磨唧唧!”摇光有些不耐,不过看在他脸色还显苍白便还是忍住了性子,“也好,就让你多休息两天再出发!”

“好。”

看到余靖脸上的笑容总算是恢复了平常的温文娴静,摇光更是肯定了自己的决定。

正在此时,就听到屋外有女子娇滴滴的声音传进来:“余公子!您在家吗?”

余靖无辜地看着顿时一脸怒意的摇光,苦笑摇头。

也不是他把妖怪招来的,人家要来送东西,难道他还能往门上贴桃符,再写上一幅“非人勿近”吗?

摇光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磨牙般龇出一句话来:“明日启程!!”

尾声

摇光虽然嘴里放的狠话,但还是让余靖静养了三日,方才启程出发。

余靖走得倒是干净利落,也不担心家里的东西被偷,按他的话,屋後那乱坟岗里既然真有鬼,这竹屋也算是鬼屋了,估计没人有胆量惦记里面的东西,再说也不过是些锅碗瓢盆。

他到土民村长处花大价钱购了一匹马,以作代步只用。

不错,是一匹马,虽谈不上膘肥体壮,更不是那些北方的高头大马,但它好歹是马!看那颀长的颈子上漂亮的鬃毛,柔软又长的马尾巴,比摇光那头骡子强上不止一星半点。

那好像弱不禁风的书生往马背上这麽一坐,长衫飘飘,气质淡雅,倒是多出几分富家公子的贵气来。至於摇光,面黄肌瘦满脸小麻子外加一头干黄的头发,牵着骡子往旁边这麽一站,嘿!十个路人见到绝对有九个当他是余靖的小跟班!

剩下那一个?是瞎子。

摇光自是不甘,便要与余靖换乘。

余靖打量他细胳膊细腿的模样,有点担心:“马匹不比驴骡,颠得厉害……”

“这有什麽!”摇光有些底气不足,其实他也知道自己若是经得住也不必牵着一匹骡子了。

所幸余靖还算妥帖:“要不你我共乘一匹,让骡子驮行李如何?”

“好。”摇光盯了一眼那马,“不过我要持缰!”

余靖也是应承,拉他上马,摇光得意地坐在他前面,牵了缰绳,背上有所依靠不必成天僵直地坐在马背上,倒还挺舒服的。就可怜了那余靖花了银两买了马匹,又成了靠背,实在有够冤枉。

只是低头看时,靠着的少年比他矮了半个头,窝在他怀里好似难得收了爪子的乖顺猫儿,发黄的头发摸上去大概就像粗糙的稻草,然而他却忍不住悄悄地捻上一撮,细细摩挲。

摇光因为得以坐上马匹而径自高兴,自然就顾不得理会身後的人抱了何种心思,圈转马头,策马前行。

身後竹林沙沙作响,山林中仿佛有兽鸣依依,大有不舍之意。

上卷完

後语:抬头……叹一口气,我本来真没打算写这麽长,看来我乱侃侃但无进展的功力又达到了另一个境界,这不是好现象啊……反省ing……反省ing……

其实担心这两只特别是摇光会被各位亲不待见,因为从一开始对摇光这篇的期待值明显没有其他文那麽高,现在看来多少还有点麽人喜欢啊,(确定不是因为有两位人气极高的配角的关系吗?!)有点担心ing……

老宋和小摇你要加油啊!把人气抢回来~~~





















下卷



《华阳国志》有曰:“南中在昔盖夷越之地。”地接于巴,南接于越,北与秦分,西奄峨嶓,称华阳之地。

此地高山连绵,林木茂密。

环山之地,难免云多雾湿,即便是秋日见冷,亦见天漏。

雨丝飘零,落日渐晚,但见栈道之上,有一匹马儿驮了二人,一者素衣簪髻书生打扮,一者却是个黄瘦少年,跟在后面尚有一匹驮了行礼的骡子。

少年坐在前面牵控马匹,而那书生手里举着油纸伞遮风挡雨。

书生状似苦恼,问那少年:“怎么办呢?我们又错过了打尖住店的地方……”

少年懒得回头,哼道:“不是你说的要阔步山林,闲话诗意么?”

书生连忙陪笑道:“先前天空放晴,我又岂知会忽然下雨。不是古有吉言说,‘贵人出门多风雨’吗?由此可见,你我皆为贵人!”

“天为席,地为床,这位果然是天地间难得的贵人。”

“……”

方圆百里之地实在荒凉,莫说是镇子,连个小村落也没有。

打了旋儿的雨丝偶尔吹落在少年的脸颊上,伞外是一片潮湿的冷意,头顶突然响了个喷嚏,少年抬头,见那书生揉着鼻子,昏黄光线中却见他鬓发滴水,肩膀处更是大片濡湿。斜风细雨,一把纸伞焉能挡去所有?

而他却用自己不算宽厚坚实的身躯替他挡去了冷雨,少年心念一动,忽然书生眼神亮了,指着前方叫道:“快看!那里好像有人家!”



第一章 荒野破庙门斜挂,借宿一宵遇老司

摇光顺他所指方向看去,但见林间隐约有屋影。

待策马走近,却发现并不是什么山民屋舍,而是一座无人的破庙。一对庙门斜挂,风雨中被吹得摇摇欲坠“嘎嘎”作响。

二人将马匹留在庙外,走入殿堂,看来除了大殿完好之外,其它地方都已经塌荒,野草丛生。香案后的泥胎神像虽是高大却早已颓败,彩漆脱落。破旧残缺的纱幔,还有沉积多时的灰尘蛛网,轻飘飘地随风而动。

恐怕夜里就算飘出一两个白衣白袍、长发披面的鬼魂也不会让人有任何意外。

说到野外渡宿,常年在外奔波的摇光自然是比这位足不出户的书生在行,三两下手脚整理出一片干净的地方,抱来干燥的枯草柴枝在大殿的地砖上燃起篝火,正忙乎得热闹,忽然听到身后余靖不住地打喷嚏,回头一看,不由恼了。

秋夜见寒,何况雨湿衣衫?

那笨人居然也不去更换湿衣,还好整以暇地背手而立,眺看庙外纷飞秋雨中山林朦胧景致,嘴里颇有诗情画意地念叨:“好一场潇湘秋雨……自当赋诗一首以表……哎呀!”

后脑勺被敲打,刚升起的诗兴瞬间给敲没了,余靖摸了不知有没有起包的脑壳,回头,对上手里抓了一根显然用以行凶之用的粗柴双手叉腰细眼倒立,要再看仔细一些可能头上还有几撮黄毛倒立的少年,吓得余靖退后一步,一副小生怕怕的模样:“怎、怎么了?”

“脱衣服!!”

“啊?!”余靖张大了嘴巴,好不容易合拢,“荒山野岭的,这、这不好吧?”

摇光白了他一眼:“这里就你我二人,有什么不好?又不是大姑娘,难道还要挂上一幅布帘假作遮掩吗?”

对方一副逼良为娼的凶狠表情,余靖自知不是对手,只好慢慢脱下黏湿的外袍,但雨水早已把里面的衣物粘湿,雪白衣衫重重的一片湿意。

摇光神色一冷:“接着脱。”

余靖相当委屈地又脱掉了贴身的衣物,光裸了上身,火光之下,文人特有的白皙皮肤显得异常光滑细致,山间偶尔自己照顾自己的劳作,以及贫瘠之地清寡的饮食,让他有一副修长并无赘肉的体魄,虽不比武人结实,但也耐看得很。

摇光上下打量,就算是文弱书生,但成年男子的体魄始终要比他这幅发育不良的豆芽菜皮囊要壮健许多,不由得嗤之以鼻,从包裹里挖出一件干净的外袍扔到他头上:“还不快些过去烤火,若感染风寒病倒了,我可把你丢下不管了!”

放的是狠话,可话中的关怀不假,余靖又岂会听不明白,微微一笑,草草穿上衣服,便拿着冷湿的衣物凑到火边,边烤火取暖边烘干衣物。

摇光转过身打开包裹正打算找些干粮果腹,忽然听到庙外传来阵阵铃铛响声,由远而近,在荒无人烟的林间显得幽深神秘。

两人相视一眼,均往外瞧去,但见茫茫烟雨之中,有一排人影整齐地接近此处。

渐渐走近,便见领头的乃是名黑袍老者,身后跟了十名男子,想必也是过路徒人旁晚遇庙前来渡宿,本也没什么好奇怪,只不过跟在这老者身后的一队人看上去行动怪异,远远看去个个动作尽是相同无异,无论是迈步前行还是步履大小都如出一辙!

铃声是由那老者手中一双红绳铜铃发出,老者来到庙前,见到庙中早有余靖等人落脚,铜铃连响数声,他身后的一队人亦随之停下脚步,而后他一人入了庙堂,竟将余下之人留在庙外。

老者入了庙堂,余靖连忙起身见礼:“老先生,请了。”

老者拱手,意外地没有弄响手中的铜铃,精光闪烁的眼睛略略打量二人,见其一个是书生打扮,气宇轩昂温文有礼,另一个是瘦削少年,默然一旁一声不响,便只当他们是对主仆,于是朝余靖道:“老夫途径此地,天色见暗,不便再作赶路,未知这位公子能否行个方便,让老夫在此歇息?”

余靖倒是大方:“在下与老先生也是一般,不过是过路的。出门在外,彼此关照实属应当,老先生不必客气!”外面雨势似乎有些转大,他看了看仍逗留在庙外风吹雨打却一动不动的那队人,不由与那老者说道,“外面雨势见猛,老先生何不让您的同伴也一同入庙歇息?这庙虽小,我们挤上一挤也是足够的。”

老者看了他一眼,突然哈哈大笑:“只怕它们进来了,要吓着公子了!”

此时外面一道闪电裂破长空,光芒照亮大殿,也令二人看清出了外面站立着的那群人,只见他们身穿白袍,面色苍白无色,隐隐透出灰黑铁青之状,还带了暗红斑点,又见这些人双目深陷眼眶,眼珠如同空洞,脸颊也是干瘪塌陷,哪里像是生人?!更见这些人额上贴了一道黄符。

余靖大为吃惊:“这、这是……”

倒是摇光不需名言,已知究竟:“你是祝尤科。”

老者倒没想到这小少年有些见识,便只点了点头。一旁余靖不明所以,摇光便凑到他耳边,轻声诉曰:“沅江一带地方贫瘠,山岭险奇,疟疾横行,汉人入黔地谋生,不服水土身死者众,汉人有运尸还乡入土之习,不愿故人埋土他乡,然山路崎岖,车驾难行,更何况抬了棺木?故而有窥异之人,以道法驱赶尸体前行,送返故乡。那些负责驱赶尸体的人,自称‘祝尤科’。而外面站着的一群,想必就是那些客死异乡的死人。”

余靖听了摇光所言,当即恍然大悟:“昔轩辕黄帝与蚩尤大战,连场厮杀乃至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蚩尤部属阿晋不忍战死之兵士陈尸异乡,故假扮蚩尤模样,驱咒起雾,喝令众尸站立,阿晋擎符节引之,方得归乡安葬。想那老先生此法,必定是以此为缘吧?”

那老者暗地吃惊,道法玄妙,外人看来自然是雾里看花,但若是窥透根由,其实也不过是万法自然,木于林中的道理。这书生显然并非那些埋头读书的呆子,能说出道法根由,想必是博古通今。

而且活人多惧死物,若比平常人,知道他是赶尸人,外面站了一溜的死人,不吓得当即逃走也至少浑身发抖,而这书生一派文弱,少年也不是什么强壮之形,但他主仆二人未露出半分怯惧之意,反而还能恣意讨论,这胆子,也未免太大了吧?

他却不知,摇光自持本领高强,几个会走路的死人他又怎会放在眼内?至于余靖,乱坟岗里都能泡澡的人,就不要多期待他有多胆小了……

那老者不敢再生小觑之心,拱手道:“两位无惧喜神,胆识过人,老夫佩服!”所谓“喜神”,便是称那些死人,毕竟死者为大,总有忌讳,不便直呼故而取了谐音。

余靖坦然道:“内省不疚,夫何忧何惧?老先生过奖了。”

“公子好气度。”

老者再拱手,正要走开,忽然一抹光亮刺入眼中,但见那书生身侧之处,散落着的湿衣之下随意地丢放了一个小小囊袋,粗布之物其实也没什么特别,只是从松弛的袋口中漏出了一点光芒,待细看一眼,原来那小囊中竟是藏了一颗光华耀目的宝珠!!

老者面上神色虽是不变,但心思却已转了好几回。这宝珠光华不俗,且散发着天地灵气,想必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宝贝,若得此珠,佐以修为,说不定飞仙极乐亦有可能!如此宝物,可惜是落在这对不识宝的主仆手中,当真是白白浪费!若是如此,还不如……

赶尸之职本就不是什么光鲜之务,“祝尤科”不过是体面的自称,背地里百姓把他们这些驱赶尸体的人唤作“老司”,为免惊吓旁人,他们这些人只能是昼伏夜出,穿行荒郊小道,就像见不得人的老鼠。纵然有丧主上门送金送银,相托运尸,但对这些老司的态度也是忌讳,不愿亲近。驱赶尸体的活计又怎比得上成仙登极之妙?

摇光机敏过人,见对方神色不对,登时警觉,顺他眼神方向看去,也看见了那望月宝珠。不由暗地呵责那余靖太过随意,这颗不是随便可以在古玩店里买到的珍珠,而是集日月精华能佑他躯体生息的宝物!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么可以随手丢在一旁,且露于人前?

却见那老者盯了那珠子不放,摇光也不理会,过去将锦囊系上袋口,塞到余靖手中:“叫你收好了,怎么随地乱放?”

老者居然毫无避忌,逼近一步,问:“敢问这珠子,公子是从何而来?”

“坊间偶得。”不等余靖回答,摇光已丢下一个可有可无的答案。

见他们已起了防备之心,老者居然全不在乎:“这珠,老夫看得实在喜欢,望公子割爱,至于价钱,一万两黄金!公子你看如何?”

第二章 谁个不惧鬼王魄,阎罗驱尸胜桃符

万两黄金!

老者见他们一副穷酸相,这个价钱相信这书生不会拒绝,却不想余靖听了,并未动容,只是淡淡摇头:“在下无意出卖此珠。”

老者急了:“公子要这珠子有何用?还不如卖给老夫,换作金银,图个富贵!”

“在下虽是家境清贫,但知足常乐,这珠子,确实是不卖的。”

那老者已无意与之纠缠,脸色一沈,冷道:“这颗宝珠落在你们这些普通人手里不过是把玩之物,实属浪费!老夫好言相劝,你这顽人偏偏不识好歹!如今你卖也得卖,不卖也得给老夫交出宝珠!!”

他摇动手中铜铃,外面本来像木桩般站立不动的死尸突然闻声而动,整齐地围住殿门,那些死人面色僵硬,双爪如钩前伸,阴风吹起,实在叫人毛骨悚然。

余靖笑了:“老先生好生有趣。既是宝珠,自有其灵性所在,与之有缘而得,岂是像老先生这般强抢豪夺而能取?”

火堆前身影晃动,摇光两步上前,不等那老者反应过来,便一脚踹在他肚子上,别看他细胳膊细腿,一副面无三两肉的模样,拳脚功夫可一点都不含糊,老者就像被木桩砸到,凌空飞了出去,跟拦在门口的死尸撞在一团。

摇光回头,对那余靖道:“何必浪费唇舌,这不就完事了吗?”

余靖啧啧摇头:“君子动口,不动手。”

“嗤,你动得了吗?”摇光嗤之以鼻,“话是好听,不过是你们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推脱之辞!”

话间,那个被揍得七荤八素的黑袍老者已爬起身来,恶狠狠地盯住他二人,举手摇动铜铃,那些死人顿时僵硬着身体一跳一跳地围了上来。摇光几下手脚踢倒了几个,然而死人何惧拳脚相加,也不怕断头碎骨,听着铃声号令又爬起来冲过去,对方人数众多,顿时将摇光与余靖团团围困。

圈外的老者见状更是得意。

摇光岂容他嚣张,正要施展法术连尸带人都给一并销毁,突在此时,身后便响起了个声音。

“小心!别踩到我的行李!!”

身旁素色衣袍晃过,竟是那余靖为了抢救地上被死人笨重的脚踩住的行李而冲了上去,摇光大吃一惊,怕他被死尸所伤,便要伸手去拉,说时迟那时快,本该是扑上来的死尸居然僵在原地,不但如此,还似乎往后小小地退了一步!

操纵尸体动作的铃声如何再响,便就仿佛失灵一般,群尸一动不动,置若罔闻。

老者与摇光均是惊愕不定,然而那余靖却全不在意对面站的是个死人,吩咐道:“说你呢!脚给抬抬,我包袱里还有几块面饼,要给你踩烂了还怎么吃啊?”那死人也不知听得到还是听不到,居然也真是往后退开一大步,让余靖捡起地上的包裹。他这么一走近,那些死人又大大退开一步,显然不敢接近余靖。

摇光总算是发现了异端,上前几步,一把揪住余靖的后颈往前一带,果不其然,他这么一凑近,顿时那些死尸推开三尺有余,再往左一带,又退,往右,还是退、退、退。真堪比是毒蛇遇到雄黄一般的效果!

被揪住摇来摇去的余靖都被晃得头昏了:“停──!停!别晃了!我都要昏了……”

摇光松手,那群死人此时已退开一旁,低垂着一张张没有表情的脸,虽然阴森,但却不复适才杀气腾腾的模样,说起来,似乎还有几分怯懦之意。

不由得嘀咕:“你这家伙看来比桃符管用。”好吧,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是有些道理的,转世的阎罗王就算只剩下一魂半魄也能让鬼魅之流惊慑退让。可惜本人却全无自觉,还一个劲地拍打包袱上的灰尘,从里面挖出面饼,但那死人脚重,面饼早被踩扁踩碎,吃不得了。

“都踩坏了,真太可惜了……”

瞧他肉痛可惜的那副寒酸相,全然不复适才断然拒绝千金诱惑的清高姿态。

摇光翻了翻白眼:“明日出了林子找个村镇,到时候要吃什么没有?”

“可今儿晚上要挨饿了。”

“一天半日的也饿不死你!”

“话可不能这么说……所谓食色性也,都是食字在先!”

“那你让踩烂了面饼的家伙赔好了!!”

余靖煞有介事地摇头:“我不收冥钱。”

“……”

摇光无意与他再作口舌之辩,既然死尸失去控制,那老司便不足为惧,他正要回头找那家伙算账,岂料回头一看,那家伙已经不知所踪,看来是眼见法术失灵便趁他二人斗嘴之时逃之夭夭了!

“可恶!”摇光扼腕。

余靖似乎也注意到那老者去已:“其实运尸之法也非邪术,送死者归乡,完亡者之愿,原是积富行善,可惜此人因利蔽目,心术不正,恐怕以后难有福报。”

盯着那张熟悉的面孔,摇光不由有丝恍然,仿佛此时非是深处荒野破庙,而是身在黑绳火大地狱的阎罗殿中,那个严明方正的阎罗殿君,朱笔在手,明察秋毫。

“坏了!!”

还不等摇光回过神来,那书生又跳起脚来,“那人走了,这些尸体怎么办?”他瞧了瞧脸色绝对算不上好的摇光,小心翼翼地问,“你会不会赶尸之术?”

摇光这才想起麻烦还在后头,环顾四周从刚才狰狞可怖的尸体,现在倒因为被遗弃而显得可怜兮兮的死人们,眼角见抽。

“不会。”

“那可怎么办?虽说都是些死人,可总不能就这么丢下不管吧?若是放着不管,尸身可能会就这么站着腐烂,生出啃食腐肉的蛆虫,等烂皮肉糜一块块掉下来,到最后剩下一副副粘着血肉的枯骨,那实在是太恐怖了!!”

摇光冷眼看着一边讲出那些恶心诡异的说辞,还一边咬着一块还算完整能吃的面饼的书生,心中不由腹诽,都投胎为人了,就不能正常一点吗?

不过这话也非全无道理,总不能将这么一堆尸体弃之不理,不见得每个来这里躲雨的路人有他们这般的胆量,若是吓死了一两个,查起来也跟他们脱不了关系。摇光哼了一声,转身走到香案后拉开破旧的布帘,瞅了一眼里面的神像,但见泥胎神像虽多年未经修葺而显破败,但还能看出神像头戴冕旒,身着朝服,座下九色莲花座,周围有九头青狮吐焰,簇拥宝座。

摇光放下布幔,丢下一句:“你在这里稍等,我去把事情解决。”便出了破庙。

他也不担心剩下余靖一人会不会有什么危险,反正就算来了强盗,也不会有胆子去打劫一个坐在一排笔直站立着的尸体之中啃面饼的文弱书生。

摇光走出庙宇,此时天漏收去,云散月露,四处都是或深或浅的水洼。他左手捻决,念动法咒,但见掌心中冉冉升起一团红光,那红光散碎化出一只短尾青黑羽毛的雀儿,展翅飞空原来是只鹘鵃。

鹘鵃乖巧地落在摇光手背,显然在聆听他说话,就闻摇光吩咐道:“你且到九霄天宫,找那太乙天尊,就说他在华阳之地的凡宅荒废多时,无人打理,如今更被当作义庄之用,实属可惜。天尊法力无边,定能妙法点施,重开法门。”

言罢他手背轻轻一抬,鹘鵃会意,腾空而起,直往天际尽头飞去。

以天上仙人的自傲性情,怎见得自己在凡间的庙宅被当作义庄?若是让其他仙人知道,定要被取笑法眼如盲。想必只要这消息送到,不出半日,那位殿里供奉着的泥胎神灵必定会下凡显灵,重塑庙宇,再引香火,以正视听。

那这些被丢在庙里的尸体,自然就有人料理了。

一夜无话,第二日,两人起了个大早,经昨夜雨水,外面已是天朗气清,瘴雾散尽,骤眼看去,山峦层叠起伏跌宕,倒是不失山灵水秀之美。

摇光把行李重新放置骡背,然后上马,圈转马头,稍稍弯腰一提,就把那个正因山川壮美而诗兴大作的书生揪上马来。动作之利落,想必这一路下来早是习以为常。

“快走了,若是不想再遇到这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落日之前就得赶到下一个村镇!”

坐在他身后的余靖看着对方背影的表情,绝对是觉得摇光此举乃是煮鹤焚琴,奈何对方看来是少年模样,可无论是力道、武艺、法术,均是出类拔萃,别说不是他的手脚,就是随便动一个小指头都能让他趴下。

余靖回头看了一眼昨夜渡宿的荒庙,隐约还能看到那几副跟他们一起渡过一夜的尸体背影,不由有些担心:“把它们丢在这里真的没问题吗?”

摇光牵起缰绳,此时有一只短尾青羽的雀儿不知从哪里飞下来,居然不惧生人,停到马头之上,摇光随手一拨,那鸟儿也不知是极快地飞走还是莫名消失,瞬间便不见踪影。

“你可以留下来陪它们。反正你也不是非得跟着我上路。”

余靖连忙收回视线,呵呵赔笑道:“我怎么放心你一人上路呢?”

“哼。”

半月相处下来,他早已习惯了少年冷硬的态度,也没有计较,坐在马上,闲着无事,便晃着脑袋娓娓道来:“说到这南中之地,如今由夔州路、荆湖北路、广南西路、潼川路分辖,但说得实在些,其实也就是数十个羁縻州,夷越之民居多,风俗民情大异于汉人,有不少稀奇古怪的传说……”

一路上听着他细细品评,可知此人非但学识渊博,且对各地民风民情知之甚详,而且他的声音时常盘旋在头顶的位置,慢慢的,轻轻的,让人明明很清醒,却又忍不住放松着,昏昏欲睡。

第三章 双萼共头莲蒂并,万花茶甜寓意深

日落之前他们到底是赶上了一个寨子。

村寨依山而建,两侧是雄伟挺拔的青山环绕,村下是一片片农田,时是秋日,良田早已收割完毕,丰硕的穗子早被收割一空,剩下稻杆一捆捆地堆积在田头,割断的稻根非常齐整地断开,遗留下小半截仍埋于土中,枯黄着失去了生命力,如同斩首后的尸体。

余靖和摇光步入村寨,这里看来苗民居多,也有些混居的汉人,或许是因为地处偏僻,鲜有外乡人到访,加上余靖这般五官俊秀、斯文素雅的书生,他们一见余靖二人,便显得非常热情,不需要他出言打听,便有人在前引路带他们到村中老寨主的居处。

这村寨虽在深山中,却并不贫瘠,一路上只见穿斗式木结构的吊脚楼排列整齐,或是五!四间,或是六!五间,前檐柱吊脚,悬虚构屋,架空而立,古朴自然。

村民身着宽衣大袖,上衣下裤,均是光鲜整齐的青蓝布料所成,特别是女子,头巾或是蜡染或是雪白带有精致刺绣,头上银饰闪烁,漂亮非常。

村中老寨主是个白发苍苍,受岁月风霜洗礼而至满面皱纹的苗民老人,身边伴有两位貌美如花的苗人女子,一左一右地搀扶着他坐上手工精致雕琢用心的黑木躺椅上,不动声色地打量来访的两个外乡人。

倒是那两名美貌的苗族女子较为大胆,溜溜的黑眼珠子一直流连在余靖身上,眼前这个书生,面如冠玉、文质彬彬,岂是乡中那些被烈日晒得皮肤发红的粗俗农夫可媲?

余靖上前拱手施礼:“在下余靖,他是我的书童摇光。途径贵村,天色见晚,遂想借贵村宝地渡宿一宵。若有打扰之处,还望见谅。”

那老人呵呵笑了起来,短短的山羊胡一翘一翘,他倒是听得懂汉语,说的也不赖:“好说,好说!老夫姓麻名金。这里虽是山野之地,但村中均是好客之人,余公子不必客气,只管住下!青瑶,你和月璃去打扫一下半坡头山坳边处的那幢旧屋,好让客人在那里过夜。”

他身边的一名女子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哎!知道了!”用手捏了捏另外一名女子,两人不知为何嘻嘻笑作一团。

余靖倒没有预料到对方如此热情,便连忙起身道:“不敢有劳两位姑娘。”

麻金看向余靖,笑道:“余公子,天色不早了,想必两位不曾用过晚饭吧?若不嫌弃,不如就在我这里吃了再走。正好让青瑶和月璃去打扫屋子,毕竟是有些时日无人居住,总得擦擦灰尘扫扫蛛网。”

余靖犹豫片刻,主人既有安排,若在强作推辞倒有些不识好歹了,而且一路上只有面饼果腹,身旁的摇光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膘气都给弄没了。既然承了别人的情,走的时候多留下些银两便是了。于是也没有再作推辞,笑道:“寨主好意,余靖却之不恭了。”

“哈哈……想不到汉人之中也有似余公子这般如此爽快的人,实在难得!”

饭菜倒也可口,吃的是新收打下来的白米。虽然摇光不苟言笑埋头海吃,不过余靖应酬得当,总算是宾主尽欢。

等碗碟收去,正巧那两名女子便入来了,告说屋子收拾好了,请贵客移步。于是余靖谢过麻金,便与摇光跟随那两名女子离开寨主居所。

此时天已尽黑,两名苗家姑娘挑着灯笼在前引路,婀娜身姿,影子摇曳,带着异族的情调,不时回头顾看隐约于光芒中的艳丽容貌,实在是说不出的蛊惑人心。

可惜后面那位受她们青睐的书生无暇欣赏,正与他那位“小书童”非常亲密地牵着手,窃窃私语。

看来这对主仆感情极好。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手骨“咯吱咯吱”作响,疼得他冷汗直落,又不敢甩开,可怜的“少爷”与“小书童”轻声耳语:“你别生气了……我这不是权宜之计吗?总不能跟他们说我们一个是降妖的天师,一个是捎带的书生吧?”

“哼。”

“小书童”冷哼一声,对他的求情似乎无动于衷,不过手劲是放松了些,“少爷”这才松了口气。

过了一会,便行至山间平地,两面翠山高耸,两旁林木葱郁,隐于其中有一间屋舍,两女引领推开屋门,看得出屋里曾细细打扫干净,但长期无人居住的屋子难免一股空明暗霉的味道。

不过总算是有瓦遮头,总比夜宿荒山或者住在一溜站尸的破庙要好上许多。

其中一名女子入内点燃烛火,火光照亮四周,屋内家具整齐妥当,有两间客房,还有厨房以及其余一应之物,可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有劳两位姑娘引路。”

余靖放下行礼,向二人拱手称谢。

对方噗哧笑了,适才先入点火的苗人女子道:“公子太客气了!小女子名叫青瑶,我妹妹叫月璃,能为公子做事乃是我姐妹两人的福分,怎敢邀功?”

“余靖何德何能,能得两位姑娘照顾,可算是几生修道。”

“嘻嘻……”叫月璃的女子笑了起来,“公子说话就是文雅,咬文嚼字的!“

“两位见笑。”

青瑶扯了扯月璃:“难得余公子来这一趟,汉人不是常说是缘分吗?妹妹,你就给公子送一壶百花茶上来,让公子尝尝滋味,也好解解乏!”

余靖婉拒道:“姑娘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之前收拾屋子也辛苦了二位,还是早些回家休息去吧!”

月璃似乎不曾被拒绝过,当即露出一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娇柔脸容更是楚楚可怜。

青瑶见状,忙道:“公子有所不知,在我苗家做客,万花茶乃是待客的习俗。村里做万花茶的手艺就数妹妹最高,还请先生莫要拒绝才好!”

对方如此盛情,余靖实在无法推托:“如此……呃,就只好多麻烦月璃姑娘了。”

那月璃闻言转涕为笑,轻声道:“请先生稍后,月璃去去就回。”

她去了一阵很快便回来,手里用银盘托了两个杯碗,便闻碗中清香浓郁,却不似寻常茶香,余靖不由奇怪。待月璃将茶碗置于桌上,烛火映照,但见清水晶莹,里面飘着四片晶莹剔透以冬瓜雕成的莲花,雕工之精细堪称一绝!

青瑶见余靖露出欣赏神色,亦不由略觉得意,倒是一旁那个小书童一副不屑一顾的表情,不由让她有些着恼,只是碍于余靖颜面不便发作。月璃将茶碗推到余靖面前,昏黄的烛光下脸色略带羞涩:“公子请用茶吧!”

余靖虽是落座,却又不忘招呼摇光:“摇光,你也过来试试这万花茶如何?”

摇光瞥了他一眼,既然他现在的身份是他的“小书童”自然不好不听话,只得默不作声坐到他身边,正要伸手拿碗,就听那余靖道:“咦?怎么你那碗少了一朵莲花?”

多一朵少一朵,还不是片冬瓜?摇光不理,正要捧起喝完了事,谁想那余靖却一把将他的碗拿了过去,把自己面前四片莲花地塞给了他,顺带咧嘴一笑,道:“平日总说我欺负你,这回多匀你一片莲花好了!”

摇光懒得与他废话,不管那两名女子意欲阻止的眼神,抬头,“咕咚咕咚”一气喝光,那四片雕工精细的莲花在嘴里混着“嘎吱嘎吱”尽数嚼烂吞入腹中。

“好喝不?”

余靖边微微笑着,边捧起自己的杯碗细细品尝,茶清如水,有桂花、蜜糖的淡淡甜香,柚子皮的微苦,虽不似浓茶回甘,却有另一种独特风味,沁人心脾,余馨经久不散,余靖亦忍不住赞道:“不错。确实不错。”

可他再是赞叹,月璃的脸上却没有半点喜悦之情,至于青瑶,漂亮的脸蛋顿时黑了一片,见他们喝光杯碗里的茶,也不多说其他,相当利落地将东西收走,便离开了屋子。

前时还热情洋溢,喝完茶就翻脸不认人。

少女身体的馨香犹未散尽,摇光起身推开门,透透屋里霉气,边哼道:“莫名其妙。”

回头见余靖拿着杯碗淡笑不语,一副老神在在的高深模样。

“你这家伙,笑得那么阴险做什么?”

余靖放下空掉的杯碗:“你适才有没有注意到杯中的那四朵莲花?”

“没有。”凡间手艺再如何精巧,却又怎比得上天宫巧夺。

这位落凡的星君,以前在天宫吃穿用度是无一不精无一不巧,穿的是云裳轻盈无缝天衣,用的是勾丝金盏盘薄玉琉璃杯,刚才那冬瓜雕的荷花也不过手工精巧了些,又怎会入星君法眼,一口囫囵自然是没看清楚了。

余靖好像早便预料到他会这般,微微一笑:“那可不是普通的莲花,而是两对并蒂莲。”一茎生两花,花开各有蒂,蒂在花茎连,故名并蒂莲。双萼并头,乃喻同心、同根、同福、同生之意。

“苗家的万花茶可不能随便喝了。苗家姑娘若中意谁,只需给他奉上一杯万花茶,茶盅中两朵并蒂成双,其意不言而明。你原来那杯本来只有三朵,却是单花独鸟之解。”摇光并非愚钝,当即明白个中因由,想必是那个叫月璃的女子看上了这文弱书生,想要以茶示意,不想那书生装疯卖傻,没把那杯蕴含脉脉情思的万花茶喝下,反而将那茶给了他,结果非常明显,那位貌美如花的苗家姑娘自然是看不上摇光这个满脸麻子面黄肌瘦的少年……

“难道就不能直接拒绝吗?绕来绕去,头疼死了!”

“今夜借宿人家,明日还得烦劳她们给我们做早饭。若是直说,明早送上桌的可能就是清水和冷粑粑了。”

“……”

第四章 河塘墨影浮萍厚,难掩牲祭恶祀孽

虽说此事怪不得余靖,可摇光不知为何心中略有不快。

好吧,之前才刚刚甩掉两只粘身的狐狸精,这回又惹上苗人女子,这家伙还真是能招惹事非!!要是不仔细看着点,指不定哪天给勾两位仙女下凡,到时候不用天帝下旨惩罚,他头一个就拍死他!

虽没有更鼓提时,但约莫已过了二更,两人收拾了行李,正准备安歇,可门板又再度响起,摇光努努嘴,不去理会,余靖知道他脾气不好,不想搭理,只好自己起身去开。

外面原来是去而复返的青瑶。

余靖问:“青瑶姑娘还有什么事吗?”

“寨主想请余公子过去,说是有事相商。”

余靖尚未答复,身后的摇光却道:“这么晚了,有什么事留着明早再说。”

硬邦邦地一个钉子,碰得青瑶又气又恼:“请的又不是你这个小书童!你多什么嘴!?”

余靖连忙圆场:“既然寨主有事,在下自不会推辞。”

摇光皱眉,倒没有阻止,转身重新穿上已经脱掉的鞋袜:“我也一起去。”

青瑶不愿意了:“诶,你这人怎么这么厚脸皮?寨主请的是余公子,你这小小书童去凑什么热闹?!”

见他们互不歉然,余靖怕他们吵起来闹得不甚愉快,加上受了老寨主一饭之惠,又借居其寨,对方的邀请也不便推辞,于是转身与摇光道:“我去去就回,你若是累了便早点安歇,不必等我回来了。”

摇光冷哼,眼中虽不赞同,但心想这寨子里头并无妖气,想必也闹不出什么花样,至于鬼怪之类,也没有敢招惹这个活阎罗的,便也不再坚持。转开身,借着错身而过的机会,留下一句若有若无的吩咐:“凡事小心。”

嘴角不着痕迹地露出会心一笑,余靖轻轻地应道:“知道了。”

青瑶挑着灯笼在前,余靖跟随在后。

远处只见苗寨那些木质吊脚楼依山而建,层层相叠,鳞次栉比,仿佛半隐入密林之中,入夜后,村民家中点起烛火,透过通风的窗门闪烁不定,犹如天上繁星落于凡尘。

忽然听青瑶问:“公子瞧得我们苗寨的夜色如何?”

“犹如天幕繁星落于凡尘。”

“公子喜欢?”

“在下不过凡夫俗子,自然喜欢看美景如画了!”

青瑶闻言,忽然转过身来挽住余靖手臂,整个人像贴了上去般,语带娇媚:“那公子要不要到我家中赏灯?我住的地方正好在顶端之处,在那可以看得更清楚呢!再说……公子住的那个地方一股子的霉味,晚上就在我那歇息不就得了?”

美女在怀,如斯诱惑,谁人能够不心动?然而余靖只是不慌不忙地抽回手臂:“远景见美,近看有瑕。风景还是远远眺望更朦胧醉人。便似江上渔火,说时好听,其实走近了,也不过是盏破油灯罢了。”他咳嗽两声,“时候不早了,寨主想必也等急了。烦请青瑶姑娘引路。”

先是月璃,如今是她,她们两人是寨中最美的女子,平日哪个男子不对她们百般讨好,为的不过是她们丢过去的一个眼神,然而面前这个书生非止无动于衷,而且还极有技巧地拒绝,让人恼恨之余,却又无法计较。

青瑶无奈,只得嗔怒一哼,不再理会余靖自顾自往前走去。

绕过村寨,在背山之处便看到了一个河塘,塘中生有一片极为茂密的浮萍,连月色亦无法透过而映水面,这么看上去,就像泛着绿光的厚缛覆盖了河塘,墨绿色的塘水看来深不可测,没有蛙鸣,没有虫叫,这片池塘,以及池塘边上的林子,都寂静得很。

塘边有个平整的地方挂上了一盏盏红皮灯笼,照得那地亮堂堂的一片,地上铺上了软缛,麻金安坐其上,月璃在旁伺候,还有几名高大的村民守候在旁。

“余公子,你来了!快快请坐!”

余靖拱手谢过,方才落座。

麻金见青瑶丽颜带怒,不由呵呵笑问:“青瑶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青瑶揉身上去,倒入麻金怀中,娇声嗔道:“都怪余公子,我好心邀他到家中做客,他却一昧拒绝……”

“胡闹,余公子与我有正事相商。”干瘪的手摸过青瑶那张细嫩光滑的脸蛋,“好了,你且与月璃一旁伺候!”

青瑶退开,麻金转过头来与余靖说道:“好久没有外来的客人到我寨中做客!老夫今晚真是太高兴了!来,老夫先敬公子一杯!”

月璃给余靖送去银杯。

苗人与汉人不同,不喜茶而喜酒,客来以酒礼待,若是不饮,反而有伤颜面,盛情难却,余靖也不推辞,与那老人一口气喝了几杯。

苗家的酒可不比其他,此地诸谷犹常产,而唯高粱为最,其黏者作酒露,酿做烧酒,酒能溶物,甚至燃烧,冰冻三尺不凌,窖地十年犹香。

烧酒入腹,但觉如火焚心,饶是余靖这般自知酒量深浅者,亦不由暗叹厉害。酒气上脸,只是眼神却犹自清醒。

酒过三旬,麻金问道:“公子觉得我这苗寨如何?”

余靖笑着放下酒杯。

“一方灵秀宝地。”

“灵秀宝地……”麻金沉吟片刻,忽然叹息,“公子说得不错!只不过,这也是外人眼中表相罢了…其实,这寨子一直是得了山神庇佑,才得如今的风调雨顺。”

苗俗崇鬼,信奉三十六堂鬼,七十二堂神,龙神、雷神、土地、山神,还有什么五谷鬼、草鬼、山鬼、水鬼、岩鬼、麻阳鬼、高坡鬼等等,诸如此类,不一而俱。故此余靖听他如此说法,倒也并未惊讶。

闻麻金继续说道:“只是近几年来收成渐少,仓中谷物库藏亦难后继,唉……想必是我等心不得诚之故。”

“日中则昃,月盈则食。天地盈虚,盛极必衰。凡事岂有常满之理?田获丰歉,本来就有三分天意。天时不利,田里棵粒不收,也是常有之事。来年大丰却也未可知。老寨主大可不必如此介怀。”

麻金摇头:“公子有所不知。其实我族中早有俗例,每年要牲祭山神,但这几年一直没有上贡……山神怪责,谷物欠收不过是对我们一个警示,若是再无牲贡,必定会惹恼神灵,招来大祸,绝代无后!”

“牲祭?”

“不瞒公子,其实贡与山神的牲礼……是活人,而且还必须是不及弱冠的童子。可是一年一牲,寨里早就没有年幼的孩童……唉……”麻金边说,边嘬着酒杯中的残酒,盯着余靖的眼神渐渐现出一股阴森之意,“今夜请公子前来,便是想与你相商,请公子把那小书童卖给我们,明日一早我们便要举行祭礼!寨子里会给公子奉上黄金百两,当然还会有其他好处!”他向两名女子使了个眼色,月璃青瑶马上一左一右贴了过来。

月璃劝道:“公子您就答应了吧……”

“不就是个小书童吗?看他那样子瘦瘦巴巴的,头发又黄又干,满脸麻子,又不识规矩,只要公子愿意,随便再找一个也比他好!”

余靖眯起眼睛,眼中掠过一丝冷光,他打量了四周几个彪形大汉,不置可否:“寨主虽然是相商之意,但其实在下还是没有多少拒绝的余地吧?”

“公子是聪明人,山野僻地,多的是恶禽走兽,不见了一两个人其实也是稀疏平常得很。呵呵……不过,我见公子气度不凡,想必是汉人的世家子弟,我们无意与官府为敌,所以特意请公子过来相商。”言下之意,便是说要不是不想得罪官府,就连余靖也走不出这个苗寨,麻金皱纹满布的面容如今看上去如同阴暗处随时等待噬食人肉的鬼魅,“事关村寨盛衰,牲祭之礼不可或缺,只好请公子割爱了。”

余靖笑了笑,神情似乎有些犹豫:“他还是挺乖巧的,在下实在是舍不得啊……”

青瑶见他被说动了,马上又劝:“公子别犹豫了,百两黄金足够公子买上十个小童伺候,何必在乎他一个?”

余靖叹息点头:“既然这样,好吧……”

麻金大喜过望,当即举杯:“如此当真是要多谢公子了!”

冷硬下来的气氛顿时又变得热切,有月璃青瑶两位美女在旁伺候,两人又喝了几杯,余靖话里总是抱怨小书童伺候着他挺好现在没了挺可惜,麻金马上会意答应再多赠与白银三百两,书生连连称谢,便也心满意足了。

两人更是投契,边聊边吃吃喝喝,好像全然把牲祭之事抛诸脑后,眼见天色便要发亮,余靖好像突然想起什么,拉住麻金:“对了!我们汉人有个规矩,说死前得吃顿饱饭,否则黄泉路上得做饿死鬼的!麻烦老寨主给那孩子送些食物,免得坏了祭礼!”

麻金想了想也是道理,也听过村里的汉人说过犯人拉出去杀头前也是有顿杀头饭吃的,于是便吩咐月璃取了个食篮过来。余靖嘀咕站起来,摇晃着显然已经半醉的身子,伸手过去帮着拣了些瓜果酱肉什么的放进篮子里:“最后一顿总得给些好的……这个蜜桔不错,桃子也挺甜的……”一会便把篮子放满了,月璃起身要走,余靖忽然叫住她:“筷子忘拿了!”他晃晃悠悠地起身,恐怕是快醉了,脚下一个踉跄,青瑶连忙扶住他,戏笑道:“公子小心!”

“没事,没事……”余靖把筷子胡乱塞进篮子,许是也没看清楚,一下戳到了里面的一颗桃子上。

青瑶见他醉容可酣,眼神朦胧,眼见就要醉倒,不由得倾身过去将他搂住。月璃瞧着他二人如此暧昧,不由得有些不甘,于是道:“夜路难行,姐姐陪我去好吗?”

青瑶本是不愿,但碍于寨主跟前,只好扶余靖坐回席上,与月璃一同前去。隐约还听到那青瑶埋怨的声音:“天都快亮了,哪里还有黑的?……”

麻金见事情已定,更是开怀。

只是此时余靖看来已不胜酒力,半躺半坐,闭了双目。

过了一阵,突然那青瑶慌慌张张地跑了回来,麻金见状立即起身问道:“怎么了?!”

青瑶道:“月璃妹妹送了那篮子食物给那书童,谁想他只看了一眼便突然发难,揪住月璃问余公子在哪里……我想将他拉开,谁想那小书童力大无穷,险些把我也抓了去……我只好先逃回来报信……”

麻金神色一变,低头去看那书生,但见余靖此时哪有半分醉态,双目炯炯有神,世间种种恶行在他面前仿佛无所遁形。

他缓缓站起身,不复先前那副贪生怕死又受钱财美色引诱的纨!模样:“汉苗祭礼各自有别,在下也不便多言其他,但人牲之事,恕在下不能答应寨主的请求。故适才以送食之机,借“筷”“桃”之意警示小童,想必此时他已经先行逃走。寨主不必追了。”

“你──”想不到余靖先前应诺不过是虚以委蛇让他们放松警惕,继而引他们代为送物,更在众目睽睽之下设法通知摇光有危险。

面前这个文弱书生,外表看来温婉无害,却能有如此机敏手段,处变不惊。

麻金自知中计,气急败坏,号令道:“马上派人去把那小书童给我抓回来!!”几名苗人马上领命而去,寨主阴冷的眼神如同毒蛇吐信,盯在余靖身上,“汉人果然狡诈,余公子言而无信,就不要怪我们下手无情!!”

他抬手示意,当即有两名苗人围了过来。

然而那明显处于危险之中的书生并未露出惊惧之色,只是叹了口气,越过面前两名高大的苗人肩膀,看向屋子的方向。

略略,带着一丝不舍之意……

“砰咚!!”一声乍响,塘中水花四起。

似乎有什么重物被丢入水塘之中,浮萍被荡开一个缺口,那一洼塘水幽深的墨色仿佛妖怪张开的嘴巴。水波荡漾开去复又平静成圈圈涟漪,没有任何东西浮上来,慢慢地,浮萍重新合拢,再度遮盖了漆黑地塘面。

第五章 孽镜台上遇同袍,阴司不纳返阳间

他觉得身体在漂浮,非常轻盈,轻得仿佛身体的重量并不存在般。

待他张开眼睛,眼前是一条幽暗的道路,路两旁偶尔会看到一盏盏白色的灯笼,拿着灯笼的人似乎有些奇形怪状,或是牛首,或是马面,穿着打扮像是衙门的差役。跟在他们身后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是面容憔悴,神色恍惚,踉跄着脚步,若非被锁链牵着,只怕会晃到别处去。

余靖只觉得这条路非常熟悉,明明没有任何记忆,却觉得自己曾经走过无数次。

走着走着,忽然眼前一片开敞,但见岩山高耸,地上寸草不生,远处一座高耸的殿堂坐落其中,风声从山隙间吹出来,夹带着凄凉的呼号。抬头但见天顶无日无月无星辰,仿佛一团混沌,看那些衙差引路便是往那个方向走去,余靖也不由自主跟随着人群队伍后面走了过去。

殿前右首之处,见一高台,台高一丈,上面放了一面古朴的巨大镜子,似乎每一个被带到这里的人入殿之前都要先到这面镜子前照一照,然而分出两列再入殿堂。余靖倒也遵守规矩,跟在队伍后面慢慢往前。

今日似乎人比较多,排了好久,好不容易才轮到他。他前面那位是个仪表堂堂,一身大官衣着的中年男子,被带上台后在镜前一站,镜旁一位身穿黑蟒袍,长须黑脸的官员随便看了一眼,手中朱笔一勾,道:“送去第二殿。”

那男子见衙差拿起粗大的铁链向他走来,可先前那几个衣着破烂的穷人无需落枷便送到另一条道上,当即叫闹起来:“冤枉!!凭什么那几个破落户仍投人世,本官却要入地狱受苦?!”

那官员抬头,厉目一冷:“万两黄金带不来,一生惟有孽随身。你这一世所做之事,唯你自己最是明白。罪孽尽摄于心,却逃不过孽镜照阴阳。一切罪孽早已在镜中映出,若你不服,但可扪心自问,自少到老,终此一生时,是恶多于善,抑或是善多于恶?!”言罢不再说话,低头继续看他手中的帐册。

声沈如钟,敲在人心之上,只震得那人神魂难定,此时犹自深省一生,确实是作恶多端,为谋私利不惜陷害忠良,害得政敌抄家灭族,自己最后落得个佞臣之名,被新帝腰斩于市,然而此时想起自己金榜题名,初入黄金宝殿时那战战兢兢,却又带着一展抱负的豪情壮志的心情,不知何时起,逐渐被官场的黑暗所吞噬,迷失在纸醉金迷中……

余靖看着那男子一脸颓然地被带下台去,终于是轮到自己了。闻君一席话,他倒也稍稍反省了一下自己,似乎也不曾做过什么大奸大恶,却不知一些小诡计什么的算是不算?

边想着,边已走到了镜前,往镜子一瞧,隐约自己的容貌,只是那身上穿的却不是记忆中的青衫素袍,而是一套盘领窄袖的华贵官袍,头上还带了乌纱帽,若不是那张脸跟自己一模一样,还真让人怀疑这镜子里的人还是不是他。

余靖心中疑惑不由得想走近些瞧个仔细,那埋头帐册的官员忽然抬头,瞧了他一眼,便似看到熟人般,诧异叫道:“你怎么又来了?!”不理余靖不解因由,那官员叹了口气,合上手中册子,似乎这册子里并不会有余靖的名字,“这回又做了什么得罪了阎君?唉,几千年来都没见你犯过什么大错,怎么如今却不得安生?”

余靖更是糊里糊涂,但混沌的脑海中却仿佛应该知道自己为何如此,且这个因由,却是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黑袍官员见他神色恍惚,不由皱了眉头,再看仔细些,忽然恍然大悟:“本王真是糊涂,阎君说你历劫入凡去了。今日归来,莫非是劫数已尽?”他连忙翻开帐册查找,然后捏指一算,“坏事!七魄归阴,命薄如纸,随便一个小劫都能让你枉死送命,你还敢去招惹那破军煞星?!”

余靖倒是有点会意过来:“意思是说,我已经死了是吗?”

“你阳寿未尽,死了还不到半个时辰,尸身还没坏,赶快还阳还来得及!!”

“还可以活过来?不能吧?”

官员怒目一瞪:“怎么走一趟人间连个规矩都忘了!!再说你堂堂第二殿阎罗,死于溺毙算什么事?!快走快走!”

余靖眨眨眼,看了看来路,一片幽黑漫长无比却不知通往何处。

“走回去太累人了,反正迟早都得来,就没必要多跑一趟了吧?”

“你也就剩下几片魂魄,连肉身都没有,哪里会累?!”那黑袍官员直给他气得吹胡子瞪眼睛,谁人对尘世没有留恋?还真没见过不愿还阳还诸多借口的!!无奈之下,只好抬手劈开一道虚空,“也罢!待本王送你一程!”

不等余靖答应,大掌一推,便将他送入虚空之中。

咽喉一阵辣辣的疼痛,浑身疲软无力之余,每吸下一口气都异常艰难,然而正是肉体的疼痛,提醒了他尚在人世的事实。

余靖撑开沉重的眼皮,已见天色大亮,四下一片死寂。他勉强撑起身子,喉咙一痒咳嗽了几声,居然从鼻腔呛出些泥泞的污水,苦涩发腥的臭味让他一阵作呕。

半湿未干的衣服贴在身上,入秋的清晨凉风刺骨,吹得他浑身发抖,挣扎着爬起身想寻个避风的地方,四下一看,发现自己在一个相当大的坑底,附近景观看得眼熟,他吃惊地发现自己居然是身在昨晚被丢进去的池塘里。不过曾经被浮萍铺满池面的河塘如今就像个大土坑般,没剩下一滴水,只剩下塘底干巴巴的淤泥。

而他正是站在塘底。

附近连个人影都没有,声音有些发哑叫唤不出来,更何况眼下情况未明,也不知摇光逃出这个鬼地方没有,而自己大概已经被当作是死人而丢在这里了。无奈之下,只好拖着身体来到塘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但泥泞湿滑,加上他险死还生,手足乏力,几次爬了半道都滑了回去。

这塘底还挺深的,余靖蹭了一身的污泥,却仍是未能离开。

他便也不再试图攀爬,站在原地,看了半晌,然后,反而退了半步,抬手捻诀,口中念道:“着!”话音一落,但见阴风簌簌,面前难于攀爬的泥壁塌下一方,如同一条斜坡缓道供人行走。

余靖借道而上,安然回到岸上,而后回头,看了一眼,并无半分诧异神色。

其实记忆就像被一层薄薄的纱轻轻包裹着放在脑海深处,只要一个契机,将纱挑破一点,所有的记忆便如同流水泻地。更何况经历生死,地府重游,更在孽镜台前一照?

余靖是宋帝王,宋帝王便是余靖。

本就如此。

低头看了看浑身的泥泞湿意,委实难受,施法更换当不算难,只是……他却没有去做,因为他已经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

“余靖!!!”

几乎是扑过来的少年就像一颗流星般撞了过来,险些把他又撞回塘底去,好不容易站稳,又被抓住一阵摇晃,快要把刚回来的魂魄给摇散掉。

“你又活过来了!!你还活着是吗?!”少年瞪大了眼睛盯着他,伸手去探他的鼻下以及摸他颈项的脉搏,在终于确认他是个活人之后,登时又换上一副暴怒的表情,“没死你在塘底下挺什么尸啊?!”

余靖垂眉,没有错过少年眼中曾经有过的湿意和留下了红丝,莫名的,居然有些吃味,想当初自己在地府魂飞魄散时也没见他这般表情,可这个“余靖”的躯壳却能得摇光如此相待……

见他不答应,摇光只当他神志不清,也没有再作追问。这半个时辰前,收到余靖给他送来的示警,他并不曾逃走,反而急急赶来,寨主麻金纠合大批苗人想要将他围捕,然而这些凡人又岂是破军星的对手,几下手脚便将他们全数制服。然而当他从麻金口中逼出余靖下落,急急赶到此地,却已发现余靖被沉入河塘,摇光一怒之下以耗力蒸干池水,可惜余靖早已溺毙多时。

摇光实在没有想到余靖竟有此一劫,否则定不会容他只身前去附会,早前根据麻金所述,原来他们打算将他当作牲祭,要余靖交人,不料这个文弱书生表面顺从答应,却暗地里施计示警,为此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看到躺在池底下一身泥泞,湿漉漉已然僵硬多时的尸体,摇光竟觉得难以自抑的愤怒和难过,心更像是缺了大大的一块。这个总是花花肚肠的家伙明明可以独善其身,却偏偏为了救他不顾自身安危……笨蛋……就算转世了,也还是一个想不通关节所在的笨蛋!

涌动在心底的怒火在看着余靖湿漉漉地躺在半干的泥沼上,想着这个家伙平素整洁,于是回去在行李里找了身干净的衣服打算给他换上,谁想一回头,竟见明明已经断气多时的人不知怎的又站了起来,还一脸惋惜地看着身上的湿衣服……

他难以抑止焦急的心情去确定他仍然活着的证据,鼻子的呼吸、胸膛的起伏、脉搏的跳动,待一一确认过后,心一下满了。

忽然有种鸟儿在海上飞了许久总算落到了礁石上的感觉,稳稳当当的。

顾不得去想为什么他会死而复生,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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